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讨厌鱼刺

作者:讨厌鱼刺  录入:11-30

——该来的总会来……

他面无表情道,“请他进来吧。”

48.

李承嗣随随便便坐在承志床边,毫无架子,动作随性,看上去懒散而好相处;然而熟悉他的人都能察觉出此刻他明显的不悦。

袁希一见他脸色便跪了下去,只唤了声“陛下”,再不出声。

他睡足了两天,精神已经完全恢复,再不是那副满眼血丝的吓人模样,此刻跪在承嗣脚下,如无故被责打的孩童,毫无反抗,只是一味毫无条件地恭顺服从,然而看在李承嗣眼里,却又添了一把火气。

室内静了片刻,承嗣开口道:“袁将军……”

袁希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沉声道:“臣知罪。”

“哦?”承嗣笑了笑,道:“袁将军何罪之有?”

袁希道:“臣……前日杀孽过重,有损陛下仁名……”

承嗣淡淡道:“是吗?”

袁希有些犹豫,又续道:“……君前失仪?”

李承嗣勃然大怒:“杀孽——?朕问你,谁教你自作主张,擅离职守?谁教你动用西线兵力,远赴雍城?谁予你军符令箭,谁允你接掌三军?!若司徒向阳趁机叩关南下……你便是我大衍的千古罪人!”

天子盛怒之下,袁希被骂得抬不起头,以额触地,一句自辩也无。

承志趴在床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李承嗣深吸一口气,呼出,语气平静了些:“伊利山至此,便是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也须半月,你是一得了雍城被困的信便来的?袁希,朕以为你已经能独当一面,可你把自己当什么?私卫?死士?”

袁希叩首道:“臣知罪……”

承嗣冷冷道:“够了。说说吧,这几路大军怎么到你手里的,”他顿了一顿,又仿佛无意地带了一句,“孙悦人呢?”

逃避这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一句,承嗣袖中的手悄悄捏成了拳。

袁希盯着地面,低声道:“臣不知……当日臣得知陛下被困,慌了手脚,只顾赶路,至京师附近被孙将军拦下,将二十万大军尽托于臣,命臣前来解围,至于他的去向,臣未及细问……”

承嗣坐直了身子:“他身边可还有兵马?”

袁希道:“不足一千。”

李承嗣默然。

当日分了五路人马,孙悦手中也不过只有几万人,他能托付给袁希二十万人,原因不问可知:在遭遇阻截后,孙悦不但杀出重围,且立即想到蒙冲不会只对他一人下手,于是没有即刻回援,而是带兵去救另几路人脱困,滚雪球一般直将四路人马聚了起来。

很聪明,避免了如方五儿一般虽然最早赶到,却因总兵力不足只得傻等,硬撑的尴尬局面。

不管怎么说,他并未真的……李承嗣心里那根弦骤然松了下来。

孙悦绝不会不想来救自己,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让他不得不托与他人?一千人能做什么,或者他要做的事,其实不需要兵马协助……?

承嗣目光游移,在袁希身上飘来飘去。

他也知道自己今天这通脾气发得没道理。就算袁希不明白他的安排,也总是一心向着他的;那日见到雍城的惨状后,袁希的愤怒与奋不顾身都是他亲眼所见,杀到赤红的双眸,完全无惧死亡的姿态,通身浓重的伤痛和自我毁灭的气息,令两军双方都无比震撼。这个人自始至终每一刻都似乎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直到最后,看到安然无恙的承嗣,才猝然倒下。

即使是李承嗣,也无法不感动。

他不得圣命擅自出兵太过莽撞;哪怕没有他,孙悦自也会设法将兵马送回来;他一味硬拼害得衍军亦损失惨重;凉军本已是强弩之末,明知该撤却被诱得不舍得放弃,挨饿强撑了这么多天,战斗力和士气都不堪一击,对上养精蓄锐的几十万援军,换谁来带兵都不会不胜——但是不管说多少句,最后亲手救了自己的人,都是他。

只要有这份忠心,哪怕犯了什么大错,都可以轻轻揭过——何况他这也说不上什么错。承嗣心知肚明,若三元关都扛不住司徒向阳,袁希手里那点人不过是白白送死的份,他这番发作,说到底也不过是迁怒。

“起来吧。”他将语气放得和缓,“你终归是立了大功……”

袁希却不敢便起,低声道:“这是陛下的计策,孙将军的应变,臣不过是将人马带了一程,不敢居功。”

承嗣道:“起来说话——这也没什么受不得的。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说到这句,承志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承嗣头也不回随手把他的头按进被子,续道:“有过当罚,有功,也不会不赏。你和孙将军、方将军他们不一样,一直是朕身边的人,朕对你寄予厚望,有时难免有些严厉。方才话说得急了些,你心里可曾怨朕?”

袁希无礼地抬头,直视着承嗣道:“陛下,袁希永远不会……”

李承志探出头道:“我真是听不下去啦……哥哥,他想说,他可以为你死,求你别跟他这样讲话……”

袁希尴尬地侧过脸去;李承嗣看到他白皙的脖颈,薄而透明的耳廓,突地一阵心软。

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高大而温柔的青年在他面前,总是跪着的。

他不再多说,起身走到袁希身边,亲自动手将他拉了起来。

袁希脸颊有些发烫,如释重负,低声道:“陛下,袁希永远是你的人,不需要什么赏赐……”

承嗣笑道:“需要,赏什么日后让他们去议。你既跟着朕,朕便特许你……带刀上殿,见君不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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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志记吃不记打,挨到袁希告退便笑着滚到兄长怀里:“哥哥你正经起来真是……”他学着承嗣的表情和语气,压低声音道:“你便是我大衍的千古罪人!”说罢自己也撑不住,锤床大笑。

李承嗣无奈地拍了下他的头,除了靴子,和衣躺了上去。承志极其自然地趴到他身上,笑道:“你对袁希怎么这么凶?他对你很好啊,又是个美人儿~”

承嗣随手揽住弟弟的腰,并不答话,闭目沉思。

承志偷溜的妄想既然破灭,便将全副精力都用来骚扰兄长,似乎打定了注意要闹得他不得安宁:“哥哥,你在想什么?想孙悦,对不对?”

他偷偷打量了一下兄长的脸色,又嘀咕道:“别想啦,他肯定是溜啦,不过溜之前还把你的兵还来,也算有良心啦……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听到他跟人密谈,说不定他私下还跟那些人有联系呢,走了我们还放心些……反正你有方五儿有袁希有庆王,缺一个孙悦也没什么大不了……”

承嗣仍闭着眼,淡淡道:“这些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人说的?”

承志心虚道:“有些是自己想的,有些是听人说的……好吧。哥哥,他这次没来,很多人不满啊,还有叛国的流言暗地里传得很凶。为了这个,他原来带过的那些兵都快跟人打起来了……”

承嗣道:“连你足不出户都能听到风声,确实传得够凶。某些人也太耐不住性子了……”他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听到过了。”

承志眨了眨眼,道:“哥哥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散布流言?是谁?”

承嗣看了他一眼:“不是庆,便是方,必在这二者之中。可朕不能罚他们,也不能去堵别人的嘴……除非孙悦本人出现,否则总有人会信。”

承志好奇道:“那你呢?信吗?孙悦明显有事瞒着你……”

承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承志,哥哥给你讲个故事。”

他侧过身,将弟弟搂紧,低声道:“你听说过雪鹿吗?传说这是一种通体雪白的神鹿,有最坚硬的角,最华美的毛皮,在圣明天子临朝时降生,向西而鸣,踏云而行,乃是大吉之兆。

“有人进山打猎时正撞到了这么一只鹿,很快,便作为贡品献给了皇帝。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许多人都称赞这是国泰民安的好兆头,皇帝将它放养在御苑中,珍惜不已。但是这时,却有人打起了这只鹿的主意。

“这人便是皇帝的亲儿子,当朝太子。这太子……十分顽劣,听闻此事后只想着将这鹿杀来尝尝,因为传说中的雪鹿不但是吉兆,肉质也最为鲜嫩美味。他那年不过七岁,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虽然隐隐知道这鹿不能碰,却仍然打算动手——也许决定这么做也有点跟皇帝赌气的意思,因为皇帝平日对他十分冷淡,父子之间形同陌路,还不如与平日里保护他的武将亲密。

“这武将知道了他的想法,极力劝阻,又许诺拿其他东西来换,太子十分恼火,全不入耳。但他既无法留宿宫中,时刻看管,太子总能寻隙溜出去,两人都清楚这点。可是第二天,太子还未下手,便被皇帝带走,命他在屏风后坐着,然后,他的武将被押了上来,五花大绑。

“太子这才知道,这武将知道劝他不住,竟抢先一步,闯入御苑,将那头鹿掳走杀了。”

李承志低呼一声,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承嗣。

承嗣顺手为他理了理鬓发,又道:“太子以为皇帝要责罚自己,惧怕不已,然而那武将自始至终只说是自己酒醉发狂,馋虫作祟,才铸下这等大错,只字不提太子执拗的心愿。皇帝也未拆穿他,只听一帮小人撺掇,丝毫不念他的军功,这武将几乎被活活打死。

“太子毕竟年幼,眼看着身边的人被打到血透重衣,奄奄一息,完全吓呆了,但皇帝什么也没对他说,又把他送了回去。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皇帝又安排了人上表保这武将,雪鹿一案,最后演化为朝野两党之争,士子群情激奋,辩论不休,甚至有人直斥皇帝为一畜生杀国之大将,乃亡国之兆,献鹿州府又苦求蒙相出面力争,大谈皇家威信,国法人情,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这武将反倒无人再在意。

“他那时完全不懂皇帝为他所费的苦心,当天连惊带怒大病一场,醒来时,却见那武将又来了,正为他炖鹿肉羹。他还不知道太子躲在屏风后已经什么都看到了,一直哄骗太子,说是皇帝听说太子想吃,赏给他的,自己明明遍体鳞伤,却强撑着扮作无事。太子非但不领情,还觉得受骗,将滚烫的锅子掀到他身上,质问他为何骗人。”

李承志听得出神,忍不住插嘴道:“哥哥,你好不讲理……”继而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问道:“孙悦怎么回答?”

承嗣不以为意,继续道:“他说,史笔如刀,人言可畏,太子日后会是一代仁君,名留青史,决不能留下这种污名,若不得不为,那么一切骂名,都由他来担……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太子不必知道。”

承志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承嗣合上眼,喃喃道:“所以,我总是信他……哪怕他有事瞒着我,也绝不会对我不利。”

49.

庆王推开门,唤了一声“志儿”,又倏地闭嘴。

那床上躺着两个少年,承志压在皇帝身上,摊开手脚睡的正香,姿势暧昧无比。

庆王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正想退出去,却见承嗣睁开眼,懒洋洋问道:“四叔?何事?”

他随口答道:“志儿要的……呃,是之前陛下吩咐的弩机造好了。”

承嗣将熟睡的承志从身上扒下来塞进薄被里,起身道:“哦?朕能去瞧瞧吗?”

庆王这才想到一事,脸色微变,然而皇帝要看他的成果,这毫无拒绝的理由,只得硬着头皮道:“这是当然,陛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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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王研制弩机之处是城西的一个院落,这里本是雍城最大的香料盒作坊,隶属田氏商号,凉军破城之后曾征作驻兵之处,其后田得利献刀杀人,凉人为泄愤立威,将未及逃出的田氏伙计,连同城西所有毗邻的店家尽数斩首,这一带几成鬼城。李承嗣带兵进驻后撤出周边所有百姓,辎重营驻扎在西城,庆王手下便被软禁在此,到后来庆王献计制弩,此处就地取材十分方便,便也未挪地方。

李承嗣便衣出行,一路看着空荡荡的街市,远处破败的城墙,偶尔路过的清理战场的队伍,怅然叹了口气。

庆王睨了他一眼,道:“何故叹息?”

承嗣随意地扯着缰绳,身子随着马儿悠闲的步子轻轻摇摆:“不知何日才能平了这乱子,罢战回京。”

庆王道:“你若想回京,眼下已不是难事——难道是顾忌京里那位的情分?”

承嗣只看着前路,不作回应,似是默认。

庆王道:“总这样拖下去可不行,嗣儿,老夫劝你一句,已经到了这时候了,那位摆明了是不打算退让,你该早作打算——杀、流、囚、放,不外乎如此,你若下不了狠心,那便对外宣称她受了劫持,回头送她去修行,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承嗣不置可否,轻敲了敲马鞭,道:“四叔倒看得透彻。”

庆王自嘲地一笑:“老夫若真看得透,当日也不会做出逼宫之事……到头来……”

承嗣忽道:“四叔,当日你那事牵连并不算广,前有方蒙两党闹得鸡飞狗跳,后有凉国西侵举国动荡,祭天之事一拖再拖……”他笑了笑,道:“依衍制,皇族直系削爵除名,需祭天祭祖,也就是说,你的王号还在。”

庆王一怔。

承嗣续道:“巧的是,四叔你出京后便直奔西北,这一路上什么都没做,直到被袁希‘带’回来。”

庆王隐约猜到了他的意思,却有些不敢置信。他自知自己犯下的是死罪,之前被困雍城,以为几人都是必死,倒也坦荡,说话毫无顾忌,不料后来发现围城是小皇帝设的局,他心思灵动,便猜到皇帝要留自己性命,只不知要拿什么来换——多半是关上一辈子,让他专心研究军械,这对他倒不算什么苦头。

然而此刻看承嗣言下之意,竟是打算连逼宫之事都不计较了?

他侧过头看向承嗣,对方微微一笑,庆王心中一跳,主动道:“多谢陛下隆恩……司徒向阳送过臣两万死士,宇国死士一旦转手便只认主人,臣敢担保他们不会阵前倒戈,今日起,皆为陛下所用。”

他不知不觉已换了称呼:“明日一早,臣便启程去领人,只怕再耽搁几日,骑兵便要尽数便步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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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嗣一见院内摆着的东西便是一扬眉:“做了三具?这样子倒是颇为新奇。”

庆王谈及军械便顾不上其他,主动上前介绍这与旧式弩机有何不同,如何上弦,如何瞄准,如何控制,又道:“嗣儿,你莫看它样子笨重,可它只须两人便能操作,再也无需十余人一同上弦这等麻烦,且毫不费力,只要坐在这里——不停的踩这个踏板,弩箭便可自动装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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