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唤起:“梦简?”
茫然地抬起头,看到对面被雨打得湿润的脸孔,听到他说:“怎么发起呆了,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不是说了要把眼睛好好闭起来吗?”
啊……
担心也好,欢快也好,都是很真实的表情。但是,这个人的眼睛,也真的是,没有一丝感情在里面,同那时候的那个人,一样。
只是,现在的自己终于能看出来,他人脸上的伪装,是因为成长了,还是……
像是眯了眼一样,梦简揉了揉眼角:“叶公子……”
然后再次被大力压住双肩:“叶公子叶公子叶公子,你就不能对我亲切一点吗?!都把名字告诉你了,我又不是什么公子少爷的!”
总是被迫面对这张随时随地在眼前放大数倍的脸,梦简常常会错觉,碰巧认识的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有点犯傻的年轻人而已。
而事实,不要去探求的话,采取不关心、视而不见的态度,就像一如既往的那样,会比较好吧。
“呃……江陵?”试探地问,这个称呼,怎么说也太亲近了吧?
“这样才好嘛!”叶江陵继续拍他肩膀,一脸满足。
梦简看着他那爽朗的笑容,默默举高伞,为他遮雨。
叶江陵一怔,笑了:“多谢!”
梦简面上一红,偏过头去,倏然睁大双眼,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的从不同部位流下血的黑衣人,这场景正映入眼帘。
“这……”他有些僵硬。
“啊……”叶江陵揉了揉额头,有些苦恼,“本来在街上喝酒,看到你匆匆走过,觉得天气变得不好了,就跟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遇上仇家。怕你被吓到,所以才让你不要看……”
梦简闭了下眼,慢慢地道:“没关系……我也,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叶江陵看着他迅速平静下来的同时也暗下来的眼神,道一声:“嗯,不知道雨会不会下大,没什么事的话,也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叶江陵为两人撑伞,梦简看着他撑伞的手,修长有力的手,干净不染血迹的手。
路上的人都回家了,好寂静,只有单调又清新的雨声,原本是想要说什么的,也似乎淹没在这雨声中了。
“这里也和江南一样多雨啊……”青年男倚在窗前,探出手去接着窗外的微寒的雨。
小红不在,不然的话,一定又大呼小叫地聒噪着什么大男人怎么这么多愁善感了。那家伙,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这事实总该明白的。
缠绵多情的雨,缠绵多情的季节,这样的地方,呆久了,就算是宝剑,也会锈掉的。
小红不知道,这动作,原是那孩子喜欢做的,理由是什么,他不清了,那孩子的事情,他能记住的原本就很少,仅仅是因为死在多雨的季节,反而让他将这微不足道的小动作死死地记住,偶尔,会在这样的雨天,不知不觉地想起。
真是该死的牵绊。
视野底部忽然出现一抹淡红,在满目的烟雨苍翠中很是扎眼,看了一眼,是把熟悉的红伞。咦?不是那家伙的吗?原来他也住在这里,那家伙什么时候有钱在这种地方消遣了?
仔细看去,是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呵,真是风流。不是他喜欢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背过身去。
但是,那个伞下看不分明的淡青色身影,不知为什么,有点在意。
夜里,雨果然下大了。梦简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哗哗坠落、在地上流淌成细流的雨声,毫无睡意。
白日里,那之后,和江陵没再说什么话,想来便是说了,问了,也……
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时候转头一眼看去,七个人,杀手,都死了。
知道吗?利器刺入心脏,血是用喷的呢。
啊,怎么忘了,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嘛,因为……
这样的雨夜,跟那时候,好像。
章之四:风起 末
事实上第二日便是大台之日,似乎那场雨后,也到了出梅的季节,天气很是晴朗,也渐渐变得炎热。
热……手动不了,发不出声音,是因为太热了吗,躯壳里面仿佛被烧尽了一样,已经不再有痛觉……
“你又想停工不干?”清朗的声音,带着笑谑,像水滴一样浇在干涸的自己上,“嗤”地化成烟气,但是也让他清醒起来。模模糊糊地睁眼,又张开手在面前,看着修长完整的五指,片刻,才干着嗓子回应道:“……很热嘛……”
泓岚失笑:“悠闲君,你真不是跟我开玩笑?梅雨季刚过,你就蔫成这样,整个夏天你要怎么过?何况,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好不好?”
幽弦这才算是完全睁开了眼睛,撑身坐起,扫一眼窗外昏黄阴暗的天色,哼哼了两声:“这个时辰了啊,难怪……”
“嗯?”他脸上的怅然神情难得一见,泓岚不由好奇。
结果幽弦一把抓住他,可怜兮兮地道:“岚君……我方才做梦在大漠干死了……是岚君一句话救了我啊!”
泓岚额冒青筋,真不该多管闲事啊……“放手,我可不想跟你断袖。”
幽弦静了下,放开手,看着泓岚淡淡的眼神,双眸一弯:“我还以为你会说……‘不是断袖’呢?”
泓岚不作答,只道:“时辰快到了,该到那边去了,你不想被看到吧?”
“也是呢……”幽弦揉了揉太阳穴,一头银丝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泓岚默默地看着他有些无力的身体,心下不忍,也只是说:“我在外面等你。”
“岚君很为别人考虑呢……”幽弦下榻倒了杯茶,笑了一笑。
泓岚在门口顿了下,留下一句:“你的嗓子,还好吧?”
杯中茶一饮而尽,是他喜欢的雨前龙井,温热着,润开喉咙中的不适。不知是梦简重新泡的,还是泓岚做的。
泓岚啊,真是……小玩笑任意开,无伤大雅;知道他的伤痛,就十分的谨慎言行。
抚着垂落在眼前的灰发,他咕哝了一声:“我很忙的,可一点也不悠闲……又不是偷懒……”
泓岚在门外,抿起唇。
自然不是偷懒……能昏睡一整天,当然不能是因为偷懒。
“对了,那孩子,今年还是那样吗?”
“啊,是啊,又躲在什么地方,不见踪影了。”
说来,今天好像也看到那个叶公子,似乎到处乱窜找什么呢。
幽弦瞬间抓狂:“什么?为什么他可以,每次都是我被抓来上台?!”
“……羡慕么?”嗓音圆润,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我也想正大光明地偷懒啊!”
“……你也有点老年人的自尊好吧?”泓岚无奈地闭上眼,下一秒由于幽弦大力踹开门而骤然睁大,默默看过去,只见幽弦板着脸,扬着下巴,越过他,向外走去。
泓岚挑起眉,看了一看明显寿命已尽的门板。这个,好像是去年幽弦上吊未遂,阁主以“面对如此贵重的门板还能自我解决实在是有些对不起这棵不幸做了门板的紫檀木”为由,成功扼杀此人投缳念头……那时的功臣吧……
再叹,阁主不在,阁里开销又以各种奇怪的理由狂飙啊……
抱歉,这个门板,他可不想付费。转身跟上大摇大摆而去的幽弦,逃之夭夭。
梦简小心合上门,挪过屏风,正要挡在门前,忽然门框上有轻轻的敲击,他一颗心顿时提上来,只听门外悄悄地道:“梦简吗?我是江陵。”
梦简一怔。为什么自己在哪里都会被这个人找到啊?
忙打开门:“你怎么……”叶江陵闪进门内,看见屏风,便道:“你本来是想用这个挡住门的吧?”一边说着,一边搬起屏风轻轻在门口放好,“这个位置,行吗?”
梦简愕然,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你……我……”
“嗯?”招牌装傻笑容再次呈然眼前,梦简索性不语,自己去把室内横陈的数个衣架挪到墙角。
叶江陵果然自己开口:“从早上就没见到你,找来找去,才在这里找到你呢……在这里做什么呢?”
梦简回过头来看着他。这笑容,灿烂得跟朵牡丹似的……找了一天,该不会又把阁里翻了个底朝天吧?
“找我,做什么?”
这回轮到叶江陵愣怔了,看着少年冷淡消沉的神色,他莫名其妙的感到有些心虚,抬手摸了摸眉头:“呃……这么大地方我只认识你一个人……”
原来如此。梦简转回头,注意力重新放在手下的活计上。只是因为这样啊。
“唔,其实,你突然没了,有点……不舒服?”
梦简转回头。年轻人似乎自己也有些疑惑,眼睛望着别的地方,话里,带着疑问的腔调。
这样……啊。
他没再说话。
“听说今天是大台,阁里好热闹啊!不过,大台是什么?”叶江陵没话找话。
环顾四周,这是个四方形的小房间,面积不大,堆了不少杂物,似乎是个不常用的杂物间。他为了找梦简,上了风雅阁主楼的顶层,一直走到尽头:“觉得好像有梦简身上的气息,仔细听了听走动的声音,更加确认,然后就找到啦!”
梦简皱起鼻子:“……你是犬科动物吗?”虽然尽量委婉含蓄,自己听来也还是像骂人话。
江陵一笑:“是生活方式的原因,常年下来,就成了本能了。”
梦简认真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虽然没见过什么真正的江湖,不过就算根据从前看过的武侠小说,这种能力好像也不算常见。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让他成为了眼前所看到、所感觉到的这个样子呢?
然后他忽然想起:“只要跟人碰过面就会有这种感觉吗?”
“倒也不全是。在意的人,会特别好好记住。”
梦简沉默一下:“大台,算是歌舞表演一类的的吧,我不会讲,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江陵微笑:“有你在,我会比较安心。”
梦简无言地看了他一眼。房间里没有桌椅,他便在房中央地上点起灯,灯光足以映亮整个房间,江陵看着门口,高高的木质屏风恰好挡住照向门口的灯光。他心中一动。
这小房间窗外恰好有一棵老桂树,枝繁叶茂足以挡住房内的灯光,房门紧闭,本就少有人来,门口再这样一挡,就成了个藏身的好地方。
很聪明啊……梦简。
但是怎么看,从这里也看不到外面的什么东西,联想昨日琼花观所见,却不知,这少年把自己藏起来,又是为了什么?
梦简又去柜子里拿了两个厚厚的坐垫,放到地上,轻声道:“我不会去看的。”
叶江陵抢过一个垫子,到窗边放下,盘膝坐了,抬头看着他:“为什么不去?我听说今夜幽弦公子——他是你先生吧,也会登台。”
梦简见他不请自来,不请自语,又不请自动,眉头也不皱一下,拿起另一个垫子,倚靠一个柜子,规规矩矩地跪坐了,打开自己带过来的竹木箱子,拿出一本诗集来:“先生只是唱曲,在这里也能听到,不必亲自下去,何况,就算我不在阁内,先生也不会在意。”
江陵伸长手臂够到竹箱,向他这边拉了几寸,探头看去:“好多书啊!是为了在这里打发时间而准备的吗?”
梦简默默点头:“……嗯。”
江陵抬眼看他:“听说大台一年好多次,每次都会持续一两天。你……每次都躲在这里吗?”
梦简怔了下:“……嗯。”
江陵看着少年宁静沉默的神情,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夜色正好,大台似乎已经开始,丝竹管弦齐奏,一时喧腾热闹得很。
在这声响中,少年垂首,声音几不可闻:“人……太多了,哪里都。”
江陵看定他,心里想着:自己一定是突然上冻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一时间,没办法动,没法说话,甚或是,没办法想……呢?
良久,他听见自己轻叹一声,伸手在竹箱里翻动,口里故作轻松地笑道:“嗯,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想找个地方躲着,没人看,。那,借用下你的私密地盘,你介意吗?”
梦简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宁静如水的眸子里浮起涟漪,片刻,他扭头看向别处,小声道:“……随你。”
章之五:一刀 始
名怀秋拈着手中酒盏,白玉杯,请醉酒,玩味的视线,将视野之内的一切人事游戏般看过去,最终落在台边以青纱遮起的四方空间,隐约可见里面一对人影,相对把盏,举手投足,说不尽风流。
想年少时,曾有人四肢展开在树枝上,捏着酒杯,如此道:“这江湖武林,武功佼佼者多如牛毛。师叔我,并不想做那天下无出其右之人,也不想让你立于那万众之巅。师叔想做个风雅自由的人,小阿秋,你要不要也随我来?”
虽然辈分比他长,年纪却比他还小,小小的少年,摆着长辈的阔表情,却教给他许多,完全不似武林中人的作风。
握杯的手势,饮酒的风情,那人的天生风流,愚笨木讷的他,从来都只是依样画葫芦,却也足够他在人群中圆转周折。然而那人却,早已不是年少时的他了。
台上一曲渐止,缤纷舞影飘落在幕后,掌声欢呼雷动,却迟迟不见下一场。楼内渐渐静了下来。
楼上小房间里,梦简握着书册的手向下落了落,转头看向屏风。江陵原本拿着书在面前装模作样地看,此时抬起眼:“该你家先生了?”
梦简回头:“我心里想什么都会写在脸上?”
江陵干笑一声:“不是……”唉,挠头,怎么解释才好呢?
梦简也不深究,转回头。
一缕琵琶弦音,渐渐挑高,透过木板,爬升而来,随之而来的,是男子清越的嗓音,与惯常的歌曲不同,非常特别的曲调,与同样特别的声音,匹配得相得益彰,初是觉得意外,渐渐听来,也甚是好听。
司空凉举起酒盏,放在眸前,如深情般细细看去。白玉隽花,是云家家徽;请醉之酒,云家独有。云家如此属意这小小风雅阁,他便也对这阁里鲜少登台的二把手生了小小的兴趣。却没想到,那人藏面容于青纱帐后,一开口,却是这样的声音。
呵……真是特别。
仰颈一饮而尽。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是这样想,那歌那曲,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是完全别样的感受。
“我有些明白为什么你不打算下去看了。”江陵忽然道。
“嗯?”梦简转头看着他,“为何?”
“因为听不懂呀!”江陵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