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乎。」江颖手中的筷子一顿,伸长些许夹了块凤梨。
他的这句话回答得既轻且快,任鹏飞朝他看去,心中几分寂寥:他的不在乎,是不在乎事情成败,还是不在乎他这个人?
空碗不一会儿便堆满各色各样的美食,江颖放下筷子蓦地站起来,绕到任鹏飞这边把碗放在他面前,任鹏飞盯着眼前的碗,又是一愣。
江颖则趁这个时间给他舀了一碗骨头汤。
「你饿了三天,得先喝点汤水垫胃,否则肚子会难受。」
任鹏飞还是呆坐着不动,江颖稍侧过脸,望向另一处,想了想后,又道:「我不会动渡厄城,你不用担心了,这段时日你先委屈些,等风头过去了,我会派人送你回巴蜀。」
说完,江颖提脚便走。
「等等——」
「匡!」
待他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任鹏飞才醒过来,深怕他这一走再见更难,任鹏飞猛地起身想去拦,却不慎撞上摆满饭菜的圆桌,江颖盛满摆在他面前的汤水大部分浇到了他的身上。
江颖闻声转过头去时,被汤水浇了一身的任鹏飞急着退后欲抖去挂在衣服上的汤汁,结果却踢翻了椅子,这时脚还踩错,被椅子腿猛地绊了一下,整个身子直接向后栽去。
眼前只是一闪,江颖已经飞身过去,在他的身体与地面接触前牢牢地接住了他。
「怎么这么不小心!」江颖的眉头顿时拧成一个川字。
「没事。」任鹏飞有些吃力地从他怀里撑起来,「可能是起来得太猛,头有些晕……」站稳脚后,任鹏飞看了眼汤汁淋到的地方,从小腹的位置一直到下摆,不仅狼狈还有些难受,于是他对江颖说,「你等下,我先去换套衣服。」
江颖握住他的手臂直接把他扯回来摁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你都饿得有气无力了,还管什么衣服,先吃东西!」
说完,又拿另一个干净的空碗盛了一碗汤递给任鹏飞。好在下人送来的汤水很多,即便被任鹏飞刚刚那么一撞洒出一大半,剩下的也够让他喝到饱了。
任鹏飞没再说什么,接过碗跟喝药似地咕咚咕咚两三口就把大半碗的汤水灌进喉咙。
汤水略有些烫,却是刚刚好能下喉暖胃的那种烫,一碗乳白色的骨头汤喝下去,任鹏飞这时才觉得身子轻松了不少。
身边有人,任鹏飞喝完东西,习惯性地把空碗一递,待江颖接回去放好才记起来这不是在渡厄城中。
江颖看着满桌狼藉蹙眉,虽然洒出盘子外的东西不多,却已是半点卖相也没了,如果是一些比较讲究的人,这桌菜是肯定不会再动了。
江颖没有多想,接过任鹏飞递来的碗放在桌上,道:「我去找人来收拾一下,然后再换上一桌新的饭菜。」
「嗯。」任鹏飞起身,本想趁这个时机去换身干净衣物,可他欲走进内室时,看见江颖也正朝屋门走去,任鹏飞不得不停下脚步。
「聂颖,我有话同你说。」
「什么话?」江颖停了下来看他。
任鹏飞站在原地,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沉吟片刻方道:「我并不是为了渡厄城的事情才来找你的……」
「哦?」江颖饶有兴致地看他,「难不成任大城主是为了天下苍生才大老远跑到云南来?」
「不,不是。」任鹏飞沉缓地摇头,视线一直落在江颖身上,「聂颖,我是为了你而来。」
江颖慢慢收起脸上的笑,「为了我?」黝黑的双眼深沉的透不过一缕光芒,不眨一下地望着任鹏飞。
看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任鹏飞更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嘴巴开合数次,终于还是说出这几日来一直深埋于心中的话:「聂颖,收手吧,再继续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江颖冷笑,「是谁的后果?你、渡厄城,或是天下苍生?可这些又与我何干?」
任鹏飞静了片刻,遂才沉声道:「聂颖,我想你娘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着你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当初京城发生的事情,任鹏飞事后有去调查过,知道一些事情。
华夫人为了能让儿子逃出京城,自己留下来应付预谋领兵逼宫的靖王爷。若是靖王爷成功,那么事情便是有惊无险,若靖王爷失败,她留下来,也能拖延更多的时间,让儿子利用机会逃出生天。
这样一个愿意牺牲性命让儿子继续生活下去的母亲,如何能看着他再继续往死胡同里走去?
虽然任鹏飞猜出搬出江颖的母亲不一定有什么效果,可他说完后,江颖的反应实在让任鹏飞出乎意料,并且,揪心——
「哈哈哈!」
江颖突然昂首大笑,浑厚且空寂的笑声震疼闻者的耳膜。
「我娘……是啊,我娘让我不要恨,不要报仇……」江颖的眼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半点没有遮掩地落在任鹏飞身上,「任鹏飞,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我亲眼看到,她被监狱里的那帮禽兽凌虐至死!」
任鹏飞浑身一震!
「我问你,若你的家人,你的女儿,你的弟弟也遭受这样的对待——你还能说出什么在天有灵的屁话吗!」
江颖狠狠地瞪他,厉声吼出的话语让任鹏飞脑中一片空白。
「任鹏飞,她是我娘,是我娘!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没有任何预谋,没有任何利用,无私地为我付出一切的人!而她死了,被人害死了,死得很惨很惨!我不会放过他们,即使豁出一条命,我也要让那些人通通给她陪葬!」
江颖甩门离去,任鹏飞身子一软,倒向身旁的柱子,衣服也没心思再换了,累到极限的身子慢慢地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江颖早已走远,任鹏飞的脑海还在回荡他方才的每一句话,迷茫的视线过了半晌,才慢慢落在双手上。
当初即便内力尽失,心中失落一阵,终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件事,这种对习武人而言不亚于断手断脚的事情,他都能坦然处之,所以他认为再多的事情都不能动摇他的性情,可结果,这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
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一身武功,甚至连渡厄城他都可以放弃,他不可能放弃的也许只有弟弟和女儿……
所以在听到江颖这么说时,连呼吸都不禁停了。
这只是想而已,可江颖却是亲眼目睹……
任鹏飞苦涩地把脸埋入双掌之中。
本该只有他一人的屋中传来声响,以为是江颖去而复返,任鹏飞猛然抬头一看,却是之前往屋中送过饭菜的下人。正在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他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很快,桌上的狼藉便被动作利落的下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当任鹏飞以为这件事就算完了时,才出去不久的下人又端着米饭和好几盘菜进来了。
「任大侠,主子让您赶紧趁热吃,还吩咐说要是您实在吃不下,那至少要喝些汤水,免得真把身子饿坏了。」
说完不等他回话,下人退出屋外,任鹏飞扶着柱子慢慢地站起来,视线落在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上,蹒跚地走到桌前时,门口吱呀一声,才出去不久的下人端着一盆热水进来,还带来几件干净的衣裳。
「任大侠,您脏衣服换下来后用热水擦一擦再换上干净的衣裳才会好受些,换下的脏衣物我一会儿进来收拾碗筷时再一并收走。」
下人说完又要退出去,任鹏飞问他:「你主子呢?」
下人身形一顿,答道:「主子向小人交代完这件事情后就走了,至于去哪,小人也不知晓。」
房门再次被合上,任鹏飞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拿起一个碗舀了些汤端起一口一口喝下。
还是熬成乳白色的骨头汤,可这次却不知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喝着喝着,会让人的眼眶发烫……
过了五天,江颖派人把任鹏飞送走了,他没出面,这五天来也没再出现。
「任大侠,盟主交代说,尽管杀害百里掌门的真凶已经找到,但近来的江湖人心浮动,你现在没有内力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到时候真会有个三长两短。」
任鹏飞却没有去意,问起江颖的事,带他出来的人便如此说道。一听这话,任鹏飞良久无语,跟着这人离开了。
可是当把任鹏飞送往船上时,护送他回蜀州的人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他已不在船舱之中。
任鹏飞没有被掳,他只是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走了。尽管他没有内力,却不代表他的智商也同时失去,以他的聪明才智要想从这些人眼皮底下溜走,并不是什么难事。
任鹏飞也没有去哪,他直接回了才刚离开的武林盟总坛。
并不是说没有达到目的才不想离开,而是任鹏飞知道,他已经不能就这么离开。
活了这么长时间,待他好的男男女女不是没有,但从未像江颖一样,如此的义无反顾,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任鹏飞的心不是铁打的,他察觉自己的一颗心里,不知何时多挤下了一个人的位置……
这是不是他来时想要找的答案呢?
任鹏飞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过其他地方,改道进入。大门当然只有一个,侧门也有专人把守,既然不想被人发现,便只能学梁上君子翻墙而入了。
这是他头一回干这种事,任鹏飞不禁苦笑,却未有半点悔意。
谁不想从大门进入?可任鹏飞知道,只要一报上名号他肯定被拦在外头,并且这次派出送他回去的人会更精明厉害,如果不报上名号,那就更不可能进去了——谁也不会让一个身分不明的人进到家中不是么?
好在任鹏飞虽没干过这种事,内力尽失手脚也粗笨了些,但世间就怕有心人,狼狈是狼狈了些,好歹借助树杈之流还是翻过了高约一丈有余的围墙。
在偌大的院子里谨慎的前进,有人便躲,无人便找,不知道闯入了什么地方,一直未被人发现的任鹏飞身后抵上了某样尖锐的利器。
「不要动。」
任鹏飞心中一震,「聂颖?」他听出他独特的声音,比一般男性还要低沉沙哑的声音。
「为什么要回来?」声音又低了些。
「我来找你。」
「我这里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么?」身后的人冷笑出声。
「有。」任鹏飞盯着眼前的竹枝,「我落了一样东西在这。」
「哦?」
「我想把他找回来,带他一起走。」
「是什么?」
「聂颖。」
背后的利器往前一顶,任鹏飞已能感觉到尖锐的顶尖刺进皮肤的疼痛。
片刻之后,背上的东西移开了,身后的声音离得稍远:「任鹏飞,你走吧。」
任鹏飞转过身去,看着江颖提着一把长剑背对他渐渐走远。
他是不相信么?任鹏飞的心泛着苦涩的滋味,的确,他曾经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可以相信。
「我不会离开,我要留下来。」
任鹏飞对着他的背影,用不高他却绝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江颖脚下不停,消失在亭阁之间。
任鹏飞没有离开,在原地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他的头顶只有几片竹叶,云贵高地干燥而炙热的阳光直直照下,他不为所动,坐了一阵,便盘腿接着坐。
旁边偶尔会路过一些人,不时投以好奇疑惑的目光,可再过不久,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路过。
任鹏飞此刻的心很静,脑中一片清明,他已经放下其他的包袱,心里除了一个坚定的念头,似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就这样,从天明坐到天黑,从天黑坐到天明,又是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并且这次,都未能好好休息,他并不是很累,因为他知道,他不会等很久——
果不其然,江颖在第三天的清晨气急败坏地出现了。
看着站在面前,一张脸黑得像锅底的人,任鹏飞由衷地露出一抹浅笑,然后头一沉,往地面栽倒下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任鹏飞醒了,模糊的视线看向身边,才知道江颖并不在屋中。
有人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并要喂他喝药,任鹏飞的嘴紧抿,怎么劝说都不肯喝。下人无奈,放下碗匆匆退了出去,再过不久,江颖黑着一张脸冲了进来。
「你想怎么折腾自己的身体也别在我这里,我看了烦!」
任鹏飞不说话,于心中暗忖就是故意摆给你看的,换了地方也没必要这么干了。
可江颖骂归骂,还是捺着性子坐下来,端起药碗,厉声厉色地道:「你要再不喝,我直接灌,你不是女人,我也没必要惜香怜玉!」
但要喂之前,还会先试过药汤是不是太烫,且喂过来的时候动作无比的轻柔。
任鹏飞柔顺的喝下,心底却不经意地一声接一声叹息。
如此地在意他这样的一个人,对江颖而言只是一件痛苦的事吧。
以前希望他停下来看一看其他的风景,可结果让这个死心眼的人更往死胡同里钻,若是他真的能放下或许真能冷眼旁观,只是现在,别说是冷眼旁观,看他再走上这么一条死路,便已是不忍心。
未来到底是如何,先走一步算一步吧。
后来任鹏飞才知道,当时的江颖正在前院和人商议武林中的大事,正谈到紧要处,一听下人说他醒来不肯喝药,便这么撇下堂上的一大堆人赶过来了。
任鹏飞倚在床头想,以前弟弟闯祸出事时他也干过这种事,那时候弟弟还小,一举一动皆牵引着他,这才会把他宠成如今这样。
之后的日子,只要到吃饭喝药的时间,江颖便会准时出现,等到任鹏飞可以自己动手喝药,他便不再喂,只是坐在一旁看,吃饭时,就和他同桌吃。和以前在华府时不同,此时的江颖不再主动和他攀谈,视线也不会落在他身上过。
这样的转变任鹏飞脸上虽没表现出什么情绪,但内心多少有些空虚。人总是这样,拥有时不会珍惜,一到失去了才知道宝贵。
任鹏飞的身体底子好,不出三天便已痊愈,江颖没有再提出送他离开,任鹏飞自然也不会去提。
这次住下来,门外已经没有人把守,任鹏飞只要身体一好,想去哪便能去哪。
一日他出屋散步顺便找江颖时,走了几个地方,终于在一个宽敞的院里看见江颖在练剑。
习武方面,任鹏飞算是个内行,他看得出,江颖的招式看似朴实无华,实则招招致命,剑风划过之处,寸草不生。
任鹏飞忽然想起百里湘的尸体。他因为曾近距离观察过,所以知道,要利落地解决一个人,对动手的人要求多么的严苛,就算是任鹏飞,对一个意识清醒的人,并且还是像百里湘这样的一个人,也无法拍胸脯保证。
江颖的根基任鹏飞自己再清楚不过,只是不知道这剑术他是从哪里学来的?第一眼看似凌乱,又总觉得隐隐相识,再细看,才恍然大悟,居然是各门派剑术的集合!
难不成他看过之后,便学来的?
任鹏飞既惊又叹——江颖的才华非一般人能比!
任鹏飞在一旁观看,武功高强的人习武难免飞沙走石,一个闪念之间,他看见一块铜币大小的石子朝他飞速击来。若是内力还在,他便能轻松让开,可是如今——
「当!」
在石子离他不过半尺之距时,一道寒光闪过,石子打在剑身上又撞向另一处。
任鹏飞心有余悸地看向为他挡住石子的人,而江颖反手收剑,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聂颖。」
任鹏飞唤他,他同样不予理会,任鹏飞索性亦步亦趋跟上去,他便加快步子,任鹏飞便开始小跑尾随。
最后江颖足下一点,施展轻功飞离,任鹏飞这回真的无奈了,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让他消失,也不知怎么了,便用了他自己都深以为可耻的一招,故意大声「哎哟」叫出来。
任鹏飞不得不承认,这肯定是受耍赖弟弟的耳濡目染,这一招对他本身是十分有效,再怎么生弟弟的气,一听他故意这么痛呼出声,肯定是走不成了。
果然,已经消失在墙的另一边的人不过眨眼工夫又飞回来了,可等江颖发现自己受骗时,脸上更沉,握剑的手用力得泛白。
「我……」本来想说抱歉,可话一出口,便成了,「我是骗了你,可是,我不想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