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不要说得那么自然!」
他悻悻然的丢下一句,也不管杨以恩听到有什么感受便自顾自走人。
Danny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杨以恩也是同性恋,学徒跟主厨交往店长难道不知道吗?该不会是绿篱专门雇用同性恋者,其实大家都是gay?李璇知道光是这么想都太过分了,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惊讶已经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难怪Danny说他不是阿德的菜,难怪阿德对杨以恩旁若无人地猛献殷勤,李璇有种既失望又难过的感觉。
他不会因为同性恋就厌恶杨以恩,虽然他无法想像爱上同性是怎么一回事,也无法打从心底对这种事情感到愉快,但如果是杨以恩他会试着去理解。他失望的是杨以恩的态度,还以为是朋友,还以为得到信任,如果不是刚好阿德在这间饭店工作,加上他一直追问,杨以恩是不是就不打算告诉他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了伤人的话就转身离开,杨以恩本来就没有义务跟责任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但他就是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失望,话就这么溜出嘴,想收回来也来不及了。
「这下完了啦……」之后要怎么面对那个人才好。
李璇脱力地蹲在地上抱头哀嚎,懊恼得快要死掉了。
第十章:脆弱10
小客厅里,李璇眼睛虽然盯着电视机,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着屋子另一端的一动一静。
平常这时候杨以恩都会在客厅看电视,但今天从饭店回来后反而是李璇直接占了沙发,而杨以恩也没说什么,进了房间就没出来过。
总要出来洗澡吧?
李璇正想着等人出来后要怎么开头,就听见熟悉的拖鞋声响起,他不禁僵直了背,假装很专注地看着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连续剧。
眼角馀光瞄到瘦高的人正从冰箱拿了啤酒,然后朝自己走来,下意识将身体往沙发另一边挪去,谁知道杨以恩又只是往他脚边一坐,然后一罐啤酒递了过来。
无言接过,他拔开拉环,还在磨蹭着该什么时候开口,杨以恩倒是先说话了。
「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学校找阿德当过几次讲师。我本来不是很认真念书,只是混时间,他介绍我来绿篱当学徒的时候,刚好我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就来了。」
淡淡的嗓音在室内轻轻流泻,试图在连续剧角色的激烈对白中突围。
「后来做菜就做出兴趣,阿德很认真教我,以前就隐约感觉自己喜欢男人多于女人,刚好他也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叙述的声音停了下来,坐在身前的人「喀」一声拉开拉环,李璇下意识又喝了一口手中的啤酒,苦涩冰凉的液体并不能消除他喉头的紧缩与干涩。
他第一次听杨以恩说这么多话,虽然对方并非真正的寡言沉默,但……他又怎么可能真的知道?他根本没真正了解过杨以恩,每当他以为多认识了一点,却又全部被推翻重来。
「杨以恩——」
李璇呐呐地开了口,但杨以恩像是怕不一口气说完就会失去勇气一般的截断他。
「我虽然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你可能也不想知道这类的事情,可是……」讲话声顿了一下,「你是我的朋友,总有一天会知道。」
啤酒罐身沁出的水珠一滴、两滴的,在地上形成小小一滩死水,视线从那滩水移到一直背对着的削瘦身躯,细细的黑发散在白色颈项上,跟六年前的某一天一模一样。
李璇心想一定要说些什么才好,一定要回应对方才行,杨以恩说他们是朋友,他虽然不能理解同性恋是怎么一回事,但为了这人难得的剖白,他不能继续沉默下去。
就说他其实不在意,喜欢男人、跟男人交往之类的事情,他不在意听杨以恩讲,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我……」
就在这时候,杨以恩转过脸,表情淡得如白开水,嘴唇开阖间,轻轻的一句「对不起」像棉针一样将李璇未完的话钉在舌尖,再也吐不出来。
「对不起。」并不能言善道的人似乎在思索组织着接下来的话语。「让你不舒服,我很抱歉。」
语毕,黑色头颅又转了回去,微微垂下时露出脖子更多的肌肤,白得令他感到有点冷,手上不禁使劲将罐子捏出声响,黑发彷佛有所感应在白色肌肤上晃了一下,如密织的网,裹得他动弹不能。
「我现在没有交往的对象,所以你不用担心碰到会尴尬。」
益发轻了起来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在李璇的心口上扎出一点一点的红。想叫杨以恩不要再说了,紧闭的嘴巴却像不是自己的,连发出单音词都不能。
「反正以后我不会在你面前讲这些了,你别在意。」
明明才没喝几口啤酒,李璇却觉得脑袋又热又涨。他试图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一遍,越想越混乱,他知道有地方不对劲,明明该道歉的是他,为什么变成杨以恩假装没事一样地说着对不起?
「喂,杨以恩……」你搞错了。李璇想这么说。
闻声黑色头颅晃了晃没转过来,约莫一分钟或者是一世纪那么长的沉默,骨节嶙峋的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耳边响起的是若无其事的声音:
「我可以转台吗?」
喂,杨以恩……
抖着手摸上自己的喉咙,李璇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嗯」这个音,但频道已经被转开了。
明明跟之前一样坐得如此靠近,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对方,只要拍拍那单薄的肩膀,笑骂一句「朋友之间客套什么」,能传达此时心意哪怕是千万分之一的一句话都好。
问题是——他们真的是朋友吗?
如果是朋友,无论如何都希望被对方接受跟祝福吧?就像他会想分享很多事,兴趣也好,课业也好,恋爱也是……谁都想得到朋友的认同,被朋友出言所伤绝对会难过或生气,怎么可能不在意?
李璇这才明白,杨以恩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
十四岁跟二十岁其实没有太多不同,差别只在于二十岁是成年人,已经学会大人的伪善跟客套,即使讨厌也能笑着面对,也可以扮演著名义上的朋友。
脑中突然闪过考大学那年国中导师说的话:大人总是做着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事情。
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十四岁,就算是杨以恩也不例外,跟同事兼室友的他保持友好关系也算是不想却非做不可,所谓大人的成熟的表现。所以他在饭店时所感受到的失望是真实的,若非他穷追猛问,杨以恩根本不会主动告诉他关于跟同性交往的事情。
杨以恩一直将他隔绝在心门之外,他根本没走进去过,如今门前还设了一道以「朋友」为名的结界,于是他更没有理由横跨过界。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李璇内心闪过一丝恨意,不知道是对自己的执着,还是对杨以恩的伪善。
曾经,跟女友交往一段时日后,他问她究竟喜欢他哪一点,会这么问是出自一种男人的自大,没想到女友的回答反而让他哑口无语。
『一开始只是认为你长得好看,聪明又会读书,带出去跟同学一起玩时很威风。后来发现你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谈恋爱也是,讲白一点就是死心眼又放不开,这样的你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很吸引我,觉得被你喜欢着很幸福。』
面对无言以对的他,女友还半开玩笑地补上两句:『像你这么执着的人一定不会劈腿,呵呵。』
照理说是不相干的两件事,此时此刻却清晰地浮在心头,不知道该佩服女友对他的分析一针见血,还是该为一厢情愿后的徒劳无功感到羞愧。如果只是为了得到友情,杨以恩已经用行动明白地将他排拒在外,他又有什么理由穷追不舍,只是让自己显得更丢脸而已。
李璇突然想到陈柏豪。国三的时候他已经对跟陈柏豪保持起码的交情感到不耐,同念市一中的两人编在不同班,因为住在同一区,刚开始还会相约一起回家,没多久他就藉口参加球队训练而逐渐跟对方疏离。也有几次陈柏豪打电话到家里找他出去,都让他以补习回绝。对方也不是笨蛋,感觉得到他的有意冷淡,最后陈柏豪再也没主动联系过他。
有一回两人在走廊擦肩而过,对方眼中的忿然不平让他不敢直视。国中同班三年,还以为彼此是好朋友,毕竟看在别人眼里也以为两人是莫逆之交,结果这样的共识被他刻意戳破,什么也没留下。
只要在团体中,谁都会想拉另一个人来避免自身的孤立,落单的那一个并不会被同情,反而会成为无知少年少女嘲笑的对象。只是不想一个人才要去依靠另一个人,李璇也是上了高中后才懂得这些。
因为懂得太晚,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别人,先是杨以恩,后来是陈柏豪,现在不过是轮到自己罢了。
任何人都可能有过不被接受跟肯定的时候,『过度伤心反而显得矫情』即使这么告诉自己,也无法阻止难过的感觉在胸腔中恣意横流。
第十一章:脆弱11
暑假初为了李璇跑来Y县打工的事情跟女友闹得不愉快,冷战并没有持续很久,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拿乔使性子的女孩子,见他心意已决,反正暑假那么长,男朋友都那么干脆抛下自己了,她心一放也跟着游学团去了纽西兰,直到昨天才回来。
期间两人只用mail跟简讯联系,今天电话拨通的时候,李璇听到久违的带着特有清爽味道的女声,忍不住说了「我想你」三个字,还说了两次。女友又惊又喜地笑问他是换了脑袋还是有什么阴谋,突然这么贴心嘴甜。一开始虽然是他追她,但表达感情上总是女友比他直接大方,这次位置倒了过来难怪她觉得奇怪。
李璇本来要说「谁叫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台湾」,一想到搞不好又要就「到底谁先丢下谁」这种事情拌个没完没了,就很明智的把话吞下肚子。
但他觉得寂寞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跟杨以恩「摊牌」后。用「摊牌」来形容其实并不精准,打从一开始对方就没藏着底牌,是他牌技不佳还自以为是,最后当然输得一蹋糊涂。反正都要八月底了,他本来就只打算在「绿篱」做两个月,女友听他说了辞职的日期,兴冲冲地说不如她来Y县找他,叫他想办法排出两天假陪她玩。
一点补偿的心理作用加上也确实想念她,李璇隔天就去跟店长拜托,店内的工读生都是做三休一,连休两天根本就不可能,幸好另一个工读生愿意跟他换,前提是他得连续all班四天——
根本是地狱。
早上十点到下午三点,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一天十小时的劳力活,四十个钟头的薪水还不够他买齐新学期要用的书,再想到当初来打工的目的,李璇都想替自己掬一把伤心泪了。
杨以恩说到做到真的没再提半句感情事,但也没讲更多了。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晚上还是会坐在一起看电视打发睡前时间,也会闲扯店内的事情,聊聊主厨怎么臭骂二厨跟学徒,工读生又是怎么被澳客使唤。
就算试图把日子过得跟原本没什么不同,李璇很清楚杨以恩对他的态度已经变了,他没再吃过对方试作的甜点就是最好的证明。
嘴巴说着「我们是朋友」的人把楚河汉界画得那么明显,杨以恩是连逢场作戏都不会还是根本不屑做样子?他不是不觉得生气但又能怎么样?事实都摆眼前了,他近视虽深但还没瞎,难道要像个五岁小孩哭嚷着「你为什么不跟我好?」,那也要有人先明说了跟他切八段。
唉。
叹息跟着烟圈渐渐消散在空中,就像他好不容易跟杨以恩建立的一点情谊一样,李璇看着指间的香烟发呆。
不一会儿,有人推门出来,他忍住叹息的冲动,他知道会跟他一样在这里抽烟的人也只有一个,Danny对他们不畏垃圾异味而躲在厨房后门抽烟的行径总是嗤之以鼻。
杨以恩看到他也不意外,看了他一眼后低声的回头说了什么,李璇这才发现跟着走出来的还有一位老婆婆,年纪应该很大了,头发白得像雪一样,但看起来精神不错,说话仍中气十足。
「小恩你忙就别送了,我自己认得路。」
「我现在休息,没关系啦。」
杨以恩一手半扶搀的护在她身后,一手拿着两个用塑胶袋装着的餐盒,说:
「姨婆这个给你带回去,热一下就可以吃了。」
「唉唷,这你们店里卖的吧,你老板会不会不高兴?」
「不会啦,你别担心那么多。」
看着两人推让,李璇咬着烟不知道该走该留,倒是杨以恩的姨婆忽然朝他挥挥手道:「年轻人,你是咱们家小恩的同事?」
「欸,对、对!」
没想到对方会注意到他,李璇想就地踩熄烟却又想到杨以恩肯定不高兴他这么做,一时间手足无措。
「麻烦你劝劝小恩,让他别拿店里的东西给我了,这孩子半工半读够可怜了,还要照顾我这老婆子……」
「姨婆!」杨以恩面色尴尬打断她。
无奈老人家好像陷入自己的时光隧道,嘴上仍不住说着:「唉,你这孩子真命苦,爹娘去得那么早……」
李璇看杨以恩脸都赧红了,猜他是被别人知道这些家务事而难为情。看看手上的烟,他暗叹一口气把烟捻熄,然后对还在叨念往事的老人家露出那种好孩子好学生的笑容,就像他往常在家族长辈面前装出来的样子。
「姨婆,杨以……小杨的好意你就收下啦,反正店里每天都会剩下不少,你不拿的话,最后也都要倒掉,不是很浪费吗?」
「这样啊?」果然听到「浪费」两字老人家就迟疑了。
见状,李璇打蛇随棍上,伸拳轻捶了一下杨以恩的肩:「喂,你就拿这些给你姨婆?怎么不多拿一点?」
杨以恩愣了一下还反应不过来,姨婆则抓过本来不肯拿的塑胶袋,迭声道:「够了够了,这些行了,再多我老太婆也吃不完。」
「姨婆你别客气,小杨做的蛋糕你吃过没?他的技术很好喔!」
「吃了吃了。」老人家笑起来,脸皱得更厉害。「刚来那会儿他就拿给我吃了。」
这次换李璇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杨以恩,后者垂下眼闪避他的注视,笑容变得有点苦:「……很好吃吧?」
「可好吃了,没想到咱家小恩手这么巧。对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璇,璇是玉字边的加一个睿智的睿。」
「不错不错,名字取得好,人也长得好,看上去很结实唉!不像小恩,太瘦了,是不是都没吃饭……」说着说着姨婆又准备一番叨念。
「咳。」这时杨以恩发出了像是清喉咙的单音,手搭在姨婆的背后说:「姨婆,你不是要搭车吗?时间快到了。」
「唉呀,对对对,我都忘了!」老人家反手拍拍他的手臂道:「姨婆自己走去,你快进去。」
「我陪你走去站牌等车。」
「可是……」
李璇也帮腔:「我们休息时间还很长,绝对来得及。」
终于老人家不再推辞让杨以恩陪同,李璇等到两人离开后才收起有点发酸的嘴角,把刚才随手丢在地上的烟蒂捡起来,捏着扁平的东西看了半天,他才打开垃圾桶泄愤似的用力丢进去。
第十二章:脆弱12
晚上杨以恩夜校下课回来的时候,李璇跟他提了隔天女友来玩的事情。
「我们订了一家在外澳的海滨民宿,看照片好像很不错。」言下之意是会在外过夜不回来了。
「那边的海不错,我去冲浪过。」
「喔。」李璇应了一声,觉得好像应该再说些什么。「可是我来这里的这段时间都没看过你去冲浪。」
「因为……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样子让李璇不禁盯着那双透着犹豫的眼,杨以恩半躲开他的注视,声音变得有点低:「跟我一起冲浪的人最近都没找我,就没去了。」
李璇直觉他说的那个人是阿德,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杨以恩还喜欢着阿德,这时候他就应该放聪明点别再多问,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什么意思?」
「阿德为了结婚抛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