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皇帝面前是从来没有什么公道的。
沧寰脸色沉下来,面无表情道,“苏爱卿先回吧,此事稍后再议!”‘稍后再议’就是再也不议。
苏展亭不放弃地道,“只是下人该死饶舌,皇上罚也罚了,苏昭仪也已被禁足三月有余,不知微臣何时能见到女儿?”
沧寰的闭门思过令妙就妙在,没有给出期限。有禁足一月,有禁足一年,有禁足一生,沧寰却什么都没说,只让闭门思过,没有皇令不得踏出一步……
沧寰不想与他纠缠,微一思索,对御书房门口的凌寒渡道,“去把太后宫里那个小太监唤来。”
曾给庄小璃端荔枝的小太监哆哆嗦嗦进来,沧寰道,“你把那天议论的话再重述一遍,若有一字之差,便砍掉你的脑袋!”
小太监名唤小柱子,莫名其妙被免去死罪,这三月活得战战兢兢,夜夜煎熬。此时被皇帝召唤,哪有不应的道理?忙将当时众人的话一字不拉地道出。
听到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皇上统共才这么两个妃子,这生了皇子的被禁足,剩下一个又是不生的,你说我们这云溟国……’,苏展亭伏在地上,已经汗如泥浆。
虽说这样的话不会是苏昭仪教的,但那些丫头却是苏昭仪指使故意在庄小璃面前饶舌的。这罪往小处说是妃子不知轻重,扰乱后宫,往大处说可以判为苏氏一门危言耸听,图谋不轨!
苏展亭抖着身子一叠声求饶,“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这才战战兢兢告退。
庄小璃见沧寰一直不回寝宫,就偷偷跑来找他。庄小璃一时兴起匆匆出来,忘了上次沧寰的警告,仍旧没穿裘衣,身上只着两重云锦缎外罩一袭黛青色滚边罩褂。
苏展亭从御书房出来,在走廊尽头,隔着长长的雕花窗瞧见回廊里影影绰绰地飘过一道漂亮的身姿。然后身影穿过白色假山,直接向御书房冲去。漂亮的小少年……哦,漂亮的小少年!看着他直接冲开房门,苏展亭几乎在一瞬间福至心灵,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绝妙主意!
这日天色不错,难得晴朗朗的太阳。头顶白云低低流转,被雪水洗过一样清白柔软。
苏展亭为皇上办事向来动作极快。第二日就带着几名精挑细选的美貌娇童进宫觐见。
经过御花园时,远远望见庄小璃正在湖边,弯着身子,手里提一截树枝赶鱼。心里想,庄恬这老匹夫升得这么快,还不是因为有个漂亮儿子么?看你平时自命清高,今天就让你跪地来求我!
庄小璃似乎察觉身后有人盯着,忽然回过头来。
美丽的身姿在碎金铺成的湖面上映出耀眼纯丽的光芒,苏展亭听见身后的抽气声,在心里苦笑,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小少年生得不似人间有,那是连天上都难寻的。只因为他那股子清泠泠明彻彻的情致!但正值年轻气盛的皇帝,又怎会仅止于欣赏这冰雪玉月一般的气质呢?
——所以,苏展亭觉得自己前途还是很光明的。
庄小璃望见苏展亭身后几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漂亮少年,暗觉奇怪。便丢掉树枝,快步走过去。
苏展亭未穿朝服,庄小璃又不认得他,却认识领路的小太监,正是新提上来的小柱子,被沧寰取名常乐。庄小璃抓了抓头发,似乎有些苦恼该唤他小柱子还是常乐。
小太监已满脸笑容地过来,响亮亮问安,“奴才常乐叩见庄小公子!”似乎对他这新名字新地位异常自豪。
庄小璃指着那些人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常乐被这一问,脸上的笑容掉了一半,支支吾吾道,“唔……奴才这可说不准,苏大人要见的是皇上……”
庄小璃本来也不怎么感兴趣,原以为是哪宫自己没见过的世子,便跑来看看有没有可能多得几个新玩伴。毕竟是外头的人,教养的再好,也没宫里头这些个生来养尊处优的世子们一半的风采,反而流于做作。庄小璃打眼一瞧便没了兴致。
提脚要走的当儿,听到常乐最后两个字又顿住。
庄小璃突然又来了兴致,高高兴兴牵着常乐的手跟去御书房。
当这样怪异的一群队伍出现在御书房门口时,凌寒渡便看到常乐快要哭出来的脸和苏展亭黑了大半的脸。
通达的凌寒渡望见身后那几名刻意装扮过的娇童已明白怎么回事,直接挡住门沉声道,“苏御史今日还是先回吧,皇上正忙着呢。”说着给常乐递个眼色。
常乐拉着庄小璃要走,庄小璃不肯,抱着廊下的柱子,嚷道,“你们要说什么秘密话,怎地不让我听?”
他这一嚷,御书房的门立即开了。常喜瞧见廊下这阵仗,心底捏一把冷汗。和和气气笑道,“皇上听到小公子的声音,请小公子进去呢。”
“不去!”庄小璃今天也异常执拗,甩开常乐,两手抱住柱子。
其余人习惯,苏展亭及身后几名娇童却是第一次见到。见他竟敢如此无礼,公然抗命,一个个吓得不轻。
苏展亭正中下怀,大声厉喝道,“大胆!竟敢对皇上如此不敬!子不教父之过,你父亲身为朝廷命官,也难辞其咎!来人啊……”
话还未说完,望见沧寰一身玄色镶银帝王长袍正立在御书房门口,立即随众人跪地磕头。心里却丝毫不惧,甚至还为终于拿到庄家人的把柄而窃喜。
庄小璃第一次听到如苏展亭那一番呼喝,早惊得云里雾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的太子哥哥竟然是皇帝,而皇帝竟然要打杀自己……两手早放开柱子,整个人仿佛被雷劈过,两手垂着,脑袋也没精打采垂着。此时见跪了一地的人,茫然地望沧寰一眼,跟着便也要下跪。
但腰上一紧,整个人被沧寰抱在怀里。沧寰看也不看地上众人,抱着他回御书房。庄小璃两手抓住门框,从沧寰怀里探出半边身子,不肯进去。
沧寰见他这样,只好停住。
“你,”庄小璃指着苏展亭,苏展亭见皇帝竟如此宠溺庄小璃,又从眼角下瞥见庄小璃竟无礼地伸指指着他堂堂御史,真是又惊又怒,又气又怕,又想起自己女儿也被此人所害,一时前仇旧恨一齐涌来,恨不得将庄小璃打一顿。
庄小璃面无表情道,“你带他们来做什么?”身子却在不自觉发抖。
庄小璃虽不明白那几名少年是做什么的,但他们看自己的眼神,看自己太子哥哥的眼神很怪异,就跟那两个‘妃子’差不多,这让敏感的庄小璃察觉到危机感,生怕自己太子哥哥被人抢走分毫。
苏展亭根本无视常乐常喜在暗处狠递眼色,冷声道,“这几名小童从小在教坊长大,均有专人教导,识文懂礼。臣带回府中命人教了宫中规矩,知情知趣,身子也干净得很。皇上正值盛年,又后宫空虚,不如将几人留在身边使唤。臣全为皇上考虑,也为天下社稷着想!臣的忠心,日月可鉴!”
这一番话说来,铮铮有声,当真有忠臣死谏的风骨,如果忽略他谏言内容的话。
凌寒渡等人冷汗涔涔而下。
庄小璃平时明明如月的眸子此时已蒙上一层浅灰色。沧寰一言不发抱他回房。
没有皇帝命令,众人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一个个如提着脑袋一般揪心等待。苏展亭虽说了那番大义凛然的话,也只是被庄小璃激的,此时回过味来,也心虚得厉害。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过了半天,房内才传来低低的声音,“都起吧……”
这话四平八稳,连平日最懂皇帝心思的凌寒渡也听不出语气里的意味。
苏展亭战战兢兢爬起来,双腿酸麻,一个不察,竟差点摔倒在地。凌寒渡轻托住他手肘,等他站稳,立即收手。
苏展亭想走又不甘心,向身后被吓得缩做一团的小童望一眼,又求助般望向凌寒渡。
凌寒渡默默不做声。
苏展亭小声道,“不知……皇上什么意思?”
凌寒渡还是平时的面无表情,但开口时眉头已微微皱起,“御史大人还是先回吧……”
苏展亭极其失望地带着一干小童向来路走去。
但还未走到廊外,常喜便奔过来,和和气气道,“凌大人说,不如御史大人先把这几人留下,若是皇上不收,再给您退回府上?”
苏展亭一听,自是一叠声答应,把人交给常喜,心情大快地出宫去了。
第二五章:少年情窦开
庄小璃跑得兔子一样快,奔回寝宫,用被子包住头。谁叫也不理。朱朱跳到龙床上,见庄小璃不理它,踢枕头,挠被子,急得吱吱叫。
沧寰见他如此,心里苦笑。心想,庄小璃虽然对苏展亭那番话十分里有七分不懂,却能敏感察觉事态于己不利。
沧寰本打算等他到了十六岁,再一一交给他,但现在似乎不行。从前几日他望苏晗的眼神及对那几名少年的敏锐直觉,以庄小璃的聪明,即便沧寰不说,他也会慢慢懂得……
但庄小璃年龄还是太小,起码也要等到十四岁。谁能在一个孩子牙还未长齐就教他情事?沧寰不忍他太早失去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虽然已过了十二年的童年。
沧寰连人带被把他搂在怀里,轻声哄道,“璃儿在跟我生气么?”
庄小璃没反应。
沧寰又道,“现在你还太小,有些事情还不能理解。等你长大了,我才能告诉你……”说着,慢慢剥开他头上的被子。
庄小璃满是委屈伤心的小脸露出来,朱朱欢呼一声,纵身窜进庄小璃怀里,动作倒是跟庄小璃扑到沧寰怀里时一模一样。沧寰毫不客气地捏着它颈上皮毛远远丢到地毯上。朱朱一声怒吼,毛发倒立,向沧寰露出凶恶獠牙。沧寰根本不睬它。
庄小璃在他手上咬一口,难过道,“你要抱着别人睡觉么?”
沧寰心里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璃儿从哪里听来的?”
庄小璃见他不否认,脸颊上已是一片湿意,喃喃道,“沧卓说的……”
沧寰抱紧他哄他,“璃儿莫要听人胡说,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不抱别人,只抱璃儿……”心里却想,那群小兔崽子果然不干好事,都把璃儿带坏了。以后再敢踏入宸萱殿一步,就打断他们的狗腿……
庄小璃更加伤心,“我也是小孩子么?”又道,“那几个人也是小孩子。”
沧寰自然知道他指苏展亭带来的几个小童。想了想道,“璃儿,他们和你不一样的。他们无父无母,都是些没人要的孩子。小时要被人鞭打教训,长大了要伺候逢迎别人,作为那些养大他们的人的挣钱工具。他们虽然和你一样高,但都是被从小喂了药,年龄再长个子也不能长了。”
庄小璃听得瞪大眼睛,听到‘鞭打教训’时,似乎想起狄坞的残暴,吓得身子一哆嗦。声音轻颤着道,“他们……他们不疼么?”
沧寰道,“当然疼,但是他们没有人疼爱怜惜,只能被人糟蹋。”
庄小璃又吓得哭出来,紧紧抓住沧寰的衣襟道,“你不抱他们么?”
沧寰用手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欺负他们的人已经够多了,难道璃儿也要我欺负他们么?我不抱他们,只抱璃儿。”
苏晗虽只比庄小璃大两三岁,也只当他是个孩子。
这日又进宫与太后闲聊,见庄小璃伴在身边又漂亮又乖巧,便从袖袋里拿出一只香囊道,“前几日觉得好玩便绣了这只粉红色的兔宝宝,现在送给小璃儿吧!”
那香囊上团成一团的粉色正与现在红着脸蛋缩在太后怀里的庄小璃有几分相似,太后笑道,“倒可真像小璃儿哟~~~”
庄小璃被笑得脸色更红,起身跑出去。不过走时,还不忘夺过苏晗手里的香囊。
庄小璃夺路狂奔,也没有看清方向。回过神时,人已立明远宫门口。庄小璃犹豫片刻,又转身就往回冲。
嘭—地一下,庄小璃撞在一人身上。
庄小璃捂着鼻子嗷嗷叫,鼻血已顺着指缝留下来。莲王吃了一惊,忙命人传御医,一手用衣袖替他堵住鼻子一手抄起他抱回宫里。
沧孤生等人见他鲜血淋漓的样子,都是一阵忙乱。御医急急赶来,上些药用纱布包扎好,众人将他脸上血迹擦洗干净,又给他换掉染血的衣袍。
庄小璃从莲王腿上挣下来急忙向宫外奔。沧孤生抓住他,“小璃儿再坐会儿,等血不流了再走。”
“我要找东西。”庄小璃试图拽回自己衣袖,沧孤生不放。
莲王提着他后衣领子,把他提过来,扬起手上的东西晃了晃道,“是不是在找这个?”
庄小璃一看,眼睛亮亮地扑过去。东西没拿到却往莲王肩上磕去。莲王怕他再伤到自己,用手扶住他。
那东西已到沧孤生手里,沧孤生细细看了一眼,惊讶笑道,“小璃儿,这可是姑娘家的绣品,而且当真绣得不错呢。哪位小姑娘送你的?”然后又补一句,“没想到我们家小璃儿不但受男孩子欢迎,女儿缘都这么好!”
庄小璃又脸红起来,双手捂住脸不肯让人瞧见。其实他大半张脸都被纱布遮着,别人是瞧不分明的,但这样一遮就欲盖弥彰了。
沧孤生似乎觉得他情窦初开的样子异常可爱,哈哈大笑起来,难得笑得那么恣肆。
莲王却没有笑,而是皱眉看着趴在自己肩上的孩子。庄小璃情窦初开哪是什么好事,而且偏偏又是对一个女孩子……或许,这应该是天大的祸事……
沧孤生见莲王忧心忡忡,也低叹一声。想起那个人为之所做的一切,又想到庄小璃若是真的会喜欢一个女孩子该怎么办,不禁又是怜悯又是担忧。
沧孤生拉庄小璃到自己身边,柔声道,“小璃儿,可以告诉我送你东西的姑娘是谁么?”心里却已猜到七八分。
单看这可爱花样,便知绣者并无其他心思。送人也并无他意,仅是友好。但关键是送给的人是庄小璃,庄小璃什么都不懂,自然也不会知道鸳鸯绣与兔宝宝的区别……
沧孤生与莲王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副担忧神色。
沧孤生又道,“是去太后宫里的那位苏姓小姐么?”庄小璃这次点了点头,眼睛垂到地面不敢与人对视。
沧孤生又试探着问,“小璃儿喜欢这位苏小姐么?”沧孤生不用等他回答,自然知道他是喜欢的,只是,应该怎样让他明白此喜欢与彼喜欢的区别呢?
沧孤生又道,“小璃儿更喜欢这位苏小姐呢,还是更喜欢太子哥哥?”
庄小璃抬起头疑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要做对比。
这个问题不等庄小璃思索,得到消息的沧寰便进来。瞧见庄小璃手上的香囊,深碧的眸子有一瞬间射出漆黑的寒光。但庄小璃望向他时已一丝不剩。作为帝王,每一个都有冷血残忍的一面,只是沧寰在庄小璃面前隐藏得很好。
庄小璃奔跑到沧寰身边,却下意识将香囊藏在身后。沧孤生想,可真是个小孩子。可这小孩子的动作是要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害死无辜的姑娘的。
沧寰不动声色,将他抱回宫,两人一起沐浴更衣,吃了晚膳。沧寰命人将书房里的文件奏折搬到寝房里,边看着庄小璃边坐在床边处理政务。
沧寰不理他,庄小璃跟朱朱在宽大的龙床上打滚。庄小璃滚到沧寰腿边,沧寰还不理他。庄小璃把头枕在沧寰大腿上,仰头望他的脸,沧寰还不理他。庄小璃把矮几上的折子笔墨呼呼啦啦全扫到地上,双臂抱住沧寰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