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百官一起,在皇上进来的那一刻深深的俯首。卫青并不想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人脸上的神情,是否还跟昨晚意乱情迷时那份疯狂一般。因为他早就明白,天子是不容人直视的。他睥睨天下,高山之巅,只有他一个人。
卫青有些晃神,但是还是听见皇上在叫他的名字。他恭恭敬敬的出列,躬身俯首。皇上的声音响在头顶,郑重的宣布自己的决定:“明年初夏,出塞。”
朝堂之上,一片静默。卫青低沉的应了一句:“诺。”他小心地略微直起酸痛的腰背,缓步退回去。很快下了朝,皇上好武,似乎除了战事也无意多谈别的。好在近几年风调雨顺,并无大灾。皇上可以施展拳脚,为所欲为。若不是文景两帝留下来的基业稳定,皇上也没有这个能力能够和匈奴一战,还是要走老路:和亲。
说起来皇上还有个皇姊南宫公主,在皇上冲龄就被送给了老单于。如今老单于死了,又给新单于为妻。南宫公主据说写了一封信凄凄切切的诉苦,到底皇上看到了没有,还真没人知道。
这世界上的传闻太多了,让人无暇认真。
从朝堂上下来,自然众大臣看人的眼光又是不同。卫氏已经位高权重了,明年卫青再打一场胜仗,大将军之上可就无可再封了。皇上的心思着实的难猜,若是说看重,自然是极看重的。然而却没见有前几年的那种亲近之意,反而是那霍去病,从小在皇上面前长大的。如今天子爱重,每次打猎必然是要叫着的。看待霍去病的眼光,也越发的不同。
难道这卫氏,又要出一位将才么?
众人交换了眼神,有几个交好的徐徐往卫青这边走。卫青一抬眼,第一个看见的是贫贱之交,少年时有救命之恩的公孙敖。公孙已经有老相了,缓缓拍拍卫青的肩膀:“可有准备了?”
卫青顿了顿,郑重点头。公孙敖一见,就极是安心了。他素来知道卫青是老成持重的人,非有九成把握不敢点头。所以一见已经点了头了,就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卫青不动声色的转过头无声示意他收敛,然而公孙敖不以为意:“这次把豚儿也带去如何?那小子再呆着,就待出一身懒骨头了!”
卫青知道他说的是霍去病,念及也就一笑:“是早了点吧,今年才十七。”这下眉梢才软化,是个真正的笑容了。公孙敖算准了他一提霍去病卫青必定是要关心的,边往前走边追了一句:“还早么,你那年进宫,也就十七!”
卫青微微侧头,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脸上迅速失去了血色。
往事不可追,想起来,有时如同一场梦魇。
第七章
霍去病抓着那士卒的肩膀,恨不得摇散了架子才好:“你说,李敢又说感风了?”
在霍去病手下的士卒差点哭出来,结结巴巴的说:“校尉,不是小人说的。是飞将军家派了人来特意说明的。啊……”
霍去病猛地把他往旁边一推,那卒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张大了嘴看着霍去病从里到外透出冷冰冰的气息,确定校尉大人真的暴怒了。
所有人暗自为坐在地上的人捏了一把汗,又为李司马捏了一把汗。奇怪的是,为什么校尉走了几日,今日一来就问李司马在哪里。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群大男人的好奇心充分调动起来了,正在各种猜测都争先恐后的涌出脑子的那一刻,霍去病回头凌厉的扫了一眼。那眼睛里的怒气让所有人都把流言扼杀在萌芽状态。
坐在地上起不来的那一位,悲惨的认识到今晚如果不是因为痛的睡不着,肯定也会因为校尉这一眼睡不着的。
霍去病告了几天假,正好卫青也无暇管教他。宫里传出了明年初夏要出塞的消息,舅父正忙的焦头烂额。所以霍去病很是逍遥跳脱了几天,在北里教坊里眠花宿柳了几夜。
他不想来羽林军,实在是因为有份没脸见人的羞愧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了魔一般去吻一个男人,还十二万分的想念。这几日不见,总是坐卧不宁,食不甘味。最后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想那个混蛋了。
等想清楚了,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回来了。老子既然想你,自然非见你不可。
至于到底在这件事情里谁更混蛋一点,霍去病是没想清楚的。其实也不用想清楚,事情在霍去病这里总是很简单。大概他这种长于绮罗,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觉得想要自然没有得不到的道理。
至于这个想要,到底是种什么感情,霍去病也没想清楚。反正他早上收拾齐整了,骑马风度翩翩的就来了。若是这摸样让长安女儿看了,又不知又要有几许害相思病了。
结果是,他有几日没来,李敢就有几日没来了。
那晚上他还去了郎中令府邸,想要跟李敢解释两句。但是在门口徘徊了良久,怎么也推不开那门。连抬手敲门都有些不甘,不如说是胆怯。他不愿意承认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个人,所以站了半天走回家了。
居然请了四天的假,霍去病愤愤的想着。他硬生生牵了自己那匹正大吃的马,马着实不满的喷了个响鼻,让霍去病猛拍了一下颈子安静下来。人都说他这马十分有灵性,也明白在主人即将发飙的时候实在不该添麻烦。
霍去病骑着马往郎中令府邸走,越走心越烦。可是心烦也挡不住想要去的本能。他不得不承认他非常想见见李敢,想见到了不见不行的程度。况且他决定了的事情,没人拦得住。既然我想见你,由不得你想不想见我。
到了李广府邸门前,自有下人过来牵马。见他衣着不凡,也就赔了小心:“公子找老将军?将军去军营了……”
霍去病看这老头子似乎还有一大堆话要讲,及时抬手止住:“我要见李敢,在不在?”
老头子为难的摆出个苦脸:“三少爷病了几天了,还请公子等好了再来吧……”
真病了?霍去病以为李敢就是不想见他才请了假,居然还真病了。为了不见我,你都下血本了。霍去病呵呵笑着摇摇头,老头子看着霍去病脸上一点哀痛担心之意都没有,颇觉得不对劲。见霍去病旁若无人的往里面走,连忙上去要拦。被霍去病轻轻一带推向一边,眼睁睁看着霍去病擅闯私宅。
霍去病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李广还真是没钱。这庭院看起来有些寒酸了,柱子上的朱漆都掉的差不多了。听闻李广礼贤下士,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在军中口碑极好。仗义疏财把自己家穷了,实在是不值得。霍去病又随手抓了个下人,让他带路到李敢房间。
李敢倒是自己独门独户的占了个院子,只是是个偏角。一进院门一阵风吹得院子的梧桐窸窸窣窣的响,这盛夏里面这院子有股阴凉气。本来庭院甚开阔,一片池塘占了大半。脉脉水流中有梧桐碎影,不知为何看了让人觉得不祥。霍去病想起李敢手心的温度,一时恍惚。
到了门口下人要高声通报,让霍去病止住了。门也没掩好,站在前面感觉有冷风透出来。霍去病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他下意识的往床上看去,人也没有反应。松了一口气之后,将门严实的关好了,就走到床边去看。
李敢的床靠在窗边,窗子也没关好,弄得这屋子四处漏风冷的怕人。霍去病看了一眼,抬手又把窗子关了。俯身去看李敢的脸,小心翼翼的抬手去探额头。
还真是发热。霍去病本以为李敢找借口装病,原来真是病了。心里本来生气,如今气也没了。见人又瘦了一圈,免不了有点心疼。蹲下身看李敢睡着的样子,心不知怎么就软了。
霍去病一边看一边想,他长的,还真的挺好看。睡着了如同孩子一般的安静,嘴唇微张。因为瘦,不知怎么就觉得很可怜。霍去病拉了他垂在外面的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揉,看手指慢慢发红,从掌心暖到指尖。
霍去病低着头专心的看李敢的手,指尖顺着他的掌纹描摹。没注意李敢慢慢睁开眼睛,从头顶上注视着他。
李敢朦胧中听见门响,却没动。等人走近了,他从眼角看到是霍去病。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醒来还是继续装睡。霍去病凑过来看他的脸,他的呼吸其实悄悄变得急促,只是太轻霍去病没有感觉到。等霍去病拉了他的手,他不知为什么也没有拒绝。
或许是因为霍去病的骨头很硬,掌心却很暖。他有些贪恋温暖,让他恍惚想起母亲。记忆混乱成一团在脑子里,如何闭上眼睛都无法驱赶。霍去病一握住他的手,他仿佛就安定下来。然而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两个大男人拉着手,什么意思?
想到这里,李敢的后颈不觉有点僵硬。连带着手有些退避的意思,让霍去病紧紧地抓住。霍去病探身对着他笑起来:“你醒了?”
已经被人发现了,自然不好再装下去。李敢转过脸看霍去病一笑,当真神采飞扬,一双眼睛亮过晨星。他看了一刻,就反应过来,小心地把自己的手往外抽。霍去病仿佛没察觉,只是在底下越发的攥紧了。
李敢想了想,劈头问出一句:“你来干什么?”
话说出口去有几分后悔。到底是人家好心来探病,这么一问好像有些无礼。霍去病却不以为意,十分不客气坐在床沿上看着他说:“我来看看你。你好点了?”
轻飘飘的问一句,不知道怎么就让李敢觉得有点难过。下人们都有些怕他的样子,父亲也认为他这次做错了,对他管的有限。李敢一个人昏沉的躺在这冷清的房间里,总觉得有几分凄凉。霍去病一来,似乎把这屋子都点亮了。一下子有了人声和活气,显得暖和了点。
李敢无声的点点头,又静了一刻。霍去病看他不说话,以为他难受,就又伸手要去摸他的额头。李敢也不躲闪,只是一双眼睛静静的看向霍去病。霍去病被他一看,心里不舒服。那眸子好像在赶他走,晶莹如同溪水下冲刷过的圆润的鹅卵石,是石头一般的冰冷。
霍去病被一双眼睛逼得话都说不出口,还是生平头一遭。在皇上面前他也经常直言不讳,皇上待他也是十二万分的宽容。他是连皇上都敢拒绝的人,然而却有人拒绝他。如果换了平常,他大概早就忍不下这口气。偏偏李敢一看他,他就心软。就什么也说不出,想要顺着李敢的性子。
若是李敢对他笑一笑,大概他什么都做得出。他一想起这个,就觉得李敢对他这般冷漠实在可恶。可恶是可恶,可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出口。实在是窝囊至极,惹得他都有点厌烦自己。
李敢见他讪讪的收回了手,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可是还是忽略不了心里的别扭,手被霍去病抓着,抽回来不是放着也不是。索性当作没这回事,合上眼睛装作要睡。
听见霍去病在头顶上喃喃念了一句:“你要睡了么?我……”
一个我字,没了下文。外面有下人端着药来了,问能不能进来。李敢一惊,急忙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霍去病握的越发的紧,仿佛要握断了一般。李敢怎么挣扎都没有用,霍去病扬声叫人进来。李敢眼睁睁的看着下人低着头放下了药退出去,尴尬的恨不得能让那下人暂时失明了才好。
这如果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如何解释?自己一层皮都要被父亲剥下来。
霍去病端起药碗闻了闻,觉得味道实在难闻。李敢已经欠身伸了手过来拿药碗,霍去病却没松手。他踌躇了一刻,和李敢四目相对。见李敢一时薄怒,脸上升起些血色来。脸上就露出个笑容来,看的李敢越发的生气。李敢用了力气生生从霍去病手里夺了药碗,一仰而尽。喝完了深吸一口气,面容平静:“末将不敢再耽误校尉的时间,校尉请回吧。”
竟然赶人!霍去病真是气急了,大力抓住了李敢的腕子。太阳穴突突的跳,他的目光只能停在李敢微张的唇上。霍去病压上去咬住李敢的唇,拼命的咬。怒气都宣泄出去,只知道凭着本能吻他。李敢一愣之后,也拼命的挣扎。嘴里全是铁锈味,不知道是咬破了谁的嘴唇。
怒气早就浸染了霍去病的眼睛,让他疯狂到忘了节制。他一只手抓住了李敢的肩膀,另一只手就去按李敢的腿。李敢手里的药碗滑落到地上,啪的一声脆响瓷片飞溅。李敢觉得手一痛,似乎是刺破了。疼痛提醒他两只手还空着,逼急了就下意识的掐住了霍去病的脖子。
霍去病呼吸一窒,头猛地后仰。李敢真是气急了,一按住就死命的压下去。霍去病却不叫,也不挣扎。两只手按在腿上,抓紧了袍子。他慢慢的合上眼睛,并不想看李敢的眼睛。
我想试试,你到底能怎么样。
一个声音在屋子里悠长的回荡。霍去病并没有开口,李敢却疑心是霍去病在说些什么。那声音骄傲而沉着,带着十分的笑意,像是当作是一个好笑的笑话:你今天不掐死我,以后逃不出我的掌心。
李敢听着,汗水从额角滑下来。那声音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好像能抽走李敢浑身的力气。他颓然的放开手,闭上眼睛指向门口,逼着自己搜刮出仅剩的一点凶狠:“滚!”
他闭着眼睛,听见门重重的一声响。风从门缝里呼呼的吹进来,吹的他冷的缩成一团。
第八章
卫青盯着细柳军操练,却在走神。站在另一头远远看过去,是飞将军李广的样子。卫青想起有人告诉他,霍去病最近和李广的儿子交情不错。还灌醉了李敢几次,气的李广罚了儿子跪。
卫青想到这里,苦笑着摇摇头。豚儿如今真是,越发的不像话了。如果再不领出去打一仗,只怕要成了仰仗祖宗功业的纨绔子弟了。
然而他想到霍去病那双聪明而锐利的眼睛,就觉得大概是自己多虑了。天子看好了的人,从来没有错过。如果霍去病真是那不中用的,皇上也不会这样爱惜。只盼着他也能不负众望。卫青虽然是壮年,太子也还年幼。然而皇上对卫子夫和太子,已不复当年的看重。若不能安排好了退路和接手的人,这君子之泽,恐怕不过五世就要斩断了。
卫青清楚的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却没有看清了霍去病。
人生难免要失算,只是有时失算一次,就是步步错。
他同样也看不清天子的心思。天子这几日召见,绝口不提明年战事如何。只是将他带到密室里去,玩弄到天亮才止。卫青越是被皇上如此相待,越是胆寒。皇上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和柔和,带着一丝倦怠趴在他的背上,卷起他一缕长发。卫青看着重重叠叠的帐子,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看不透那些帘幕之外的东西。
那密室里面有浓重的熏香,每一次都能让卫青迷乱。他有的时候,觉得自己身上全是那种香味。人人都看透了他,看透他是个……
以色侍主?卫青还是知道自己的斤两的,天子要什么没有,怎么会真的看上了他这等色。若说皇上念着旧情,卫青自己都不信。哪有什么旧情,马夫和天子,何来旧情?
有的时候想着想着,都觉得头痛。他永远猜不透这一切。
有皇上身边的侍卫过来,低声在耳边传皇上的旨意:“长平侯请到上林苑去,陛下等着。”
卫青苦笑着揉揉眉心,知道精力旺盛的武帝又起了打猎的打算。年少时游猎成痴,多少人都劝不过来的执拗性子。那时卫青还只是个马夫,所以随叫随到,日日在少年天子鞍前马后。
如今想起来,并马同游的日子,好像太远了一点。
他叹了一口气,骑上自己的大宛马。这马有个名字叫照夜,一双眸子到了夜晚光芒大盛。当年他一个人待在这野性难驯的马旁边三天三夜,几乎都同吃同住了,最后才驯服了这马送给天子。天子一见那眼睛就喜欢的不得了,最后还是割爱给了卫青。从此卫青就骑着这马,如今已经七个年头了。
一路飞驰到了上林苑,远远的看着皇上身边一群侍卫,甚是惹眼。天子穿着玄色骑装,一群红衣重甲之中与众不同。卫青在几步远的地方下了马见礼,天子心情甚好,一摆手就叫他起来。卫青牵了自己的马到皇上身侧,再上去同皇上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