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他无精打采的表情,天城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了。
“老师你怎么坐在这种地方……要去哪里走走吗?”
视线直勾勾地盯了天城许久,和泉才终于回应他:“我想吃巧克力曲奇。”
“我现在就去买,老师有什么喜欢的店吗?”
听言,和泉垂下头,消沉的神情又失色不少:“算了。”
天城忙试着安慰道:“我听说有一家的蛋糕很受欢迎,老师要不要去吃吃看?”
将视线瞥到一边,和泉扶着门框缓缓起身:“走吧。”
总算能稍微松下一口气,天城又恢复了笑颜,紧紧追上他的脚步。
面对空无一人的饭厅时,和泉再次确认了源志已不在这里的事实。
源志偶尔会在跟他独处时说些琐碎小事,和泉总是默默地听,不时认同地“嗯”一声。那时从不觉得源志聒噪,隐约中甚至有种家庭的温馨感,而现今这房子中太过安静,安静得可怕。
好像小时候的家,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家。
大概有人说过,没有了家人的家,不过是一间空屋而已。
明明早就知道这种事,从过去到现在,和泉却总是被自己囚禁在一座又一座的空屋之中。拼命安慰自己所谓的幸福有各种形态,自己得到的是其中的一种。
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无论过了多久,依旧一无所有。
和泉试着笑。不过源志说过,别人是看不到他的笑容的,想了想,又作罢。
好像被抽掉了元气似的,之后几周内和泉持续处在史无前例的低潮状态下,连天城都开始考虑让源志搬走是不是个错误的决定,而试着为他介绍一些新的帮佣。最后和泉还是独身一人,打扫请钟点工来做,衣服则是在街角的自动洗衣店洗,一日三餐大都在外面解决,懒得出门的时候就喝蔬菜汁了事。截稿前的焦躁症候群重新复发,不是神经质地午夜出游就是不顾旁人眼光一个人在游乐场的摩天轮上呆上半天,或者从早上起就泡在电影院中直到深夜才回家,这些事对于过去的和泉来说再平常不过,有时还会不眠不休地看上几昼夜的书。
仿佛源志从来不曾出现的生活,一天一天重复着。
第三周左右,表兄家的养子背着一大包行李暂时搬来住。算是和泉侄子的少年约十七岁左右,目前正在念高中,入籍后跟表兄姓樋口,名叫敬司。
上回见他还是一头金发,这回就变作闪闪发亮的银发,抚着敬司的发梢,和泉不禁忧心地问道:“染成这样,雅人那边没关系吗?”
顺带一提,雅人是和泉表兄的名字。
“没关系没关系,雅人他根本不管我的事。”事不关己似的摆了摆手,敬司作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当下年轻人间流行这种的吗?和泉在心底感叹一声。
敬司是那种看来就受欢迎的人,不仅特意晒成古铜色的肌肤有股说不出的精悍美感,且对衣服的品味归属上等,眉目间尚透出稚气,个子则是已经长到一米八五左右。前一阵受到影响而穿了十几个耳洞,看到他挂得满满当当的耳环时,和泉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一边为他沏茶,和泉叹息似的问道:“那这次又是怎么了?是雅人工作太忙顾不上你,还是他又教训你不要夜游?”
“别把我说的跟小孩子似的!”不满地接下茶杯,敬司猛灌一口,当即被滚烫的茶水呛得吐着舌头咳嗽起来。
和泉无奈地倒了杯冷藏的蔬菜汁给他。
终于冷静下来后,敬司开始对和泉说教:“虽然蔬菜汁是很有营养,可是你就是一直喝这个才会变得又干又瘦,你就不能多吃一点肉或者是蛋吗?而且你还这么白,简直就是像被虐待了似的不健康啊?!”
和泉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被他盯得实在有点发毛,敬司只得放弃规劝和泉,转为抱怨雅人对他太过冷淡:“我已经做到自我厌恶的份上了,为什么他还是不正眼看我一眼呢?”
“你还是个孩子啊,”和泉揉了揉他的银发,“雅人不是不在意你,只是你们表达的方式不一样。”
“可是和泉你也会对我做出这种亲切的举动啊,雅人他就几乎不会。”
“我是把你当成小孩子才安慰你,还是说你希望雅人用跟我一样的眼光来看你?”
听罢,敬司像只泄气的皮球般消沉下去,蜷在和泉怀中:“这种事我知道啊……为什么我就不能再成熟一点呢……可恶……”
“你还小,还有你该做的事要去做。”
类似的话和泉不知安慰他多少次了,然而每次遇到新状况,他又会收拾行李跑来找和泉诉苦。距上次他离家出走差不多过了七个月左右,以前还更频繁,和泉本以为他有所成长,现在一看他根本还是个小孩。
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比他好不了多少就是了。
温和地抚着敬司缩在一起的背,和泉俯下身,眯起眼睛提议道:“要不要我陪你喝酒来解闷?”
眼看截稿期一天天临近,和泉的焦躁指数正一步步接近满格,若不及时克制自己完成原稿的话,到时定会因拖稿而被天城责备。
从本庄身上多少吸取了点经验,和泉不愿再让认真工作的编辑为他苦恼了。
一扫刚刚的阴郁,敬司眼中发光地笑起来:“嗯嗯,我们现在就去买吧,在家里喝。”
“那谁来打扫啊?”
事实上这两人是一个类型的家事白痴。
“钟点工就好啦,走吧走吧~”敬司迫不及待地套上外套,拉着和泉往外跑。
匆匆换好鞋,和泉就被他生拉硬拽着出了门。
一时兴起就喝到半夜一点左右。自知一向不胜酒力,以免先于敬司倒下,大多时候和泉都是看着敬司一罐又一罐地猛灌,自己则只偶尔抿一小口,最后客厅里垒起了高高的空酒罐塔,其实和泉喝的最多就一杯。
“……我可是很用心的啊……”喝得酩酊大醉的敬司一边口齿不清地抱怨着,一边伸手抹了把眼泪。
温柔地抚着他的背,和泉的意识也在酒精的作用下渐渐模糊:“敬司是个好孩子,别担心了,总有一天你的心情能传达给雅人的……”
“还是你最好啦……”丢下啤酒罐,醉眼朦胧的敬司飞身将和泉扑倒在沙发上,并用头磨蹭着他的脖子。
揉着敬司的银发,和泉一手搂住他的背:“乖乖~不哭了~”
抬起头,敬司一脸认真地凝视着和泉的脸:“和泉,你变了吧?”
“是吗?”怎么觉得天花板开始晃了啊,和泉下意识合上双眼。
和泉是被敬司的大呼小叫吵醒的。
身体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连睁开眼皮都费了不少力气,随即敬司手忙脚乱的模样映入眼中。
动了动身体,下身顿时传来一阵麻痹感。忍着宿醉的头痛,和泉试着回忆昨晚的情形,记忆只到敬司喝着喝着就开始哭为止,余下的就毫无印象了。
不过看到裸身的敬司慌忙穿起衣服,加之自己不仅赤身裸体且状况不佳,猜也知道后续发展有多糟糕。
“为什么啊!?”一边鬼哭狼嚎地吼叫着,敬司抱着头蹲在角落,“太糟了……为什么偏偏是和泉……”
“你有什么不满吗?被上的人是我诶。”
多少能理解他焦虑的原因,幸亏敬司只是雅人的养子,不然就是真的近亲相奸了。与朋友做做发泄性欲的事倒没什么大不了,而触犯道德底线的事就敬谢不敏了。
说实在的,即使是酒后乱性,见他事后才后悔得要死要活还是让和泉有些不爽。
“可是被雅人发现的话我就彻底完了……”敬司已经混乱得快语无伦次了,看来这事对他的打击比想象中还有大。
和泉勉强爬到他身边,安慰地揉了揉他的银发:“我们都喝醉了没办法,我后面现在可是痛的要死啊,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昨晚的事了。人生总会有一两个小差错,我不会告诉雅人的,你不用太在意。”
泪眼汪汪地望向和泉,敬司感动地一把将他抱入怀中。
“和泉你真的太好了……”
“你不介意的话能带我去浴室吗?我走不了路。”
“可以抱吗?”
“嗯。”
第七章:花落的饴色浮世绘
敬司是个喜欢吵吵闹闹的人。
或许是家里太过空旷的缘故,敬司的话语声被冲淡了多倍,算不上令人烦躁。
虽然他什么家事都不会做,也不够勤快,甚至时而让人觉得他反应迟钝,和泉却并不讨厌与他共处在同一个屋檐下。
有什么人在的家里,或空无一人,和泉清楚知道其中的差别。
也可以说,是敬司也好,是天城也罢,只要有什么人在,就不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这种念头本该早已打消,最近却渐渐重新涌上心头。就像失去了重要的东西,而拼命找代替品来填补心中的空缺。
填不满的空缺。
托敬司的福,和泉的原稿总算赶上进度。为和泉的重振感到欣慰无比的天城,在看到他的原稿之后更是感动得差些无语凝噎。
照他的话来说,就是又找回了过去的那种感觉。
天城经常谈起他的作品风格,听别人说着赞同自己的话语固然是件愉快的事,得到比料想中还高的评价则让和泉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他绝非刻意追求哪一种文风,只是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而已,能否得到他人的喜爱,那些事对于和泉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抱着这种心态来写稿,刊载,赚取生活必须的报酬,和泉就是只能靠着这种模式生活的人。若是什么时候真要他像个上班族似的早出晚归,说不定他会干脆逃到乡下去。
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就像既定铺设的轨道,他只是沿着铁轨默默向前行进的列车,不会随意停靠,也不会无目的地掉头拐弯。
生活的本身不是幸福,只有那些细微的事,会像海滩边闪闪发亮的贝壳般,折射出幸福的光彩。
和泉试着去寻找那些斑驳的亮点,却什么都看不到。
得知雅人近期都在外地出差、无暇抽身接敬司回家后,和泉自然而然让他安心住下来,敬司当即乐得笑开了花。与和泉的间歇性寂寞不同,敬司是只要单独一人就会觉得孤独的类型。说是互舔伤口也好,和泉对自家偌大的房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除了找个人留在身边,他想不到别的办法来压抑住心中的不安。
于是由天城外送快餐,然后三人一起围在客厅的茶几旁喝酒的情景不时上演。吸取过上次的教训,敬司喝到微醺就丢下酒杯,要么给天城灌酒,要么就是戏弄一言不发的和泉。天城跟敬司从见面起就一拍即合,对他们间无声的默契,和泉时常感到不可思议。
由于这两人的缘故,最近的生活可用活力满满来形容。每晚都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一醒来又是新的一天,连时间都加快了脚步一路向前,稍不留意日历就翻到新的一页。
深秋十一月的寒风简直跟冬天没什么两样,庭院铺了满地的落叶黯淡无光,几片黄叶在干枯的树枝枝桠上苟延残喘,林间呼啸的风将草地染得枯黄。又一晚的霜打秋叶后,雅人总算风尘仆仆地来接敬司了。
放下带给和泉的大包小包的土产,雅人抱歉一笑:“敬司又给你添麻烦了。”
“工作顺利吗?”看到提袋中有自己喜欢的点心,和泉微微眯起眼睛。
“总算忙完了,再一个月就是新年了呢。”
敬司兴奋地插话道:“到时候再一起去参拜吧~”
“千万别再有工作就成了。”雅人无奈地叹了口气。
和泉投去一个担忧的眼神。
“雅人你不要太勉强哦?”
“你也是。”
雅人是和泉保有联络的少数亲戚之一,多年来两人的手足情总是在一方无助时为其提供莫大的鼓舞与安慰,从而在互相搀扶中成长,和泉由衷地认为亲人的定义就是像雅人一般的存在。
当初知道和泉要买下这座房子时,雅人还曾劝他搬去跟自己住,而后理解了和泉的心情,他就不再多说,只叫和泉开心就好。
在与敬司的相处中,和泉多少能体会到他对雅人超乎常情的执着,虽觉得稍有不当,但看敬司非同一般的认真,且雅人似乎也抱持着类似的感情,和泉就不多言,只默默守在一旁。
和泉相信人生来是追求幸福的,或许过程异常艰辛苦涩,若是他珍惜的人能够得到幸福,那就足矣。
送走了雅人敬司,空旷的屋中重归一片死寂。
本以为早已排遣了那种莫名的孤独感,此刻和泉却觉得指尖发冷。
庭院中萧瑟的绘景映入眼中,顿时从脊梁处蹿起一股寒意,直袭和泉的神经,让他动弹不得。
谁也不在的空屋中,又只有他一人。日光斜斜在他身后扯长了阴影,窗外灰白的天空压得他喘不过气。
和泉想起了那无数的日与夜。谁也不在的家中,他独自坐在窗前,等待父母回家。
以及从残破的车窗可看到的,苍白的天空。
谁来、谁来——
身后忽响起天城的话音:“上原,你冷吗?”
回过头的同时,一件温暖厚重的外套搭在他身上,走近的天城轻轻触碰他冰凉的脸颊:“要不要开暖气?”
和泉默默垂下眼睛,点点头。
“我来的路上碰到敬司了,跟他在一起的就是雅人吗?”为和泉倒了杯热茶,天城侧头微笑着。
“嗯。”
“看起来很年轻呢,不愧跟老师是兄弟啊。”
和泉以揶揄的口气反问他:“你是说我其实很老吗?”
“我怎么会有那个意思呢。”天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我是说老师很可爱啊。”
“承蒙夸奖。”
“就是太瘦了啊……”说着,天城捏了捏他纤细的肩膀,“你看,好像一碰就要碎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会说同样的话呢,源志也好,本庄也好,高永也好,敬司也好,哪个人看到他都会感慨这么一句。其实和泉的纤瘦只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体重过轻,而他又是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的人。
“既然现在是我在这里,就不能比那家伙做得差。”天城振奋起精神。
和泉不解瞥他一眼。
“我啊,绝对不会允许老师再瘦下去的。”
不得不赞同天城实在是个有活力的新好青年。
总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他很多,其实按照年纪来说,两人应该不相上下才对。
正说着话,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天城急急忙忙起身,从带来的提袋中搬出一个箱子,在和泉眼前打开。
满目的螃蟹被规整地摆在冰块中。
“老家寄来的,晚上吃螃蟹锅~”
“……太多了吧”
“吃不完留下顿就好了,反正我天天通勤老师家。”
“说的也是……”
自从源志走后,天城几乎天天一下班就赶过来,深夜再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到现在天城几乎已将这里当作第二个家了。
和泉曾暗自庆幸过,起码还有天城在。
再也不愿回想起那一抹殷红,抑或那一片苍白的天空。
被洪水般的孤独感冲到遥远而陌生的彼方。
如果源志走的那天,他及时打开了门,叫源志不要走,现在又会是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