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缓缓自钟凛的额上流下,他咬牙稳住身子,侧眼余光瞥了下身后,不由得有些胆寒。只在他堪堪闪过的那瞬间,他身后的草地竟被那巨龙般的厉风生生割出了数十道漆黑的深沟,沟中草叶焦黑,数十道可怖的青烟直冲天空。
心脏疯狂的在胸腔内鼓动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这种危险而紧张,顷刻便会丧命的氛围,却让素来好战的他尝到了微妙而扭曲的快感。下一刻,他仗剑在手,犹如猛兽般朝敌手扑袭而去,剑锋青芒如同恶兽怒吼,锐不可挡。一如千年前那沐浴鲜血穿越沙场的神将,因为能和强大的敌手过招而心醉神迷,在鲜血和杀戮中怒吼。
能和如此强大的人真正过上几招,不枉此生!力战不退,不畏生死,直到燃尽灵魂,燃尽生命,燃尽最后一滴血,这才是他生命的道路!
眼前炼狱般的黑芒与英锐的青芒猝然交错,互相吞噬倾轧。钟凛侥幸架开几次对方的攻势,刚想朝对方扑去,却只见那柄漆黑战戟猛然掣起,冰冷的锋锐顷刻劈裂长空,带着磅礴犹如山海的力劲猛然朝自己劈来,他躲闪不及,只得猛然仗剑架住。
眼前一黑,他只觉得山海倒灌般的强大力量扑面而来,竟迫得他的双足往地下陷去,眼前黑芒起伏如同翻涌云海,他的虎口猛然破裂,他努力咬牙撑住,耳中却听见了手中剑锋细小的绽裂声。
黑色的厉芒彻底吞噬了他,意识混沌,他的脑海中猛然掠过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金袍坠地,在涌动起伏的磅礴云海间俯瞰神州万物,无喜无怒,一双深邃的金眸闪烁着洞悉万物的光辉。光辉的烈日与皎洁的明月就在那个人身后的云海中起伏,像是盘踞辗转的巨大罗盘,在那个人足下,是神州正在复苏生发的万世苍生……
那是,神的本相。
那瞬间,他手中的宝剑剑锋猝然如同流星般迸裂开去!随即,剑上漫溢的青芒顷刻消逝,剑锋的碎片在空中划出数千道细小的流银飞痕。钟凛的手头怔怔握着破碎的剑柄,脸颊上割裂的伤口渐渐渗出血来,他缓缓抬起眼,那柄漆黑战戟的锋刃映入他的眼中,冰冷的利刃正抵着他的咽喉。
他端详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金眸,狂跳的心脏逐渐安静下来,片刻,他不由得笑了出来,望向梁征道:“我……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多撑一会儿的。你……真的好强啊。”
“已经很不错了,站起来。”梁征简洁的回答道,手中的战戟化作一道黑芒渐渐淡去。他注视着坐在地上挠头的钟凛,心里却只浮现方才对方与自己舍命争逐时的癫狂姿态,简直像是初生的罗刹。傲然,疯狂,善战,天生好杀的鬼神。
他看见对方青眸中的光芒如同跳动的火焰,于是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抹过钟凛唇角的血迹。钟凛愣了愣,唇角扯起一抹笑意,将他的手指顺势含进口里,轻轻用犬牙咬了咬。
情愫和冲动在那瞬间像是烈火般生发开来。钟凛靠过去,轻轻蹭了蹭梁征的耳朵,吻上对方的侧脸。下一刻,他被梁征狠狠按在草地上吻住,唇舌相接变得越发炙热,他在两人激烈的亲吻间透出粗喘,渴望又焦躁的用双臂紧紧缠住对方宽阔的肩膀,深深回应着那个吻。
衣衫被近乎不耐的撕开,两人在草间纠缠,肢体交叠,亲吻和抚摸,一切都充满了浑然天成的焦虑渴望。情酣耳热,钟凛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贪婪的吻着对方,肩,颈,还有双眸,一切都让他目眩神迷。
“哼,你……区区半神,竟敢用如此贪婪的眼神注视着我?真是罪该万死……”梁征微微眯起了双眼,伸手勾下覆盖着钟凛右眸的云纹眼罩。他看清了那双异色眼眸中透出的眼神,那种正注视着自己的眼神,直白,锋芒毕露,带着毫不忌讳的贪婪和露骨。
“是啊,老子只是区区半神,你……会不会给我守护你的资格?一次也好,让我抱抱你吧……”他听见钟凛在耳边嘶哑的低语,随即是越发露骨贪婪的亲吻和抚摸,毫不遮掩的彰示着掠夺的热望和占有欲。
大言不惭的小子,不过是渺小的半神,却胆敢叫嚣着要守护他?倒真是胆大妄为啊。他如此想着,却没有阻止对方的动作,只是微微蹙眉扶住了对方的肩头。他只会纵容这个小鬼一次,一次,对他来说就是莫大莫大的让步了。
清风掠过草木,渐渐地,起初粗喘声和的撞击声逐渐平缓落定下来,两人在青碧的草间彼此纠缠拥抱着,不曾分开,只近乎心满意足的享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良久,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将草木吹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混合着两人沉重起伏的呼吸。
“真赞……啊。”钟凛蹭了蹭梁征的脖颈,压在他身上毫不犹豫的发表了感想。“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哎,没想到你会愿意让老子在上头干一回。棒透了,现在死了也值。”
“那就去死吧。”梁征一手将他从身上掀下来,起身拉好衣襟,语气阴沉。
“别,我还是不死。”钟凛骨碌一下被掀翻在草地上,打了个滚,满身草叶的爬起来,却不恼,反而笑得灿烂。“我要照顾你和小颜过日子哪,我还有想和你一起实现的愿望呢,哈哈!”
他瞟了瞟梁征,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点,起身张开双臂面向蓝天吼了几声,回头对他露出爽朗的笑容,哈哈笑道:
“我一直在想,只要咱们两个在一起,总有一天,一定能将整个妖界都握在掌中吧!不,我们的目标还可以更远大一点,就像是翱翔云端,扶摇直上三千里的鲲鹏,等蓄积了足够的力量,就号令千军万马强征天界,去拽掉天帝老儿的白胡子!”
“真是远大的愿望,要将那天帝老儿亲手从玉座上掀下来,那倒也颇有几分趣味。”梁征扬眉如此点评道,看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失笑。
“是吧!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这个主意!我会等着那一天到来,咱们一起努力呗!”钟凛看他的面色缓和了,忍不住嘿嘿直笑,转身面向他,伸出手朝他道:“我琢磨了好久,要达成这个愿望,你的力量肯定是必须的。哎,把你的力量借给我好不好啊?!以后,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他突然愣怔了一下,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然涨红了耳朵。
“一起怎样?何其傲慢,和人说话的时候至少将话说完如何?”梁征看这素来没脸没皮的人突然满脸通红,不由得有些诧异,故意揶揄道。
“哎,我是说,以后我们……我们一起生活吧?”钟凛的异色双眸久久凝视着他,半晌,一句低沉的话语在草间回荡开去。梁征起初哑然,片刻不由得失笑,伸手握住他伸向自己的手,扬眉道:“就这种事,也需要踌躇这么久?”
“老子怕被你拒绝嘛!那样就完蛋了,真的要郁闷好久。”钟凛放肆的往他身边的草地上一倒,大敞的衣袍下露出浅麦色的精悍胸膛,懒散闲适的在他旁边伸了个懒腰,双眼闪烁着暧昧的光芒对他笑道:“怎样,愿意不?留在扶风山,咱们在一起会很快活的。”
“哼。”梁征轻哼了半声,伸手揉他的头发,将他揽到怀里。钟凛就势厚着脸皮歪到他的膝盖上,枕着他的腿对他坏笑,眼眸中明亮的光辉如同燃烧的明火,手指与他紧紧相扣,道:“你愿意的,是不?你愿意啦!”
没想到这种话……竟被这种小鬼抢先说出口了呢。也罢,我便不计较你的放肆,难得寻回的珍宝,坦然接受也同样令人愉悦。梁征如此想道,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伸手去捏钟凛的脸,钟凛起身一把扑倒他,两人在青碧的草地上笑着滚作一团。
青天碧草,如画苍穹,一切冰冷和疼痛的记忆仿佛在这一刻全然融化在了午后温暖的阳光中,随着惬意的清风散入云端。
第十章
时光流逝,然后,又是一个寂然的午后。
扶风堡内沟渠间澈水潺潺流动,沟渠旁的树荫下盖着朴拙的草庐,草庐间支着木案,案上堆满书卷简牍。单裹了件月白缎袍的秦烈端坐在木案后,手头翻阅着书卷,不时用墨笔干净利落的在卷中勾画着什么。
“扶风山中的账目都在这里了,真是感谢您,玄火大人。”在草庐前站着的刑风微微倾身朝他行礼,脸上露出窘色道:“扶风山里大多兄弟都在行伍中呆惯了,实在没有善于打理内务账目的能人,这便麻烦您了。”
“无妨,这不过是举手之劳,既然暂且寄居在扶风山,多少能帮上忙就行了。”秦烈颔首答道,赤眸平静如水。
“玄火大人,息痕郎君来了。”他们交谈时,那名叫阿墨的管家撩开草庐的竹帘,俯首告道。他的身后,步入一个身披银白锦袍的俊美青年,发如流墨,手头抱着一把乌木凤尾古琴,朝秦烈温和的笑了笑。
“你来做什么?这时节人世间酷热,你最怕暑热,呆在须弥山反倒更舒适。”秦烈瞥了他一眼,唇角扬了扬,手头继续翻阅着案卷道。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息痕径自在他的身边落座,温润如玉的眼眸一闪烁,倾身倚在他的肩旁,故意揶揄笑道:“我们说好一起生活了,你却到处乱跑,再这样下去,玄火,我可得想个法子将你锁起来啦。”
秦烈垂下眼,唇角扬了扬,伸手将他拢到怀中,又抬眼望向刑风道:“这炎热的时节,冥鸿他又带着一帮人去哪了?”
正盯着息痕有些出神的刑风猛然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挺直脊背挠头道:“冥鸿大哥说夏末的时候要办婚宴,带着几十个兄弟下山采买东西去啦。等夏末就有场大喜事,到时候与咱们联盟的各族首领都会来,大哥忙得很。”
“总算是在忙正经事。”息痕笑道,刑风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斗篷下取出一只系着红绸的布卷,小心翼翼的放在秦烈木案的案角上,躬身道:“我几乎忘了这事,失礼了,玄火大人,这是冥鸿大哥下山前要我交给您的东西,堡内还有事务,我先行告退。”
秦烈微微一怔,看着刑风的身影消失在树荫下,伸手拿起那布卷,信手解开系在其上的红绸,将它轻轻抖开。
静静躺在繁华精致的布帛上的,是一枝墨色的桃枝。已近盛夏,这桃枝上的花朵不知为何却并未枯萎,依然重重在漆黑的枝条上盛放,如同被朝霞染红的堆云般嫣红娇艳。
在那一瞬间他怔住了,千年前的岁月如同幻梦流水般在指间流过,正犹如他们年少时冥鸿夹在他门边的那枝桃花,鲜丽绝美,最后却只沦为记忆中风化的一抹殷红。良久,他缓缓伸手拿起那墨色的桃枝,那桃枝却在他拿起之时就断为两截,如同堆云般绽放的前半截桃枝砸落在地,散落了一地残红。
“啊!真可惜,难得现在还能见到……”息痕素来喜欢花,见此不由得惊呼了半声,赶紧伸手去捡,看秦烈愣怔在原地,不由得奇怪道:“怎了,玄火?难得冥鸿郎君给你送来了这花,你不喜欢?”
“不,只不过想起了一些旧事……仅此而已。”秦烈伸手揽住他的肩,赤眸却垂下,望向那散乱满地的残红花瓣。
物是人非。虽是繁华绚美,却脆弱得不可触碰,所以,当断则断……么。也罢,断裂的桃枝无法再接续上,美丽娇艳的繁花也太过脆弱,一碰便碎落遍地,这就像千年前那段虚幻而脆弱的感情。美丽绚烂,却像这折下的桃枝般没有脉络和根须,像一闪而逝的绝美焰火,终究只能盛放一季,无法生根发芽,经久弥远。
我懂你的意思了,冥鸿。我也未曾有奢望,我无法让自己重新开始信赖,而你,在那最为艰难黑暗的时刻终于遇见了愿守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的光明。你不必再在沙场的风霜中入眠,枕着冰凉的宝剑遍体鳞伤独自迎接曙光,因为你已经找到了能让你休憩生息,痊愈伤口的避风港湾。
“玄火啊,你觉得……冥鸿郎君他,为什么千年前要背叛天界?”息痕凝视着满地残红的花瓣,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抬起清澈的眼眸问他。他却只笑,摇摇头,将对方拥进怀中,赤眸露出一丝浅浅的阴影。
是啊,你为何要背叛天界?冥鸿?你被天界众神当成维护尊严的棋子,在沙场上为天界斩杀了无数残忍猛恶的魑魅魍魉,到头来,为何却因为那些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动摇?
他还记得冥鸿背叛天界的那一年,神州大旱,河流干涸龟裂,草木干枯,瘟疫在各个人类部族间蔓延,死亡的阴影随时随地可能笼罩每个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地里一年到头活不了一株稻谷,而赋税徭役却依然沉重,甚至,那些道貌岸然的神职人员依然还要求人们宰杀五牲,奉上丰盛花果,来敬奉那些天界高高在上的神灵。
那些神职人员,被选作传达天界旨意的祭祀,从来不曾挨饿饥馑。而挨饿受难的只有人民,最终,北方剽悍的几个部族爆发了动乱,部族的头领带着暴民冲入恢弘的祭坛和神庙中,砸碎了巍峨的神像,捆缚起那些贪得无厌的祭祀,将庞大的神庙焚烧殆尽。他们为什么要敬神?!既然天界众神坐视人间干旱,坐视人间万民饥馑,坐视神州遍地枯骨,任由瘟疫在土地上滋生,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敬神!?
自然,作为维护天界尊严的棋子,冥鸿立刻领军下界,领受天帝的旨意去镇压那些愚昧的暴民,到头来,在战场相持,当冥鸿亲眼看见那些饥馑遍地的场景,却生生犹豫了。
砍下数百数千头颅的利剑再也无法举起,他这只知道那时候冥鸿如此喝问天界众神道:“为何要放任人间受旱?!人间饥馑遍地,为何你们却束手不管!?”
“因为天道有序,一切皆是天道注定之事,天命不可违。”
“何为天命?!放任万民饥馑,放任神州万骨枯败,瘟疫横行,这便是天命?!”
“天命并非你所能揣测,冥鸿!别忘了你的职责,不论他们生死,你只需镇压那些暴民!”
“……可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什么错啊?!你们想让老子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下手!?天界放任他们不管,如今又想像扫除蝼蚁般将他们除去?!他们不过是普通凡人,不过想让妻儿多一口粮食填饱肚子,能够活命!他们何罪之有!?”
那天,追随冥鸿下界的他正好亲眼撞见冥鸿对天界到来的神使近乎暴怒的嘶吼着,狠狠将拳头砸在桌面上。他从未看过冥鸿如此暴怒,他还未来得及进屋开口劝慰,就看见冥鸿手头的剑如同冷星般猛然暴出鞘来,只一瞬间,那道貌岸然的神使头颅便颓然落地,直直在身后象征天界权威的银色旌旗上溅上一抹刺目狰狞的鲜红!
那抹鲜红刺着他的双眼,他有些颓然,几乎站立不稳。他看见冥鸿站在原地,鲜血潋滟自剑锋上流泻而下,可冥鸿却在笑,起初是嘶哑的低笑,随即便转成了怆然的仰天大笑。
“苍天无道!苍天无道!”冥鸿嘶哑怆然道,颓然倒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拄着手中满是鲜血的宝剑。他想说什么,冥鸿却抬头望向他,决绝而癫狂的青眸中带上了一丝最后的笑意。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也决不会对那些手无寸铁的凡人下手。他们没有罪!有罪的是天界,是天界那些庸碌腐朽的神明!”
这是他记忆里冥鸿那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对方背叛天界的理由,只知道冥鸿手下的铁骑军在此后一夜之间全然从天界倒戈,正式自天界脱离,从此冥鸿便带着麾下铁骑留在了人间,再也没回过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