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以为,这年纪的孩子较亲近娘亲才对,但在三天前,他意外听见苏若白说出这孩子与他较亲的话。他虽讶异,却一点也不怀疑,这一点从互动中就能看个明白,只是……他的疑惑更大了。
任如夏停下脚步,就这么和他互看着,半晌后,正想说出不用勉强的话时,突然发现眼前的小脸变了变,与他对望的清澈大眼在瞬间积满泪水,小嘴一张,立即嚎啕大哭了起来。
任如夏顿时慌了手脚,一边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抚地柔声道:「别哭、别哭,是任叔叔不对,不该问你这种问题才对。」早该想到这种丧失亲人的事不能问,现在可好,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安慰大哭的孩子。
慌乱之中,他想起小孩子爱吃甜食,连忙挤笑并以食物诱惑道:「小安不哭,任叔叔带你去买糖葫芦的好吗?」
等待半刻,诱惑的结果宣告失败,苏元安仍张着小嘴不停大哭,小手不停抹着自己脸上的泪水,却是擦了又流下。
照理说,从未照顾过孩子的他遇上这情形该感到心烦才对,但他却感到心疼和不舍,直想用尽一切方式来让他再次展现那充满朝气的可爱笑颜。
引诱办法失败,他只好再想其他方式,但仍不忘继续说着安抚的话。「乖,别哭,任叔叔该知道你很想娘才对,不该拿这种事问你。」
「小安不想娘。」
他愣了下。
止住哭泣,苏元安抬着布满泪水的脸望向他,哽咽道:「小安不想娘,小安只想和爹在一起。」
任如夏又是一愣,思绪快速转动着,脑中不停思考着他所说的每句话。
不想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对死去的娘亲丝毫不想念?
「小安害了爹爹……」两只小手紧揪在一起,虽不再哭泣,可眼眶里仍满是泪水。
任如夏轻柔地抹去他脸上的泪水,不语地默默看着他。刹那间,他似乎看出了他与苏若白有的共同特征。
过于温润的性子,间接养成苏若白过度压抑的个性,这孩子同样也有,虽还在成长年纪,一切都未定性,但却有着同样的压抑反应。真不知该说是子承父的个性,还是受了环境影响,他有些担忧了起来。
看着那略带自责的小脸,任如夏抹去他眼角的泪水,嘴角微扬,露出温和的笑颜。「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要是不想让你爹知道,任叔叔保证一定替你隐瞒。」
苏元安不时抽噎忍着哭意,小小的双眉皱在一块,泛泪的眼直盯着他,似乎在犹豫。
他也不催促,就这么面带笑容,很有耐心地等着。
再看了看他,紧绷的小脸在瞬间松懈,开口缓缓道:「小安看见娘带坏叔叔来家里,可小安没告诉爹爹……」
坏叔叔?停顿的思绪再次开始动着,想的却是半年前的事。
他推估,苏家家产被夺走与半年前那件事有关,只是苏若白怎么也不肯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把所有家产都给了那名雕刻师。
「如果早早告诉爹爹,坏叔叔也就不会有拿刀的时候。」
拿刀?
他愣了下,忽地看见苏元安拉起自己的左手衣袖,白嫩的小手臂上,有条长形的淡淡疤痕。
这疤痕让他的心一抽,心疼地抚上他带疤的手臂。混帐家伙,竟敢动手伤害这么小的孩子!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苏元安再露出愧疚的神情。「如果小安早点告诉爹爹,坏叔叔也就不会有机会拿刀威胁爹爹……」
瞬间,他明白了所有的事。在送他回去的那一晚,他无意间听到他说救妻儿的喃喃话语,该不会……
他暗忖着,眼前自责的神情拉回他的思绪,一时间,不忍的情绪再起。俊逸的面容上再扬起笑容,安抚地抚上他的颊面。「不,你没错,是那坏叔叔和你娘的错,与你无关。」
泛泪的双眼瞅着他。「可是……」他总想着,如果早早告诉爹那个坏叔叔有问题,说不定事情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了。
「没有可是,一个坏人要对你做什么,你永远都不知道,就算你早一步告诉你爹,也难以保证他不会伤害你。你现在只要想,你和爹爹能一起生活就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想,好吗?」
苏元安又盯着他好一会儿,许久,才微微地点了下头。
见状,任如夏松了口气,加深脸上的笑后,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现在,真的只要想着以后的事就好,你爹爹开始再接手书坊的工作了,以后你们的日子也就能好过些。」一顿,视线落在他身上的粗布衣裳。
他的衣服是够厚了,但粗布材质,穿在身上肯定不好受,与先前所穿的完全不同。
「任叔叔帮你买新衣服吧。」他突地道。
苏元安一怔,眨眨眼,没做任何回答。
「咱们先去吃东西,吃完再去买衣服。你想不想买东西给你爹吃?」
「想!」他用力的点点头。「爹爹早上把包子给小安吃,自己没吃。」
「好,回去时就买肉包子给你爹吃。」笑着再抚了抚他粉嫩的脸颊后,一手紧抱着他,一手牵起始终拉着他衣摆的杜少惟,再度走在这热闹的大街上。
说出心里话的苏元安,已不在为了这件事苦恼,带笑的面容上是真正的放松,全因为那些非他过错的话。
任如夏不时地看着他天真的笑颜,嘴角扬起的同时,脑中想着的是另外的事。
没想到,事情变得更复杂了,不过,也能肆无忌惮的下手了。
二十
「你想自己雕?」
「是的,正巧这本书不厚,依我的雕刻速度,一个月内就能完成。」
一个月!?这么快?
杜平一惊讶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善于书写绘画是众所皆知的事,但却没人知道他同样会雕,尤其是他的字与图都比一般人来得流畅优美,若没一定的本事,就算他写得再好,画得再漂亮,都无法完全呈现在书上。
除了诧异,也激起了他一丝的敬佩心,至少不再将他认定为只懂写的柔弱书生。
「在雕刻之前,我会先把另一本书给写完,好让其他人能在同时间进行另外本书,时间上也就不会拖太久。」垂眸望着手上的一叠纸张,他眼里燃起期待的光。
被迫签下让出所有一切的他,为了养大儿子,再苦的工作他都愿意去做,即便这些工作是他从未涉及过的,也是他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但无从选择的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甚至还得冒着可能遇上熟人的风险,厚着脸皮供人使唤。
几乎放弃再回到书坊的他,对于现在着手再做新书可说是不敢再想的事,但……他真的重新开始了。
「你这样会很累吧?」杜平一不放心道。
除了书写文字,他还得定时去看雕刻出来的部分与他所写有无差异,很吃力的。他是想累死自己吗?
就算他高兴自己能再重拾书坊的工作,也没必要一开始就把所有工作都揽上身啊。
「不累,我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他笑道。紧握手上的纸张,想着以前的事,让他沉浸在回忆里。
杜平一望着他,瞧见他脸上散发出的光芒,一时间竟移不开双眼。
出生在富家之中,再加上他天生俊逸秀气的面容,本就容易成为众人的目光,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真正吸引人的是他一身的好能力。他敢说,他的书画绝对不输给那些自称为才子的人,只是他将自己的本领全用在自家开创的书坊里,想藉此壮大书坊,却万万没想到让人给陷害,真不知该说他不懂得识人,还是太过相信人。
凝视着他许久,杜平一终于露出自看见他后的第一个笑容,并上前一步走近他。「既然你坚持,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可别累坏自己了,这两本书没有时间限制的。」他淡笑说着,在朝他伸出了手。
苏若白一怔,直觉将手上的一叠纸卷交还给他。「真的不用今天开始?」
「不用,也不急。」话一顿,拉着他转向看往前方将用来当作书阁的地方。「你瞧,书柜还没放入,架子也还没钉上,留在这很危险的。」
「我能拿回去书写。」
「你很期待是吧?」他笑问,看着他的眼已改变,不再是最早的不悦和拒绝。
闻言,苏若白面颊微地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好像……高兴过头了……
杜平一加深脸上的笑,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别急,以后可有得忙了,今天就好好的休息吧?」
苏若白抬头视线对上他,瞧见他和善的笑颜,不自觉顺应地点了点头。
谁也没注意到带着孩子外出的任如夏正从外走进,才走进中庭,就看见两人过度接近的画面。
「爹爹!」瞧见爹亲,苏元安便难掩喜悦地大声唤了句。
两人蓦地回神,不约而同地转身往后看去。
苏若白面容属白晰,方才被识破的窘境让他的脸还带着些红晕,看得任如夏不由得一愣。
他绝对不是在怀疑什么,只是……他记得他们一开始处得不好吧?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苏元安朝他伸出双臂,手上还拿着不算小的油纸包。
见状,苏若白主动上前,顺着伸出的手臂,将他从任如夏的怀里给抱起。「小安没给你添麻烦吧?」客气地问着,红潮退去,神色已恢复到以往的平静。
差别待遇?
任如夏脑中闪过这念头,下意识瞄了眼后方的杜平一,道:「没,他乖的很,还想到替你带吃的东西。」
「吃的?」
「肉包子。」苏元安咧嘴一笑,急着秀出手上的东西。「爹爹没吃早膳,小安替爹爹买肉包子回来。」
买?他哪来的钱买?都是任如夏付的帐吧?
他暗忖着没说出口。垂眸看着被打开的油纸包,淡淡的香味飘至他鼻间。
也罢,就当是先跟他借的吧,等他赚了钱再还回去。
「你们谈得如何?」任如夏忽地开口,双眼直盯着他。
苏若白才想开口,后方的杜平一已主动开口,并走至两人身旁。「都谈妥了,从明天开始。」一顿,看向苏若白,脸上扬起淡笑,有意无意道:「休息是必要的,就算上轨道了,还是得记着这句话。」
闻言,他脸颊再次泛酡,不好意思地别过眼不看他。
他不心急……绝对不是心急……
将这一切全看进眼底的任如夏内心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抿了抿双唇,拉回眼前人本对着他的注意力,道:「先吃点东西吧?小安很担心你饿肚子。」
苏若白一怔,视线再对上他。「我还好。多谢你了,还特地帮小安买东西。」
「用不着谢,反正咱们的关系本就不浅,帮你买东西属正常行为。」
客气的笑顿时一僵,秀气的面容上呈现出不自然的神情。
不浅?他用措词了吧?他不记得他们关系深厚啊。
任如夏笑盈盈地回视他,道:「我还帮小安买了不少新衣,让人送去你的新家了。」
「新家?」他惊诧喊道。
他什么时候搬家了?
「是啊。」任如夏笑着点点头。「你现在住的地方太暗了,离我家也远了点,我想,毕竟是要合作的,住近一点会比较好。」
「……」他面皮不自觉抽了抽。
合作与住的地方远近不相干吧?况且他没说过要搬家吧?要是付不出租金怎么办?
「我知道你不爱欠人,所以每月加减收你一点钱,这么一来你也能住得安心点。」
「收钱?」
「是啊,你的新家是我以前和人打赌买下的地方,就用你现在租屋的价格吧,小安在屋里习字,也不会因屋内过于阴暗而伤了眼。」
「……」这、这摆明着要他答应租下不可。
心中的警铃顿时大想。不过才短短几天的相处,就已经让他抓住自己的弱点,这绝对不是好事!
「说这么多,还不如我亲自带你去看看。」说着,直接拉着他往屋外的方向走。
抱着孩子无法反抗的苏若白,只能由着他拉着自己走。
后方,杜少惟走至爹亲身旁,与爹亲一起目送着人离开,小脸上有着淡淡的失落。
跟着外出,却没能跟小安单独说到话。
杜平一同样让他说的新家给愣住。是突然做出的决定吗?并没听到有这样的打算啊。
纳闷地看着人离去的背影,耳里再听见逐渐远去的谈话声。
「我还让人帮你把家中的东西都搬过去。」
「搬?你会不会太自动了点?」一点也不考虑他是否答应。
「怎么会?我们关系这么好,让人帮忙搬也很正常啊。」
「……」
二十一
望着堆满在桌上的东西,苏若白头痛地皱了皱双眉,无奈地看看向替他带来困扰的人。「你实在无需这么做。」
同样看着桌上堆满山的任如夏,很理所当然地耸了下肩,笑容满面道:「这些不过是小东西罢了,就当是我送的见面礼,不用太过在意。」
「怎能不在意?」他近乎恼怒地斥道:「这些东西买起来也得花上不少钱吧?你这不是给我带来困扰吗?」明知道他不爱欠人,却又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间接欠他,也难怪他不只一次后悔合作的事。
虽然他是为了怪异的关系而后悔,可这件事同样让他想终止合作。
「你真的不需太过在意。虽然现在有点落魄,但你也算涉入商场好几年的时间,与商家之间或与合作伙伴之间,彼此间互送礼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了,不是吗?」任如夏依旧笑看着他,从桌上满桌的东西中,拿出一包以纸包妥的包裹,小心摊开。「我得承认,你儿子太讨人喜欢了,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想替他买点东西。」说着,他从包裹中拿出一件小小的褐色衣裳,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苏元安而买。
苏若白仍紧皱双眉,看着他手上的小衣裳,很头痛,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的弱点是小安,但也没必要事事都拿他当藉口吧?
深吸口气,他平息内心不悦的情绪,平静道:「他还小,实在不需要替他买太多无谓的东西。再说,就算你的目的是想替小安增添衣物,也不需要买到满桌的东西。」
「我是替你买的。」他道。笑着放下手上的小衣服,从最底下拿出另外一套同色同花样的衣衫。「你事事替小安着想,却没能把自己给照顾好,还不小心染上风寒。我不愿时时说着自己帮助你的话,但你应该知道,若我没执意插手帮你,只怕你现在已无法站在这。」
闻言,他轻蹙双眉,抿嘴陷入了沉默,心里也涌起一股小小的愧歉。他不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他只是……
任如夏深深看着他,放下手上的衣服,来到他身旁。「不瞒你说,我派人去查了你家的事。」
苏若白一怔,双眼蓦地瞠大,双脚像控制不住般往后退了两步。
他……他去调查了?调查苏家的事?这么说……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了?包括那件事?
「没关系的,让我知道了也没关系。」他上前一把握住他手腕,止住他不停退后的步伐,柔声道:「轩香书坊易主的事外界迟早会知道,不过,我不会让人再进一步知道任何事,也一定会帮你讨回讨回书坊。」
再看着他,苏若白是愕然,也是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那种发现所有事情的震惊,沉寂了半年的心情,像是突然的再回到他身上。
「反正你不懂得看人是早知道的事,幸好我比你精明,还能轻易分辨出好坏人,就这点我可比你强多了。」
他一愣,蓦地回神,发现他带笑的面容上闪过一抹得意的神情。
这是在炫耀他比自己厉害吗?
苏若白看出他对自身能力的骄傲,可意外的是,他的笑里没有对自己的耻笑。
他还以为,他会笑自己一年多都没能发现这件事……
看着他略为放松的神情,任如夏加深脸上的笑,拉着他走出屋外。「我想,既然是再重拾书坊的工作,你一定会提起自己雕刻的事,所以我让人送一些板子来这。」站定在屋外门旁,他手指着墙边堆叠整齐的木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