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骑与万人敌 下——讨厌鱼刺

作者:讨厌鱼刺  录入:11-30

李承嗣却对此避而不答,只笑道:“许卿年事已高,远来辛苦,想必也乏了,不如先去歇下,养养精神,明日朕想请许卿赏一番我大衍军威,如何?”

他不待许安国回答,唤亲兵道:“送许大人去歇息。夜里风凉,取我的裘被送过去,再叮嘱他们做些好克化的吃食——许卿,军中简陋了些,且先委屈一夜。”

许安国无奈,只得谢恩,又道:“朝中不可无主,陛下三思!”

方五儿起身相送,许安国略有些焦急地看向他,两人目光一触即分,许安国拄着杖,一步三摇蹒跚着出去了。

直至背影消失,方五儿翻身跪倒,道:“恭喜主公!”

李承嗣不置可否,微微眯起眼看着他,道:“起来,你方才是要说什么?”

方五儿忙掏出周康处传来的军报,双手呈上,道:“前线确实一切顺利,只是凉国有些异动,据四处探子回报,凉主驻扎在边境的大军近几日调动频繁,虚实难辨,不知有何诡计……”

李承嗣坐了回去,懒洋洋地翻了翻;方五儿偷眼打量,见到他手边尚有一封已拆了的信,“君瑶谨封”几个字赫然在目,不由微微蹙眉。

“宇国也有异动?……方卿,朕记得宇国守柳州的前阵子换了息家?”

方五儿接口道:“是,司徒向阳立息氏为正妃后,息家很是跋扈了一阵子,惹翻了不少勋贵,在京中待不稳,司徒向阳也有些不待见,便将他一家尽数打发到柳州去牧守一方。柳州虽是宇国新得不久,但民风淳朴,沃野千里,油水足得很,这是明降实保之策。不过息长幽和他几个儿子都是火爆脾气,据说待得也不算顺心。”

李承嗣点了点头,思索道:“若朕猜得不错,大衍这次未必会碰上凉国的硬骨头了……这事还须待庆王回来再看。”他以军报轻敲着案子,道:“方卿,朕许过你亲手报仇,看来是要食言了。”

方五儿谨慎道:“世事难料,此乃天意,非主公之过。”

承嗣道:“许安国此行你如何看?”

方五儿笑道:“不过是朝中那帮人不敢来见主公,推了个半截入土的三朝旧臣来挡主公的火,顺便探探口风。不过许家是安西大族,既未参与蒙贼之叛,得了主公之诏后又曾募集族中子弟,举兵相从,主公日后或可一用……”

李承嗣瞥了他一眼,方五儿并未察觉,又道:“他既敢来,也是拿准了主公绝不会对他怎样,若主公执意进军,他既有族人在军中,比起朝中那些人也是占了先手……”

李承嗣看了他一眼,道:“哦?朕听说,许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貌美贤良,年方十四……”

方五儿心中一动,识趣道:“主公所知半点不差。”他不待承嗣开口,主动将日间许氏遣使来见一事尽数交待,又道:“许家许了臣不少好处,也含糊提了些联姻的意思,想是要拉拢属下以为声援……”

李承嗣似笑非笑,道:“哦?”

方五儿道:“属下自然是主公的人。”

李承嗣将军报与张君瑶的信交叠在一起,随意拨弄,道:“方家有名,许家有财,你又有赫赫军功在身,正是郎才女貌,若两家联姻,倒也是一桩美事。”

方五儿背心冷汗刷的一下涌了上来,胸口砰砰直跳,面上却毫不心虚,镇定道:“主公取笑了。”

承嗣忽道:“方家乃我大衍第一武将世家,数百年来人材辈出,自抚远茂将军以下,代代均有名将,如今,只余你一人……”

他突然说起这些旧事,方五儿一怔,眼眶微红,低声道:“是。”

李承嗣看了看他,道:“当初朕身边不过数十骑,你全军相投,倾力扶持,夺雷水,克青木,千里奔波,一路为朕搏命,陪朕练兵,不眠不休,从无怨言,朕心里都有数,”他顿了一下,缓缓道,“日后,方家东山再起,全在你一人身上,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许家送上门来……”

方五儿扬眉道:“属下绝不会私收贿赂,结党营私,辜负主公厚望。”

李承嗣笑了笑,道:“不。若有人许你什么好处,不妨便收下,银钱、宅子、田地、使女,都是小处,漕运、盐茶、官位、律条,这些东西,你自己斟酌。世家大族之间错综复杂,彼此勾连,水至清则无鱼,你若当真摆出洁身自好的架势,就算朕一力扶持,也难免步步难行。朕不挡你的财路,只要你心头分得清楚,哪些做得,哪些做不得。”

“像今天许家这事,你说得对,朕是要用他们,大衍半壁江山皆受刀兵之苦,日后百废待举,自有万般难处,便是这等名族戴罪立功的时候。推个老臣来哭诉两句便想将前事一笔勾销?天下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你收不收他们的好处朕不介意,他既爱钻营,也由得他。方卿,你明白吗?朕拿你当‘自己人’。”

方五儿一震,抬眼看向天子,缓缓道:“多承主公错爱。五儿知道轻重,绝对不会做出令主公为难之事……”

他想了想,像是还要说什么,却有些说不出口,只是转而道:“如主公前言,蒙冲此番行事,从者不计其数,阿谀奉承者有之,为虎作伥者有之,前番还主动出兵拼命拦阻我方大军,妄图置主公于死地,一旦见他倒台,便摇身一变全成了忍辱负重的忠臣,扑到您脚下表忠心,也太过可笑。不过万家这倒戈来得有些蹊跷……虽说眼下主公正位已是大势所趋,抢先下手投诚还能换点好处,但属下与他们交过手,看得清楚,那时他们战场上可是不遗余力,绝非敷衍蒙冲。见机不妙转头便去杀蒙冲?这里头必有隐情。至于许家——能在朝堂众人中争到这个机会抢先来向主公效忠,绝不简单,一边抛出老臣试图缓和您的怒火,一边四处打点,只怕其志不小。属下猜着,待他们摸清您不愿罢兵的意图,一定会转而要求负责筹备军需,押运粮草,来抢这份功劳。主公不妨将计就计,就让他出点力,也乐得轻松。”

承嗣笑了笑,丢下那军报,懒洋洋地捶了捶腰道:“万家那事朕约莫能猜到点原因,绝非他家本意——不过明面上还是要赏,不但要赏,还要大赏,这不能不做。许家不足为虑,若果真是能臣,将这事办得漂亮,便给他点甜头又何妨?这事可以答应,便交给你了,也正好向他们卖个人情。小节让他一些也无碍,你自己拿捏。”

方五儿笑道:“属下明白分寸……婚姻之事自然是听主公吩咐,不敢擅做主张。”

55.

次日许安国再探李承嗣的口气,得了一句“未竟全功,焉能班师”后,果然转了口风,送上一大堆溢美之词,义正言辞地自请负责军需,为君分忧,李承嗣与方五儿不由相视一笑。

衍军起初的底子不过是孙悦自光明河一战带出的两万残兵,粮草辎重皆由祈年教筹措,倒也可保无虞;之后转战四方,人马愈来愈多,粮草问题亦日渐突出,只是所占之地也愈来愈广,才勉强供应得上,李承嗣本就为此头疼,此时后方既已安定,便一口答应,令他与方五儿去详细商议。

一干将领本以为京师已复,皇帝定要回朝,个个心中忐忑,听得此信后无不喜逐颜开。不少人唯方五儿之马首是瞻,之前只盼打回京去报仇,此时既已了结,便将矛头全瞄准了凉人,战意蓬勃,势要与敌斗个死活。至于以许安国为代表的朝中文官势力插手,他们并没太大的反应,毕竟向来边将传捷报,朝堂诸公也必要分个立策之功,无甚稀奇。

自许氏行险得了彩头,数不清的题本便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自京中飞来,堆满了李承嗣的案子,有人通篇谀辞赞扬此番武功,有人洋洋洒洒数千字请示京中琐屑公事,有人自命耿介指责帝君不肯回京不顾大局不合礼制,最多的还是哭诉被蒙冲欺压蒙蔽之事,随手一翻,满眼的“诚惶诚恐”,废话连篇,看得小皇帝头昏脑胀,只恨不得能扎在武将堆里不去理会。一想到若是回宫,又要受那重重规矩束缚,数不清的内侍使女碍手碍脚,今日扶了哪个臣子一把,明日便有人上书苦谏于礼不合,便觉得军中说不出的自在。——这却是他多虑了,以他眼下之威,断然无人再敢像之前一样轻视于他,再怎样的直臣说话之前都会掂量一二。

不过不论这些人是何心思,此时倒都明白了皇帝绝意进取的意图。追打凉人既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于公于私都没有不支持的理由,又能讨好皇帝,几家大族争得头破血流,终于还是曹林两家胜出,在这肥差中插了一脚,混了个副手。许家虽得先机,势力却并不占优,只得将到嘴的肥肉分些予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方五儿既与皇帝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正是满腔热情投桃报李的时候;袁希向来唯承嗣之命是从,自不必说,孙悦数次请辞不得,只得仍待在军中,虽不与承嗣搭话,行事却绝无可指摘之处,而朝中众官员虽各怀鬼胎,在此事立场上却高度一致,是以此时衍国自朝堂到军中,上上下下,竟诡异地出现了最齐心的状况,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动起来,之后衍军几乎可说是神勇无匹,所向披靡,摧枯拉朽般将半边国土扫荡了个干净,凉军如丧家之犬匆匆溃逃,无心应战,一败再败,不出一月,便被尽数驱赶至双城一线,过了此城,凉军便将被彻底逐出大衍国境。

若非始终未能捉住利齿藤,这一个月便堪称完美。

眼下捷报频传,李承嗣却并未因这顺利的战事而稍觉轻松:凉主率数十万大军屯兵边境,前方等着的,必然是一场恶战。

大衍本已千疮百孔,若此战落败,凉军举国之军悍然再临,国内短时间内几乎凑不出人马相抗,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在大军抵达恰旺城时,凉国与宇国在柳州边境骤然起兵,司徒向阳筹集六十万人马侵入凉境,亲自压阵!

消息传递总有滞后,大衍众人今日才知凉君前些日已被柳州方面的摩擦逼得焦头烂额,只留了不多人马在此故布疑阵,大军竟是已走了半月。只是帝君亲至也未能挽回局势,司徒向阳索要凶手不得,当堂斩了凉使,号称定要为息家讨个公道,和谈破裂。直至冲突爆发,柳州之信源源不断送来,李承嗣才知道两国交恶之始末。

“凉国要完了!”这是所有知道这事的人的第一个反应。

李承嗣几乎是在接到信报的那一刹那便做了决定,当机立断派遣使团扮作商队出发,并点了刚自西北带兵回来的庆王,道:“四叔,辛苦你,还要跑一趟,宇国之事,还是你最知根知底,朕予你决断之权,且换装混在使团中见机行事,明也好暗也好,决不能令他两国和谈休战……如有机会,可邀司徒向阳会猎凉都,平分彼国国土!”

这三国时而彼此交好,时而相互攻讦,今日联手明日翻盘,本是常事,然今日凉军攻衍不成,损失惨重,西有李承嗣气势汹汹一路冲杀势不可挡,北有司徒向阳打着复仇旗号呼啸而来攻城克地,几乎是一夜之间,形势就突然翻了个儿,凉国竟是处处告急,比一年前的大衍还要危险,甚至有亡国灭种之虞!

挡在眼前的只剩下原本自家的雄关,过了此关,战火便将燃至凉国国土上。

李承嗣眼望远处高耸的恰旺城,无声地出了一口气,淡淡道:“孙将军,且陪朕去散散心。”

大庭广众之下,孙悦从不会驳他的面子,只面无表情越众而出,两人不带侍从,一前一后各自纵马,将大军远远甩开。

恰旺城周密林四布,向西向南则地势开阔,起伏和缓,植被渐稀,只余些杂草黄沙,直蔓延到地平线外。站在一处稍高的土丘上,四野漫漫一望无遗,虽是美景,却令人不免生出些寂寥之意。

李承嗣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此处视野开阔,并无隔墙有耳之虞,他也不回头,道:“孙叔,你瞒了朕好久。”

这些日子在外人看来,孙悦仍然是皇帝的宠臣,最忠实的武将,几乎完美地执行皇帝的每个指令,作战骁勇,治军严谨,完全挑不出什么错处。然而李承嗣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一板一眼服从命令,不对任何军议发言,恪守礼仪,以最规矩的举止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似乎在刻意冷漠地自我封闭起来,变成一个纯粹的杀戮者。

这种无声的抗议让李承嗣无可奈何。

躺在他温暖可靠的怀里,被随意而强势地抱进他自己的私帐,压在床上操弄,抵死缠绵,相拥而眠,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李承嗣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驱散,道:“息长幽满门上下数百口一夕惨死……孙叔,好毒辣的一计。”他凝视着远处的城池,淡淡道:“这些人你训练了多久?是从雷水提了那一句开始,就动手了?”

孙悦不答,承嗣又道:“伪装凉人在柳州边境挑起摩擦,再假扮小股宇军袭击凉国关卡——又要不引人注意,又要诱得息长幽上钩主动出击,来来回回搞这些东西,怕不是磨了几个月?承嗣猜想,这两国国都也有不少人在活动,是不是?待息长幽与凉人交手,惨遭报复的消息传来,再煽动京师民愤……衍凉两国交战,司徒向阳本就在旁虎视眈眈,欲择其一下口,却苦无出兵名号,你倒是送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

“这一年我大衍上上下下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他们也难疑心到我们身上。司徒向阳一代枭雄,时至今日便是看出端倪,也会顺水推舟,先狠狠咬上凉国一口再说……”

他拨转马头,面向孙悦,认真道:“是不是还有很多承嗣还没猜到?方五儿一直猜疑你将凉国俘虏都派了什么用场,承嗣也听到过只言片语——‘屠龙之事’,孙叔你难道还打算向他们国君下手?眼下却不是什么好时机。司徒向阳此刻形同我们盟军,不必动他,凉主老迈,身子经不起折腾,他活着,于我们有利无弊。孙叔,你这步计划需要缓一缓。”

孙悦缓缓点了点头。

这便相当于承认了承嗣之前所有的猜测,他无声地松了口气,望着眼前的武将。

这武将目光沉稳深邃,高大,沉默,像是一尊再可靠不过的守护神。

李承嗣闭了闭眼,问道:“承嗣还想问一句,孙叔,母后真的是死于自焚吗?”

孙悦安静地看着他。

承嗣得到了答案,微微一叹,看着他高大的身形,有些恍惚:“孙叔,父皇曾对我说,有孙悦在,能保我大衍五十年平安,我到今日,才算明白。”

“我只以为你能征善战,勇冠三军,能定一城之得失,却没料到……远远不止如此。”

“数月前司徒向阳还在我大衍边境调兵遣将,意图不轨,雍城战后凉主气势汹汹,亲临双城,欲继续向大衍境内增兵,眼看兵连祸结,永无宁日。然而这种种危机,皆被你不动声息化解于无形。相较之下,你在京师对万家和蒙冲做的手脚,倒都不算什么了。”

他心底暗叹一声。初时自己颠沛流离,内忧外患齐至,能保命已属不易,麾下众将所求亦不过多多斩敌立功,孙悦所思所虑竟如此深远,今日想来,实在可怖。

这已远远超出了武将的范畴——简直是以一人之力,扭转了整个战局,为大衍辟出了一条全新的大道。

承志曾对他说,以他今日从者之众,有没有孙悦在身边都无关大局;现在回头看,竟有些心酸,还有些奇异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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