“娘,你的琴弹得那么好,一直想我也跟着你学,做个知书达理的好人,但……我就是不成器,我手笨,只会舞刀弄剑,就是学不好琴,你叫我认真练字,认真读书,我从来都做不下去……”
他努力露出一丝笑容,闭上眼睛,眼前父母的音容笑貌仿佛清晰如昨。为什么?他的心强烈的扭曲疼痛着,手指不由得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长草,狠狠握成了拳头。为什么他们就该死?他们什么都没做错!有错的是自己,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自己才是最该下地狱的那个人……
就在那瞬间,他听见林间的草丛中悉窣一响,以为是关翎来了,他抬头望去,然而黑暗的林间却寂静一片,空无一人。诡异而压抑的感觉慢慢自他的脊背爬了上来,他警惕的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剑鞘,一股寒意渐渐自林间拂来的风中传导向他的周身,仿佛出于本能,他全身都僵硬紧绷起来。
“哎呀,被发现了?哼,真没办法呢。”
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骤然在身前繁茂的黑暗林间响起,随即是某个人趟过长草的声音。一个身躯高挑而精悍的男人慢慢自草丛间踱出,左肩罩着件松散挂在肩头的烟绿斗篷,袒露在黑夜中的右臂闪烁着一种古怪的金铜色,贲突坚实的肌肉仿佛蕴含着蓄势待发的强大力量。尤其让钟凛觉得毛骨悚然的,是男人带着及骨伤痕的右脸,那本来端正的脸仿佛被什么重器生生劈开过,充血的右目暴突在外,死死盯着他,有如活物般狰狞可怖。
“你……!”这个人的脸,只要看一眼,就永远无法忘却,钟凛猛然站起身来,手中的剑骤然出鞘警惕的拦在了身前。他记得很清楚,这是那个化作秦烈的模样差点亲手杀了他的人!
“唔?眼睛红红的,你哭过吗?”那个男人抱臂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语气低沉而揶揄。“就像刚刚死了父母的雏鸟一样,坐在父母的尸体前哀鸣着哭泣,还真是值得人怜惜哪。不过,这都是你的错啊,小子。如果你那次乖乖死在井里,他们就不必死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你他妈什么意思?!”头脑猛地一股热血上涌,钟凛怔了半晌,狠狠将剑指向对方,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握剑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反正你也过不久就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个男人慢慢朝他走来,脸上露出一个诡秘而残忍的笑容。“总而言之,是你亲手害死了生你养你的父母!如果不是你逃走藏起来,我们四处遍寻不着你的下落,也不会出此下策将你逼迫出来!当然啦,如果你真的可以不在乎你的父母无人祭奠,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心头猛然一震,眼睛失神的大睁着,钟凛踉跄半退了几步,努力握紧手里的剑,心头积蓄的情感有如洪流般猛然爆发了出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男人吼道:“……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冲老子来,可我爹娘……我爹娘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们凭什么要对他们下手!?他们是无辜的!他们只是普通人!”
“无辜?你真这么想?”男人微微一怔,唇角扬起一丝弧度,两臂间二道锐利的银芒旋绕而下,渐渐在他手间拉长形成一对锋利的峨嵋对刺,锋刃有如流银月光般闪烁着锐利的光泽。他轻巧的挥了挥手中的武器,唇角露出冷酷的笑容,望向钟凛道:“小家伙,你以为他们真的无辜?他们本来或许确实无辜,但现在他们却有罪,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的语调戛然而止,随即身影骤然在原地消失不见,周围长草迅疾哗然一响,在那瞬间钟凛感到一股锋锐无匹的寒芒突然自头顶袭来,他手中的剑柄猛然一阵震颤,那个男人的身影竟一时有如残影般现在了他面前的半空中,手中两把武器骤然架势横劈而来!身体下意识一退,他仓促一把抬起剑抵住对方的锋芒,两人的武器在空中猛烈相撞,曳撞出金属刺耳摩擦的厉声,在黑夜中有如星火般疾烈一闪。
“他们有罪,是因为生下了你这个怪物!”
他听见男人刺耳的笑声在耳边响起,狠狠握紧了剑,他使劲全身气力一把挥开紧紧压制住他手中剑刃的高大男人,那男人的足尖有如幻影般在草地上轻点而过,还未等他看清对方的方向,他就感到那股寒芒骤然绕到了身后,迅疾袭转而来,避无可避,他只得狼狈的压身一跃,后背滚过草地,迅速翻身而起。就在那刻,一抹残影猛地掠过他的肩背,他还没看清对方的动作,就感到肩背一阵锐利刺痛,随即鲜血的气息在黑夜中爆裂开去,只一瞬间,他的肩头就被那对锋锐的奇门兵器割开了一大块皮肉!
“我……我不是怪物,你才是!”疼痛还未过去,男人的锋锐兵器又从周遭的黑暗中席卷而来,钟凛仗剑迅猛挥向那道残影掠过的夜空,那男人迅疾一退,像是一匹被风席卷而过的绸缎一般轻巧的掠过空中,落在不远的草间,瞳孔在黑夜中闪烁着光芒,有如在草间窥伺伏身的野兽。
“啊,确实我是怪物,不过,你也和我一样。”那个男人用大拇指抹了抹峨嵋刺上留下的血迹,凑到唇边露骨的舔了一下。“野兽的味道,野兽的血……你的身上,有和我一样的野兽气息。你一定觉得很意外吧?可是,这就是事实!”他的身形骤然掠过长草,在空中扬起一道冷锐的杀意银芒,手中的峨嵋双刺凶猛的和钟凛迅疾挡在身前的利剑狠狠对撞在了一起,金属擦撞的厉声刺耳响彻了林间。
“你以为你自己是人类?别妄想了,千年前,你是天界的狗,现在,你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男人哈哈大笑着,攻击的态势越发迅猛,手中的锋锐兵器刀刀掠过艰难抵挡的青年的皮肉,在对方的身体上凶烈扯开百十条凌厉的血痕。“明明已经死了很多次,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活下来!魂魄屈居在人类脆弱的皮囊中,真是惨不忍睹!”
有如骤雨般无数道锋锐的杀意厉芒席卷扑来,钟凛艰难将剑抵挡在身前,感到两臂的皮肉不断绽开,但他却根本看不清面前人的动作。太快了,快到让人觉得可怖,这是他从未碰见过的对手,行动有如幻觉,次次攻击却凌厉迅捷;身形轻如拂风,狠狠撞上他剑身的两柄峨嵋双刺袭击而来的力度却又如此之大,几乎让他虎口震裂。血从他的指间流下,他咬牙狠狠拨开对方横劈而来的兵器,剑刃使尽全身之力迅猛向前一挥,男人却只堪堪一退,信手扭过他握剑的手腕,猛力一把将他的身体拉了过去。
“你是怪物,而且是软弱无能,畸形孱弱的怪胎!只有那个女人傻,那个女人,是你的母亲吧?”男人的气息危险的擦过耳畔,低低在钟凛的耳边响起,犹如终焉的丧钟。“那个女人,真是傻啊,被我的主上派来的人押上刑场的时候,她还哭着求我们给她一个带封家书的机会,那封家书,只给她唯一的那个儿子……所以说,凡人就是蠢……”
下一颗,猩红的血猛然喷溅在空中,扬起一道有如流虹的殷红血弧,男人手中一柄锋锐的峨嵋双刺干净利落的送入了青年的胸膛之中,锋刃直直从后背穿出。他感到青年的身体在那一刻的僵硬,于是一把将穿入青年后心的兵刃拔了出来,血洒在身下的长草间,他听见青年手中的剑闷声坠地,然后那个苟延残喘的身体有如被强行割断引线的木偶一般颓然倒地,重重砸在草地上。
“……真让我失望。”男人望向足下身体不断痉挛的青年,唇角抿紧,足尖踩上青年的身体,用力碾了碾,眼看着青年身下的血泊不断扩大,无趣的将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踢到一边。“哪怕是当年鼎盛一时的武神飞将,也奈何不了人类孱弱的身体么……果然,残碎神魄的力量不过尔尔。不过也好,你也算是和你愚蠢的凡人父母死在一块了……”
他百无聊赖的晃了晃手头提着的两柄峨嵋刺,穿过草丛,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但片刻,身后的响动不由得让他停下了脚步。眯了眯眼,他转过身去,眼睛不由得微微睁大,呆呆盯向身后那个缓缓抠紧长草,在草间慢慢撑身摇晃站起的那个凡人。
血液从青年胸腔的伤口滴滴答答流在青翠的草地上,青年伤痕累累的手臂颓然垂落在身侧,浓郁的血腥味在黑夜中弥散开来。凄寒的冷风掠过天际,将遮罩在月前的黑云吹散,在冰冷深寒的月光下,他清晰看见那个青年的眼眸深处熊熊燃烧着青色的烈焰,肃杀而幽暗的青芒渐渐自他身侧裂开的伤口中溢出,带着森森漫溢的狂气。
他听见青年的喉咙深处传来的声音,那不是人类的怒喝,而是恶兽凶猛而威压的低吼声。他们周遭的高大树木仿佛在丝丝颤栗,在草间死死盯着他的青年满载杀意和疯狂的眼神,正有如一只正匍匐在黑暗中,蓄势将他撕扯得血肉无存的巨大猛兽,那凶悍而充血的眼眸有如从炼狱深处爬出的魔物,让他不由得目见都心生寒栗。
另一边,在不远处山坡前的一块山石边,一直在石边坐着等待的魁梧男子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关翎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子,皱眉想对林间喊一嗓子,但又怕打扰了钟凛。他素来粗枝大叶惯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那小子在坟前哭起来的话自己又要怎么安慰,所以才不得已在远处等着,以免大家都尴尬。
可这也太久了点。他想着,搔搔脑袋,小心试探的对一片寂静的林中喊了一嗓子道:“哎,臭小子!你没事吧?是不是在爹娘坟边哭晕过去了?!哭晕了你也吱一声啊,会着凉的!!”
他刚喊完就觉得自己傻,都晕过去了怎么还能吱声呢。但他觉得那小子素来倔强,一直把感情藏在心里,说不定真的背着大家偷偷在爹娘坟前掉眼泪,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这样想来,他信步走向山坡,打算偷偷去看看,还未穿过林间,脚踝却猛然一阵剧痛,一股寒意自足下猛地爬升而起,他骤然往后一跃,皱眉望向林间,眼看那里竟横着一道锐利有如丝弦的绷紧银线,线上正凝着几滴猩红的血珠。
他再往上看去,在乌云后渐渐现出的皎洁月光下,他清晰看见林中竟一时密密麻麻尽是紧绷交错的锋利银弦,利能吹毛断发,经纬交错,根根丝弦闪着锐利的凄冷光亮,骤然看去竟像一张巨大连横的蛛网。脚踝上缓缓渗出血来,他皱紧眉往后退了半步,眼睛锐利而戒备的望向林间,魁梧的身躯压低,摆出一副临战的紧绷姿态。
“抱歉,在事情干完之前,可不能让你过去呢,铁木寨的寨主大人。接下来,我们好好玩玩吧?”一个柔和而冰冷的声音自他头顶上一棵大树上传来,他抬起眼,一个身披银黑交错披风的俊秀青年正倚在树枝上对他微笑,青年手上摆弄着一只金漆木笛,密密层层的交错银弦自他的身后展开,诡秘而剔透,锐利而华美,将黑夜中的林间生生变成了一个满溢杀机的森冷迷宫。
第四十三章:血饕
茂密交杂的林间,黑暗有如沉凝的乌墨一般静静凝聚在树与树的缝隙之中,片刻,一阵锋锐寒器破空的声音袭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锐利的银弧,猛然如同惨白的闪电般映亮了黑夜。
一棵合抱粗的大树摇晃着,轰然自林间倒下,尘土飞扬的那瞬间,一个魁梧的男人猛地自树冠跃下,仓促往后退了三步,撑身压住后退的势头,锐利的眼眸直直盯向不远处高大树冠上伫立着的一个青年。汗水自魁梧男人的额上缓缓流下,他喘了几口气,用手背马虎的擦了把额头,望向青年笑道:“不赖嘛,看上去俊俏得像个姑娘,倒是挺有点厉害之处!”
“我就当是你的夸奖,照单全收。”站立在树梢的青年微微一撇唇角,将垂在身侧的手腕抬起,无数道密密相织有如蛛网的银弦正绷在他修长的十指间,随着青年的手腕迅捷一扬,林间无数道繁杂的银线骤然瞬间交错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朝树下的魁梧男人汹然扑去。流银般的丝弦过处,周遭树木伸展的树枝一时尽被齐齐切落坠断,须臾间茂密不见天日的树林竟被生生削平了一块,一时树木颤栗,落叶飞舞,树木倾颓的巨响接连在林中响起,几乎震人心魄。
“哎,这次出门仓促,忘了带武器。”关翎且战且退到一棵粗壮的大树旁叹道,猛地压身避开几道如游蛇般朝自己扑来的锋锐银弦,又就地一个前滚翻躲过身后袭来的一道密密交织的弦网,不免有点恼火。
他抬头看向树梢,见那个青年却已经消失在了树间,几道银弦突然自身后的黑暗破空扑来,他连忙皱眉往树侧一闪,往后倒退躲到树后。被逼迫得急了,他看那青年紧追不舍,自己手头又没带武器,眼见树林被那些锋锐丝弦削平了一片,他的视线投向不远处一棵倾颓于地的大树,顿时有了个主意。
“喂,出来啊。你不是只有这么点能耐吧?”
被锋锐银弦割裂的树木枝干陆续坠地的巨响在林间缓缓安静下来,黑暗的树林中一片寂静。柯云自树间跃下,审慎的在黑暗中踱着小步,缓缓低声道。话语刚出口,一股恶风突然从脑后扑袭而来,他轻巧跃开半尺外,眼角只掠过某种巨物在黑暗中轰然扫过时发出的汹然风声,一咬牙,手头银弦瞬间在眼前交织成一道银网,堪堪抵住了那巨物狠狠挥砸而来的凌厉攻势。
风掠过树梢,吹开了笼罩月间的黑云,柯云仓促跃到不远的树梢之上,当他看清那朝自己汹汹挥扫卷袭而来的巨物究竟是何物时,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那竟是一棵合抱粗的茂密大树!他不敢置信的朝下望去,那棵合抱粗的大树,竟被树下的那个魁梧男子稳稳抱在怀里,那男人正肌肉贲张,快意大笑着抱着那棵大树,就如同抱着巨大而怪异的武器般横冲直撞的朝他挥来。
这是何等离谱的怪力啊!饶是他也不由得有些愕然,眼看那合抱粗的巨树朝自己挥袭而来,颤抖的树冠带起一阵犀利的戾风,他不敢怠慢,连忙自树间翻身跃下,压身躲过对方凌厉庞大的攻击态势。知道对方虽然有一身怪力,但手中的巨树沉重,必然导致近身战会有些笨拙,他皱眉翻身避过在自己的头顶上挥过的一道巨大飓风,祭起身后有如密网的银弦,仗着身形轻巧,骤然跃起朝那魁梧的男人身前直袭而去。
在如同飞星流火的一瞬间,他手头的锋利银弦锐利而凶猛的扑向男人的咽喉,那些华美的银弦一旦缠上对手,锐利的丝弦就立刻会让面前这一身怪力的魁梧男人身首分家。但却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动摇,指尖稍稍一动,银弦立刻偏移了半分,失了气力的锐利丝弦只堪堪掠过男人的侧脸,在男人粗犷的脸庞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在这种近身战斗中,这种失误几乎是致命的!柯云心知不好,连忙收住前行的态势,刚想后跃到对方攻势的范围之外,手头的银弦却重重一颤,随即身体竟一下被某种怪力粗暴的向前扯了几步。他咬牙抬起头来,那个魁梧而高大的男人正有如猛禽般紧紧盯视着他,手中牢牢扯住了他手下操纵的紧绷银弦,锐利的银弦割裂了男人的皮肤,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可男人却仿佛没有感到疼痛,只是略带深思的看着他。
“我终于看清你的脸了。”关翎的嗓音低沉,牢牢扯紧青年操控的那些诡秘华美的丝弦,逼视着那个眼神阴郁的青年道:“若我没猜错,你,就是百年前的那只小乌鸦吧?告诉我,你怎么变成了这副冰冷残忍的模样?!”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的林间空地上,血腥的气息正静静弥散在风中,那是一场更为残酷的角逐。
野兽的狂吼声在林间的空地上响彻开来,越发疯狂,越发嗜血。手持峨嵋双刺的男人有些艰难的避开身前青年的凌厉攻势,后跃到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大口喘息着,眼睛望向面前紧紧盯着自己的青年,唇角缓缓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