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嬗发出轻轻的一声“哇”,接着喋喋不休的追问起来。卫青暗悔自己挑起了话头,但也只好满足霍嬗绵延不绝的好奇心。他口干舌燥的讲了半天,忽然看见皇上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远处,带着忍笑的表情盯着他们看了许久。
卫青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尴尬,轻轻推了推霍嬗的肩膀示意他去跟皇上见礼。皇上刚摇首示意了不必,霍嬗便扑过去抱住了皇上的腿。皇上一边弯腰将他抱起来,一边含笑问他卫青讲了些什么。看着霍嬗手舞足蹈乐呵呵的转述着,卫青轻轻咬了咬牙,更觉得尴尬起来。
李夫人好歹也曾是皇上宠姬,他一个臣子实在不该在背后妄加评论。不过皇上倒是听得兴致高昂,更增加霍嬗讲述的动力。皇上听了半晌,眼睛一直盯着卫青,让卫青难堪的低下了头去。
“你舅公说李夫人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霍嬗乖乖的点头,将手臂环上皇上的脖颈,额头贴在皇上的下巴上。自从皇上三十岁之后,敢做出这种事情的可没有几个了。一干内侍在皇上身后几乎有些看呆了,暗道这位六岁就被封了奉车侍中的小主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受宠。
正是午后该午睡的时候,霍嬗讲了半天也累了,糊里糊涂的在皇上怀中就要睡过去。他脑子一片混沌,差点没听清皇上在他耳边说些什么:“在朕看,世上最好看的人可另有其人。”
霍嬗打着哈欠,咕哝着问了一声:“是谁啊?”
皇上将霍嬗小心的托住,闻到了孩子身上新鲜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露出个真心愉悦的笑容。那笑容里还带着点和年龄不相称的狡黠:“等你长大,你就知道了。”
他微微偏过头看了看安然跟在身后的卫青,眯着眼睛笑得更欢了。
四月东巡海上归来,不知群臣中谁猜中了皇上的心思,上书请皇上到泰山封禅。紧接着群臣大约都看出了风向,纷纷应和。皇上听了术士说泰山封禅有利于上达天听,完成他长生不老的愿望,自然无所不应。众臣随着皇上又浩浩荡荡的返回了泰山,在泰山脚下建封坛立九尺石碑,随后要等上山顶行祭天大礼。
儒生与方士所言的祭天之礼大不相同,皇上索性自己定了一套礼仪。他也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倒忙坏了诸位跟来的重臣安排祭礼。卫青一概托病不管,在准备的这些时日里领着霍嬗在泰山脚下四处赏玩。好在在霍嬗厌倦玩腻之前,泰山上一切准备就绪了。
封祀礼之盛大,超乎了卫青的想象。他算来仍是群臣之首,在百官行列的首位。看皇上祭天之时也更加清楚。在群臣肃穆无声中,皇上身穿明黄,等上祭坛焚香祭天。卫青适时的带领众臣跪拜,但他的心中却少见的空茫了起来。
他不是不信神敬天的人,不过这可以登载史册的盛大典礼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苍白无力。他身处其间,越发的感到人力之于天地的渺小无能。
他不知天意若何,也不敢妄揣。当天子在祭坛之上转身受众臣山呼万岁之时,他跟着重复着万岁万岁,深深俯首。在他抬头看见刘彻高大的身影的一瞬,那身影于他有如九天神明。
他的信仰从未改变。
第九十三章
在山脚下的封祀礼完成之后,明日清早该登泰山行第二次祭天大礼。这次大礼不同寻常,若是圆满完成,便是上天授予武帝无上荣光,刘氏万世权柄。众臣不敢怠慢,都在心底揣测谁有如此殊荣能与皇上同登泰山。
最后的人选竟让他们谁也没有猜到。
卫青醒来的时候是五更,天还混沌未亮。皇上已起身沐浴更衣去了,他醒来之时正好踏入了房间让内侍为他穿戴。皇上抬手正着头上冕冠,见卫青起身盯着他看,不由莞尔:“将祭服穿戴好,一会同朕上泰山去。”
卫青迟疑半晌,上前去将皇上颔下的缨带重新系结。他的左手又开始发抖,结足足系了两次才好。皇上盯着他系结的双手看了片刻,低声叹了口气:“你不想去?”
一时屋内静寂无声,只听的见衣襟随着动作簌簌作响。卫青觉得自己似乎咬破了唇,满口甜丝丝的血腥味。他抿紧了唇,思量着如何作答。未等他想清,皇上已转身吩咐内侍将奉车侍中霍嬗叫起来。
同天子同登泰山行封禅大礼,本是臣子一生梦寐以求的殊荣。事到临头,卫青忽然觉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就像是一件曾期盼到绝望的事情有一天在眼前实现了,人却发现他所求的早已不是这个。这朝中算起来最有资格的确是卫青没错,但卫青本心却不想去了。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想,但他确实是不想勉强为之。
两人正僵在那里,霍嬗已穿着心衣被内侍领来了。他还没睡醒,一路光顾着揉眼睛。等到进了屋子,见皇上一身正装冕服,吃惊的长大了嘴巴。皇上挥了挥手,便有内侍围了上去为他穿戴。霍嬗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在被人摆布之间疑问的看向卫青。卫青给他一个宽心安慰的笑容,转头看向皇上。
皇上已走过去弯腰亲自整理霍嬗身上的冕服,那衣服虽不如皇上所穿的华美繁复,却也是极上等的官制。霍嬗仍在懵懂之中,咬着下唇不住的看着卫青。皇上察觉他的不安,抬手抚上他的瘦削弱小的肩膀:“子侯想不想跟朕到泰山上去?”
霍嬗孩子心性,乍一听只道是游玩赏乐,连连称好。一张脸上神采飞扬,喜不自禁。卫青怔在当下,眼见着皇上牵着霍嬗的手走了出去,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急急忙忙的收拾着穿好了祭服,追了出去。
百官悉数到齐,正在场地等候。卫青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在众臣复杂的目光中苦笑。等到皇上牵着小小的霍嬗出现,众人忍不住轻声发出惊讶的声音。皇上却仿佛置若罔闻,一路牵着霍嬗往山路上走去。霍嬗总算明白事情重大,抿着唇做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但他终究不过是个孩子,那故作严肃的小脸看起来甚是滑稽,他心中胆怯,一路频频回头看向百官行列。卫青连忙勾出个宽慰的笑容,轻轻摇首示意他不可。
皇上高大的身影并着一个孩童的身影,渐渐走向泰山的云雾之中。让这个肃穆的祭天大典,不知为何添上了几分诡异。
泰山高而陡峭,纵然事先探出了一条安全的大路,仍攀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才上去。霍嬗知道事情重大,一路不敢造次。等到了泰山山顶,还是松懈了下来。皇上在祭天行礼之时,他站在一旁看着,几次身体就要因为瞌睡软倒下去了。在他的睡眼朦胧中,这足以光耀史册的祭礼就如此被他见证。他揉着眼睛,宽大的袍袖掩住了他的脸,蹭去了因为哈欠而流出来的泪水。
他得到这份无与伦比的殊荣之时,不过只有七岁。
泰山的旭日东升已被他们错过了,不过在泰山山顶一览群山仍是快事。霍嬗被皇上抱在怀中,一同看向山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群臣身影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般大小,霍嬗探出身子,仔细辨认着哪个是卫青。皇上看着云雾掩映下的江山如画,默默含笑。
半晌后霍嬗挫败的倚回皇上,嘟囔着他看不清楚。皇上扳正了他的头,指点着他去看群山风景。霍嬗看了一会,只是懵懂无趣,忍不住扭了扭身体。
他的额头靠在皇上肩膀上,看不见皇上神情。只听的见传言中英明神武的皇上,用赞叹和隐隐失落的声音道:“好河山,好河山。”
他不懂这些,因为山风凛冽将自己的身体更往皇上怀里钻了钻。皇上抬手护住他的脖颈,他感到皇上下颌上的温暖。皇上轻轻念着一个人的名字,霍嬗分辨出那是他舅公的表字。
在霍嬗眼中,皇上不是反手风云的至尊天子。皇上不过是一个宠溺他的平凡祖辈,从不因为他的错误而生气责罚。他从来看见的是皇上眼底的笑意,感到的是皇上身上的温暖。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皇权的荣耀,与皇上身上天子的尊严。
立于群山之巅,享万民朝拜臣服。俯仰天地之间,慨然忘形如斯。
不知为何,这认识只让他更冷而已。太阳转到了山的另一面,让皇上于他都浸在了阴影里。他轻轻的拉着皇上冕服的衣领,却不敢问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皇上轻轻用下巴蹭着他的额头:“睡吧。”
他就这样在甜美梦乡中一路下了泰山。
卫青焦急不安的看着那条山路,皇上和霍嬗上去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早有内侍下来宣布祭天大典已经完了,奈何那两个人还是没有下来的意思。卫青几乎怀疑是不是霍嬗胡闹,说要在泰山山顶四处看看。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皇上走了下来,怀里还抱着霍嬗。众臣连忙跪倒,又是一阵山呼万岁。霍嬗闻声醒了过来,揉着眼睛从皇上怀里滑了下去,跟着一起跪倒了。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声回荡在沉默的泰山之间,声音振聋发聩。皇上微微颌首示意,将目光投向了远处。
他是上天认定的,人间的帝王。
汉武帝将这一年改为元封元年,这一年的五月封禅泰山终于圆满的结束。群臣回到长安,接连数月朝堂之上歌功颂德声不绝于耳。卫青看着高座明堂的皇上脸上露出的笑容,忽然开始揣测皇上是否如同他想象过的那般满足。
卫青站在观星台上,皇宫中的制高点可以看到半个长安的景象。他独自看了一会,便感到有人在拽着他的衣襟。他低头一看,果然是霍嬗。他摇头一笑,俯身将霍嬗抱了起来。霍嬗已经长大,重的他需要用两只手才能抱起。他知道这种抱着孩子的日子已经不会太多了,他似乎能看得见霍嬗长大的样子了。
霍嬗一张脸与霍去病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因为岁数的增长他的眼角眉梢更有了霍去病的风采。卫青爱怜的蹭过他的额角,轻声的叹息。霍嬗在他的怀里找了个合适舒服的位置,同他一起安静了一会。终究是孩子的心性,静了一刻就凑到卫青耳边找话说:“陛下在泰山顶告诉我,舅公是汉最厉害的将军。”
卫青讶异看他一眼,对着霍嬗故作严肃的小脸笑起来。他从没问过泰山山顶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自从霍嬗回到长安,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不少。身上孩子的顽劣在慢慢的褪去,更加憧憬战场风光,显示出他将军后代的血统。卫青知道他不必问,霍嬗自己就会忍不住说下去。果然不出他所料,霍嬗的手握着他的衣领,轻轻的说:“陛下说舅公战无不胜,是汉军军神。陛下还说,舅公是他一生最大的发现,最大的荣光……。”
这些溢美之词,卫青从没有听皇上讲起过。他心中涌上无数的情怀,忽然不知如何作答。霍嬗絮絮的讲了一会,他才渐渐反应过来。卫青握住了霍嬗的手,带着他的手指向眼前辉煌的长安城。
他轻声的打断了霍嬗的转述:“陛下说错了。”
在霍嬗惊讶的目光中,卫青微笑着纠正:“陛下才是大汉的荣光,我的信仰。”
第九十四章
甘泉宫的回廊,忽然非常漫长。
卫青尽力的快步向前走,甚至想要狂奔。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尽全力加快脚步。他已经把身后的内侍落下很远,空旷的回廊中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但他分明听见有孩子的哭声。在霍嬗很小的时候,他每夜总是从噩梦中醒来,似乎听见孩子尖利而力竭的哭声回荡在耳边。他会小心的起来溜过去看霍嬗,大多数时候霍嬗都在安稳的熟睡。卫青无法解释他的幻听,有时候他甚至揣测那哭声是否来自于他的幻想。
亦或者是遗落在旧时光中的,还是孩子的霍去病的哭声。
他吸着气,感觉自己的肺部像是拧成了一团一样疼痛。汗水从他的额角上流了下来,滑过下巴。卫青抬起颤抖的左手想要抹去,接着他的右手用力的按住他的左手,让它们一起稳定下来。他走到了那扇虚掩着的门前。
他走了很远的路,却无力推开那扇门。
内侍在身后赶了上来,犹豫着小声催促他,甚至轻轻推着他的后背。卫青好像丝毫不为所动,所以内侍只好自己上前推开了门。皇上正抱着霍嬗坐在窗边,让穿堂而过的风吹着霍嬗发热的额头。卫青站在门边看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呼吸很热,响的盖过了皇上叫他上前的声音。
这本来该是元封元年最平常的一天。卫青在早朝过后回到长公主府,长公主平静的在门口看着他回来。对于长公主卫青总抱有无法抑制的愧疚,他自觉所欠良多。但长公主总是非常克制而黯然的打断他所有的解释抑或道歉,他们都不甚需要那些。而卫青在无数次挣扎和尝试之后面对这一切,每个人的幸福总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的。
他先学会了不与强权抗争,又学会了不与现实抗争。
这一天里皇上照例批改好像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那些歌功颂德的废话已经很少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他烦躁的把竹简翻得发出脆响,嘱咐内侍将冰盆送的更近一点。他已经开始考虑天凉的下午到太液池泛舟,或者干脆叫方士给他做一场法事祛暑。眼前竹简上的字渐渐模糊,皇上支着额头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间。
这一天里霍嬗依旧顽皮胆大到不知天高地厚。所有的宫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胆大包天和闯祸后的巧言令色。他爬上皇上御赐给大将军的汗血宝马,在内侍们受惊的抽气呼喊声中快乐的围着校场转圈。他的脸浸在热烈的日光中,背影与当年一个同样热情而爽朗的孩子渐渐重合。有内侍在他身后眯起了眼睛,忍不住在心里拿这个孩子同当年的骠骑将军做比较。
他们如此相似,都是天之骄子,命运的宠儿。天生富贵这个词,从来都是最好的注释。
骠骑将军像是大漠上的鹰,一飞冲天之后只有死亡才能让他落地。而他的儿子似乎更像一匹驯良的,上好了笼头的马。尽管被主人全心爱护,仍然在心底里有一些懵懂的,不羁的想法。
就好像他天生对于烈马和奔跑的热爱,肆意的破坏。他热爱自由,同时也要为自由付出代价。
霍嬗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在内侍们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围住他之前,自己先笑嘻嘻的站了起来。他拍打着衣袖上的尘埃,放下了衣襟。等到内侍们开始上下的摸索,低声抱怨着小祖宗的时候。他已经极其敏捷的开始躲闪,有些不好意思的挥舞着手臂。接着大声嚷嚷不见太医,还可怜兮兮的哀求不要告诉大将军惹他生气。内侍们看这位闯祸不断的孩子仍然精力旺盛,丝毫不见受伤的样子,也就乐得放他一马,让自己也轻松些。
这是个极小的插曲,在霍嬗钻入花丛密林之中让内侍们一顿好找之后,大约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件事。
这本该是元封元年最平常的一天,也是七岁的冠军侯霍嬗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一个时辰之后内侍发现霍嬗走路轻微的摇晃,在太医过来诊治之后他被迫承认右眼开始看不清东西。他乖乖的坐在席上由太医把脉检查,额角上还有玩疯了留下的擦痕和尘土。在皇上还没有赶来之前,他想着一会怎么跟舅公耍赖才逃得过一通教训。
然后他失去知觉。
皇上将霍嬗抱在怀中,小心的凑到耳边叫子侯。他大声的斥责着伏在地上发抖的老太医,暴怒的威胁要把所有内侍都拉出去腰斩。霍嬗没有一点动静,除了他的手指还痉挛的握着皇上的衣领。皇上皱着眉头换了一下手,他看着孩子浸在冷汗里的苍白面容,心里忽然明白。
他知道他很快就要留不住霍嬗了。
他非常疼爱这个孩子,甚至超过了应有的限度。皇上自问他一生从未用这样的耐心和忍耐来纵容一个人,甚至超过了对自己的儿子的爱。他无时无刻不想给霍嬗最好的,将霍嬗捧到天上去,看着所有人都赞美这个聪慧而漂亮的孩子便是他最大的满足。他竭尽全力的对一个人好时,从未觉得不安。皇上觉得这些出自于他的本心,天经地义。
但据说上天是公平的。他给一个人一生等量的幸福与痛苦,不该被过快过早的消耗。
皇上年岁渐长之后,开始怀疑自己。他曾以为自己便是天命,但实际上这世上的无常总是在拷问着他的自信。很多人离他而去,不论他是否想要挽留。他没有挽留的机会,于是开始虔诚的祝祷和祈求,相信方士和鬼神。他忽然想起常驻在宫中的方士,据说有起死回生的能力。皇上正要张口叫人传他过来,抬眼时看见站在门边的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