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县官啊,一县之长,案子都是你判的。谁知道他是不是想利用你让自己赢官司。”郝果子越说越觉得他可疑,“还什么茶好人不好,我看他全天下这么多人,最不好的那个就是他了。”
陶墨听他越说越激动,安抚道:“他不会利用我的。”
郝果子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该不会是那个顾射给他家少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吧,不然少爷怎么心心念念地护着他?
陶墨道:“我总觉得……他不屑。”
郝果子:“……”果然是灌了迷汤了!
顾射坐车回府的一路都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顾小甲更不敢开口。今日他将陶墨拒之门外,顾射虽没说什么,但立刻追去县衙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几曾见过顾射这样主动,看来以后对那个傻乎乎的陶县令要另眼相待了。只是,他追随顾射这么久,什么达官贵人,名流才子都算见过了,也不见少爷对谁特别青睐过,那个陶墨也不知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让少爷三番两次上门!
回了府,顾射下车回房。
顾小甲跟在身后,见他准备关门,终于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少爷,行李还收拾吗?”
顾射关门的动作微微一顿。
顾小甲以为他不记得了,又提醒道:“你前阵子不是说过了年,就要出海吗?这船都已经买下来了,总不能老是搁在码头上。还有雇的船夫,也一直花银子养着。”
“继续养着吧。”顾射说完就将门关上了。
……
继续养着?
顾小甲心头一痛。不当家不知米粮贵,当了家才知道当家难,那些船夫一个个可都不是三餐温饱就能打发的。
35.针锋相对(八)
梁文武与邱婉娥的婚期终是定在第三日。
梁老爷还特地送了喜帖到县衙。
陶墨想起佟老爷,心中有些别扭,原想找个借口推辞不去,但郝果子对此感兴趣得很。梁家家在邻县,他早想找个机会去走走。陶墨不忍扫兴,只好应承下来。而准备贺礼之事自然落到暂代老陶之职的木春身上。为了体面,郝果子又拾掇着木春给他们买了身像样的成衣。
到了那日,天蒙蒙亮,他便早早地端着早餐去叫陶墨起床。
由于从谈阳县到邻县有近三个时辰的路程,所以花轿在昨夜就出发,约莫辰时能到。
陶墨不识路,正好远远地跟着他们。
郝果子侍候完陶墨,正要去叫木春,却见他已经穿戴整齐地出门了。
“你……”
木春见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疑惑道:“有何不妥?”
郝果子感叹道:“幸亏新娘子盖着红盖头,瞧不见。不然见了你的模样,指不定就跟着你跑了。”同样一身蓝袍,怎的他就能穿出飘飘欲仙的潇洒,自己怎么穿都像是个书童。
木春微笑道:“多虑了。”
郝果子看他态度温文,与老陶又是故交,算得上是知根知底,比起傲慢冷漠的顾射来,自然容易亲近信任得多,心中顿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少爷与他在一起,怕是大家都能省心不少。
“东家在等了。”木春从他面前走过。
郝果子一惊,追上去问:“木春,你成亲了没有?”
木春只消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淡然道:“不曾。”
“那有没有什么相好的?”
“也没有。”
郝果子欣喜道:“那……”
“那不如上车再说。”木春似笑非笑地回头瞥了他一眼。
郝果子顿时有种全身上下皆被看透,无所遁形之感,满腔的热情犹如被冷水浇过,再也提不起兴致来。
他们上了马车,先到邱府门前等候。
花轿已然停在门前,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煞是热闹。
梁文武虽然不良于行,却仍是亲自上门迎娶。他一身火红,那张稍显清冷的面孔透露出几许难得的喜气。
陶墨坐在车里,心里突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只怕终其一生,这喜庆的锣鼓都无为他而欢鸣的机会。
木春坐在他的对面,看他神情沮丧,笑道:“老陶临行之前,曾嘱托我一件事。”
陶墨一愣,问道:“何事?”
“替他留意少夫人。”木春笑眯眯地看着陶墨脸色一变。
“他明明知道,我……我,我只想当个好官的。”
木春道:“好官更需要贤内助。”
陶墨支支吾吾道:“郝果子也可以的。”
木春失笑道:“这如何相同。难不成你以后要让郝果子与那些同僚的夫人打交道?”
陶墨想想也觉得不妥。他脑海中突然闪过顾射的身影。若是顾射……那更是不能。他很快否决掉这个假想。
木春道:“那个邱二小姐有勇有谋,若不是心中另有他人,倒不失为一段良缘。”
陶墨听得心惊肉跳,“这,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我不过说说罢了。”木春浅笑着将话题揭过。
陶墨心中却是翻江倒海,也不知木春此番话是否出自老陶的授意。
两人默默在车厢里坐着,过了会儿,马车慢慢动起来。
陶墨被摇得发困,干脆找了个舒适的姿势,睡了过去。
轿子是人抬着走的,自然比不过马车,再加上半路休息的时间,行得极慢。
郝果子只好赶一段路,停一会儿,又赶一段路,又停一会儿。
陶墨睡醒吃了点东西填肚子,然后继续睡。
等到了邻县,日头业已偏西。
喜婆不得不催促快走,以免误了吉时。其实无需她催,迎亲队伍也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陶墨被越来越响亮的敲锣打鼓声惊醒,正揉着眼睛坐起,便见郝果子从外伸进头来,欢喜道:“少爷,到了。”
陶墨赶紧伸了个懒腰,下车。
这一路的颠簸下来,他觉得骨头都要颠散了。想起当初赴任,坐了更久的马车,似乎也不像这次这般疲惫。某不是在谈阳县的这些日子将他养娇贵了?
陶墨默默地检讨自己。
木春随后从车上下来。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端的是潇洒倜傥,顿时将周遭的目光都引了过来。
正在门口迎客的梁家人眼睛一亮,急忙赶过来施礼道:“陶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辛苦。”
陶墨认得他就是那个在佟府门前请自己做主的青年,连忙笑着回礼。
梁家青年领着他进屋。
看梁宅规模,梁老爷说邱二小姐将来不愁吃喝倒是无虚。陶墨心中安慰。他被一路引至主桌,木春和郝果子则另作安排。
一桌子的陌生人都与他寒暄起来。陶墨有些尴尬,却也一一回应。
其中有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不时打量他,似想要搭话,却又像估计什么,隐忍未言。终于,他身边一人按捺不住道:“那位是谈阳县县令,这位是本县县令,正好是新郎新娘的父母官,也可算是亲家!”他说罢,自以为风趣地笑起来。
满桌只得赔笑。
那中年人有了话头,才搭起话来。“我听闻,陶大人是捐官的。”
陶墨笑着应是。
“捐官好,捐官可比我们这些寒窗苦读的书生要好得多了。”他状若感叹,“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又怎比得上金山银山,坐享其成?”
陶墨道:“你说得深了,我不太听得懂。”
中年人以为他讽刺自己,嘿嘿笑了两声道:“懂与不懂又有何关系?只要朝廷肯懂,知府肯懂……便可。”
陶墨自然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却也无心计较,依旧微笑道:“我们食朝廷俸禄,自然要为朝廷分忧解劳。”
中年人见他四两拨千斤地将自己的话都拨了开去,皮笑肉不笑道:“陶大人果然是鸿鹄之志,我望尘莫及啊。”
先前为他们引荐之人顿时坐立不安,打圆场道:“两位都是朝廷栋梁,当今瑜亮,何分高低?”
这话说得中年人面色一冷。他本就极看不起那些靠家族庇荫,拿钱买官的人,如今他见他们相提并论,他自觉受辱。
那人心里咯噔一声,暗骂自己多事,却也不敢再说了。
与其他桌相比,这桌的气氛有些僵。
陶墨便左顾右盼起来,木春与郝果子也分了两桌,木春那桌更靠里一些,显然是更受重视。他那桌倒都是些斯文人……他的视线蓦然一顿,眼睛随即睁大。
虽然只是背影,但是这个背影他曾看过千百回,也梦过千百回,决不至错。
那人分明是……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突然回过头来。
秀气娇嫩的面容犹如雨后春笋,楚楚动人。眼眸潋滟如秋波,双唇红艳如樱桃……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勾人心魄,难以自拔。
“旖雨……”
陶墨无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随即一省,竟觉陌生。
旖雨也看到了他,微微一惊,很快转回头,过了会儿,却又忍不住看来。见他还在看自己,脸色稍稍有些发白,犹豫了下,终是点了点头。
在此时此地看到旖雨,陶墨发现自己竟然全无曾经以为的心痛和怨愤,有的,只是物是人非的惆怅和叹息。
36.针锋相对(九)
梁文武坐着轮椅,邱婉娥由喜婆牵着进喜堂。
梁、邱二老坐在堂上,一个喜气洋洋,一个面沉如水。不过在满堂艳红的映衬下,并不惹人瞩目。
新郎新娘进堂后线跪下献香,三叩首,才起来拜天地高堂。
轮到两人对拜,邱老爷看着只能坐在轮椅上明显爱上一截的梁文武,重重地叹口气。对邱婉娥的设计和欺骗,他再生气,也不过气一时,出嫁的到底是他女儿,看着两人木已成舟,他除了认命之外也别无他法。
梁老爷则越看越欢喜,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新娘很快被送入洞房,梁文武则在之前那个梁家青年的陪伴下,一一向各桌敬酒。
他先敬主桌,到陶墨面前,特地斟了满满一杯,真心实意地感激道:“若非大人当日堂上一判惊醒我,我与婉娥也不会有今日。此恩此德,梁文武终身铭记。”他说着,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杯倒拿,滴水不漏。
陶墨道了几句恭喜,也是一干而尽。
“好!”一桌人起哄。
梁文武冲他笑笑,转战下一位。
陶墨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郝果子虽然位置坐得远,目光却未有片刻稍离,见他一味喝酒,心头又惊又愁,趁着众人都埋头吃菜之际,悄悄摸到木春身旁,正要开口,眼角却瞄到也看过来的旖雨公子,顿时呆在当场。
木春用手轻轻地扯了下他的袖子。
郝果子回神,冲口道:“你怎么在这里?”
旖雨尴尬道:“我与梁文武是旧识,所以来讨一杯喜酒。”
“你的旧识?那我看梁文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郝果子啐了一口。
旖雨见同桌诸人都竖起耳朵听着,忙低头不语。
郝果子还待乘胜追击,就见木春正不赞同地盯着自己,讪讪地收口。
“何事?”木春问。
郝果子犹不解气地瞪了旖雨一眼,低声道:“我原本还奇怪少爷这么久滴酒不沾,怎的今日又喝起来,原来是此处有妖孽!”他故意将妖孽两个字重读,果然引起一片疑惑的目光。
旖雨头低得更低。
郝果子转而对木春道:“你劝劝少爷吧,不要再喝了。”
木春一愣,“你怎么不去?”
“这,”郝果子犹豫了下,才小声道,“我没你好看。”
木春:“……”
陶墨正喝得晕晕乎乎,便觉得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按住了他的酒杯。
“东家,够了。”木春本不愿意管这闲事,奈何先有老陶殷殷叮咛,后有郝果子灼灼目光,逼得他不得不敷衍一回。
陶墨双颊红得像涂了胭脂,眼睛睁不大开,只眯着条缝看他,“你是……”
“木春。”
“木春?”陶墨垂头。
正当木春怀疑他是不是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没听过。”
“……我送你回去。”木春伸手想要搀起他。
陶墨突然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木春皱眉。浑身的酒气让他有种把人丢出去的冲动!
“你很喜欢……春天吗?”陶墨喃喃道。
木春冲其他一脸看戏表情的客人,颔首致意道:“我先送我家大人回去了。”
梁老走上前来,“我看陶大人这样不便赶路,不如在我家客房歇息一晚再走。”
木春想到一会儿要坐在一个满是酒气的车厢里,也是大皱其眉,便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梁文武见他形容斯文,抱着这么大一个人着实辛苦,便叫了两个下人来帮忙。
但陶墨好像认定了木春,任由旁人怎么拉怎么扯,他就是不下来。
木春正准备用内力将他震开,就听郝果子在旁道:“就这样抱着走吧。要是木师爷觉得重,我们来抱腿。”
……
木春想象了下画面,嘴角微抽,不动声色道:“不必,我坚持得住。”他说着,也不顾大庭广众,众目睽睽,是否惊世骇俗,干脆将陶墨打横抱起来,跟着梁府的下人朝客房走去。
郝果子跟在旁边,惊疑地看着他镇定的神色,不断地问:“不要紧吗?会不会太重?要不要帮忙……还是歇歇吧……真的不用帮忙……真真的不用……”
“到了!”木春打断他的话,快步走到床边,将人往床上一丢。
但陶墨还是没松手,两只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以至于丢完人,他的身体反倒被一同扯了下去。
郝果子看得目瞪口呆。等木春狼狈地起身,他才后知后觉地将同样留下来看戏的梁家下人打发走。
“出去。”木春道。
郝果子搓着手道:“也许你需要有人帮忙打水。”
木春盯着他,慢慢地露出微笑。
郝果子很识相地出门,顺便把门关好。
“没想到最后的少夫人竟然是……木春。”他一路嘀嘀咕咕地走远。
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的木春闭了闭眼,然后伸出手指,在陶墨的肩井穴上飞快地点了两下。陶墨双臂无力垂下,他这才飞快地站起身,然后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
“木春。”陶墨似乎觉得空虚,身体扭动了下。
木春以为他醒了,很快收拾好表情,正要回头,就听他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春天?”
“……”
“木春,慕春……”陶墨声音渐渐低了。
木春准备出门,躺在床上的人突然叫了一句。“啊,思春!”
……
走向房门的脚步一顿,他转身,直接朝床的方向走去……
自从顾射取消原本定下的出海日期之后,顾小甲就觉得他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比如说,看书发呆的时间似乎比往常多了。以前看书发呆是从书中有所得,而如今,却像是神游太虚。
顾小甲思前想后,怎么都觉得这事与陶墨有关。
这一连串的变化都是从顾射从县衙回来后发生的。莫不是,在县衙里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