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陶墨则死死地抱住蓬香的腰往后拖。
蓬香人被拉开了,两条腿却不停地在半空中乱踢,“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这么打我……”
“什么事?”顾射一脸冷漠地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跟着前去通风报信的门房。
陶墨下意识地松手。
蓬香一下子又冲了过去,也不管是郝果子还是顾小甲,劈头盖脸就打下去。
顾小甲和郝果子毕竟是两个人。一人抓一个胳膊,很快将他制住。
蓬香这时候总算有些清醒了,眼泪刷刷往下淌,一脸的委屈。
顾射看向顾小甲。
顾小甲高声道:“他打人!”
郝果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被打了耳光的地方又烫又痒。
陶墨打圆场道:“郝果子也又不是之处。”
郝果子扁嘴。
陶墨又道:“但是打人是不对的。”
蓬香恨恨地盯着他,“我家公子原本以为大人是这世上唯一不会看低他之人。没想到,大人也不过是一个世俗男子!我家公子的确出身烟花之地,但这又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他五岁被卖身,十三岁接客,这难道是他自愿的?赎身的银子是他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省下来的。大人去过群香楼,应该知道章包是何种人,要从他手里头藏银子是何等的不容易!就这样,公子为自己赎身也花了两倍的钱。他求的是什么?求的不过是一方安稳之地,一个可托之人!可是他错了,他还是错了。陶墨其实说穿了也只是一个俗物……”
顾射冷冷道:“说够了?”
蓬香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抬高下巴瞪着他道:“怎么?污了顾公子的耳朵吗?高贵的顾公子自然是听不得这些肮脏下贱事的!”
顾射道:“你肮不肮脏,下不下贱,与我何干?”
蓬香激愤的表情猛然一松。
顾射眼中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只有从头到尾都不曾变过的无动于衷。
陶墨叹气道:“我陪你去见你家公子。”
蓬香垂眸,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郝果子焦急道:“少爷!”
陶墨道:“你去备车。”他故意低着头,不敢看顾射的神情。
不知为何,他心底并不愿顾射见到旖雨和蓬香。所以,当蓬香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顾府门口等他,而不是在县衙门口等他时,他心底是不舒服的。决定去见旖雨,固然有一场相识于心不忍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想尽快与他说清楚。蓬香一口一句所托非人,实在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别扭和不安。他与旖雨早在他烧掉那条巾帕时,就缘分尽了。
车是现成的。
郝果子坐在车辕上,回头看陶墨。
陶墨望着顾射的鞋面,“我走了。”他等了等,顾射没有回应,这让他更加不安,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
顾射面无表情,有种别样的疏离。
陶墨心头一慌,突然就觉得胸口被什么抓住似的喘不过气。他望着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脱口道:“我真的走了。”
顾小甲摸着后脑勺,冷哼道:“爱走不走。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陶墨虽然不识字,但是他博闻强记,很多成语他听得多了便能记住他的意思,所以他当然知道他在讽刺什么,嘴角不由抖了抖,最终一个字也没说,转身上车。
蓬香忍不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看的顾小甲更是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等他们走后,顾小甲抱怨道:“公子,我看这个陶墨是个呆子,脑袋装的全都是石头的呆子。”
顾射道:“你若再不去找大夫看看你的脑袋,你的脑袋也会变成石头。”
顾小甲:“……”
到旖雨院子门口,蓬香原本不想让郝果子进去,但郝果子坚决不肯离开陶墨半路,最终三个人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全进了旖雨的房间。
旖雨正卧病在床。
群香楼第一红牌绝非浪得虚名。纵然惨白着一张脸躺在那里,也有种说不出的风韵。
陶墨看着他,心里微微发酸。他见过旖雨在群香楼里意气风发,多少豪商富贾捧着金子讨他欢心,虽然说到底只是一场情色交易,但那时候的他表面是极其风光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当初那样迷恋旖雨,多多少少是迷醉于他的风光,那种在艳压群芳的强势。但是此时此刻,他病怏怏地躺着,风采退去,只剩下我见犹怜的凄楚,陶墨不由难受,柔声安慰他道:“人死不可复生,你要节哀顺变。”
其实安慰人的话是相当匮乏苍白的,如他父亲过世时,老陶也曾经这样劝慰过他,但是毫无用处,无关痛痒,将心比心,他说话底气不足。
但旖雨看到他时,眼睛微微亮起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黎明的曙光,原本虚弱无力的身子立时挣扎着要起来。
陶墨见蓬香不动,只要亲自上去扶他。
旖雨抓住他的胳膊,眼睛充满了希冀和憧憬,“陶墨。”
陶墨下意识地想松手,但是旖雨抓得更紧了,“陶墨……”
“你好好休息。”原本准备好的话在这样明亮的眼睛下统统烟消云散。陶墨默不吭声地帮他拉过被子,靠在他身后。
“晚风他死了。”旖雨喃喃道。
陶墨想说人死不能复生,但转念记起这句话已经说过了,只好沉默。
旖雨似乎也没指望他回答,径自道:“他曾经说,想要给自己赎身,然后娶一房媳妇的。”
陶墨一愣。
旖雨看他的表情,苦笑道:“在你心目中,我们其实已经不是男人了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陶墨拙劣地解释着。
旖雨道:“他说过,不用漂亮,不用能干,只要让他在上面就行。”
陶墨眼眶一热,慌忙低头。
“我不行啦。”旖雨道,“我现在就算在上面,也做不了什么。”
“你别胡思乱想。”陶墨道。
旖雨笑笑,“不过还好,我做了什么,但还能让别人做什么的。”
看着他笑吟吟的眼睛,陶墨心底却什么绮念都没有。
旖雨很快将话题岔开去,只说了一点过去的事。
陶墨默默地听着。
旖雨很快就说不下去。因为他发现,其实他和陶墨之间并没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陶墨坐了会儿,就借口衙门有事告辞了。
旖雨没有挽留,只问他明天来不来。
陶墨不敢看他充满期盼的眼睛,低声道:“最近衙门事多,怕一时来不了。”
旖雨点点头,没说什么。
蓬香送他们走,很快回来,看着躺在床上的旖雨焦急道:“公子,他们不上钩,怎么办才好?”
旖雨半晌没搭话。
“公子?”蓬香上前一步。
旖雨道:“我病了。”
“我知道,你不是说暂时不要请大夫吗?”蓬香有点摸不清他的意思。明明是自己冲冷水故意病的,现在又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
旖雨道:“很难受。”
蓬香道:“那我给你请大夫去。”
“不必了。”旖雨慢慢地闭上眼睛,道,“再病两天吧。”
蓬香摸着自己的脸,想到自己脸上肿了这么大一块他也没有在意,心里很是委屈,也懒得在理会他。
59.来者不善(五)
陶墨回县衙后心事重重。
郝果子上了药,脸上抹得黑乎乎的,心情也不大好。他磨完墨,见陶墨仍提着笔半天不动,忍不住道:“少爷还在想那个旖雨?”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己这样挨了一个巴掌,没想到少爷不但不替他出头,还老惦记对方。
陶墨迟疑着问道:“你觉得,旖雨如何?”
郝果子一愣,随即冷笑道:“如何?还能如何?不是变着法子害人,就是变着法子勾引人。他要真是关心晚风,该听到噩耗的时候痛哭流涕。你看他当时有多难过?也就是普普通通!现在倒猫哭耗子假慈悲,假不假?”
陶墨沉默。他觉得旖雨躺在床上的那番话并非虚情假意,或许是见识过他以往的风光,因此看到他今日田地,难免动恻隐之心。
“少爷不会心里还放不下他吧?”
陶墨缓缓地摇摇头,道:“即便是陌生人,看到此情此景,恐怕也会动……何况我是本县县令。”
“恻隐之心?”郝果子没好气道:“少爷,你不会是担心他会寻死吧?你放心,他这样的人什么都敢干,唯独不敢去寻死,少爷少替他操心了。”
陶墨叹息。
郝果子道:“少爷有空想他,还不如想想一会儿回去怎么向顾公子交代吧。”
陶墨提笔的手一僵,墨汁顺着笔尖终于落下来,滴在纸上。他看着那一点墨迹慢慢晕开,突然道:“我想我们还是搬回县衙吧。”
郝果子皱眉道:“好端端的,少爷怎么会想到要搬出来?”
陶墨道:“总是打扰他,我心头过意不去。”旖雨之事本就与顾射无关,不该将他扯进来。“更何况,我到底是一县的县令,一直寄居在他人府邸中,终是不妥。”
“少爷舍得?”郝果子一击命中。
陶墨的确不舍。想到日后不能再夜夜与顾射同桌进膳、对弈,心就像被无数根小针扎着似的。但是从晚风尸体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隐隐觉得曾经牵扯着自己的旧事又要聚拢来了,再这么寄住下去只怕会连累到顾射。旖雨与蓬香不是什么大事,却像个引子,将过去的恩恩怨怨重新翻腾出来。
想到黄广德的手段,他捏着笔杆犹豫了半晌,狠狠心落笔,划出一条长横,“搬出来吧。”
听说他要搬回县衙,最高兴的莫过于老陶。
他立马道:“屋顶已经修缮好了。我立刻让人再打扫一遍。”
郝果子道:“少爷的行李还在顾府,是派人去取,还是……”
陶墨连忙道:“我自己去取。”他心里偷偷设想了顾射听到此事后的反应,或许生气或许漠然,又或许殷勤挽留?
……他很快将这个想法逐出脑海。应当是漠然吧?顾射极少为事动怒。只是,为何他心底竟隐隐希望顾射是生气的?
怀着这般惴惴不安之心,陶墨在路上反复联系说辞。好不容易到了顾府,却适逢顾射不在。
陶墨忐忑的心霎时松弛下来,但下一刻又不免担心。莫不是因为他今天去旖雨,惹恼了他,所以避而不见?
郝果子看陶墨站在门口,脸色一变又一变,如走马灯般,开口道:“少爷。我们是进去收拾行李?还是等顾公子回来再说?”
“等他回来。”陶墨想也不想便答道。
郝果子也是如此想,便往里走,走了半天,发现陶墨不但没有进来,反而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了,慌忙折回来,“少爷坐在这里作甚?”
“等他回来啊。”陶墨说得理所当然。
郝果子道:“这,去里面等也是一样的。”
陶墨道:“我想在这里等。”
“……”他原先还担心陶墨离开顾府是不是因为被旖雨打动了心,如今看来,完全不必担心。他叹了口气,跟着坐下来。
“你不必在这里陪我等的。”陶墨道。
郝果子道:“你是少爷。哪里有少爷在门口,小厮去里面坐的道理?”
陶墨一个人坐在这里,也觉得有些寂寞,便默许了他。
郝果子坐了会儿,便觉得地上的凉气飕飕得从下面往里钻,再加上顾府门前道同东西,不时有风往来,更觉阴冷刺骨,原本挺直的脊梁越来越弯,几乎要将整个人抱成一只球。
陶墨看得于心不忍,道:“你先进去吧。”
郝果子搓着手,“少爷不冷?”
陶墨摇摇头道:“不冷。”他觉得自己已经僵了。
郝果子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被冻得吓一跳,“少爷还是去里面等吧。”
陶墨固执地摇头。
郝果子叹气,转身回房去拿暖炉。
陶墨轻轻捶着腿。
马蹄声渐近。顾射的马车缓缓从远处驶来。
陶墨想立刻站起来,但是脚不听使唤,努力了两次才颤巍巍地起身。
马车停在面前,顾小甲看到他,显然余怒未消,冷冷地哼了一声,下车开门。
顾射从车里面色淡然地下来,似乎他在与不在并无区别。
陶墨身体一僵,陪笑道:“顾公子。”
顾射道:“来收拾行李的?”
虽然他的确是来收拾行李的,但是听到顾射这样直白的逐客令,陶墨心里头顿时就像浇了冰水似的,冷得他直想打哆嗦。
顾小甲何等机灵,见他脸色苍白,一下子就猜中原因,嘿嘿笑道:“你家总管都说县衙已经修缮好了,难不成你还想继续赖着?”
陶墨怔忡道:“你几时见过老陶?啊,难不成……”他反应过来,顾射并不是下逐客令,而是去了县衙听老陶说他来收拾行李,所以才这样问。他脸色的血色渐渐回来。
顾小甲不想自己一句讥讽反倒帮了他的忙,心有不甘地瞪着他。
陶墨对顾射道:“这几日我叨扰了,我……”他身体轻轻颤抖着。
“进来吧。”顾射打断他的话,径自往里走。
顾小甲冲陶墨做了个鬼脸,立马追了进去。
陶墨深深地舒出一口气,下意识地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
书房里放着暖炉,一进去,陶墨身上的冰霜就开始慢慢解冻。
顾小甲看顾射没有发火的意思,识相地去沏茶。
陶墨看着顾射自顾自地坐下来,不安地打量着他的脸色。
“你刚才要说什么?”顾射抬眸。
陶墨看到他终于愿意看自己,稍稍放下心来,定了定神道:“我在顾府打扰了这么久,是该回县衙了。”他偷瞄他。
顾射不置可否。
“而且旖雨……”陶墨停住,似乎在斟酌说辞。
顾射也不急,由着他慢慢想。
“他,他也是个可怜人。”陶墨拼命回忆着马车上自己想好的说辞,此刻却一点都记不起来,只能边想边道,“不过过去如何,他到底住在谈阳县,我对他总有责任。”
顾射挑眉道:“责任?”
只是这么一眼,陶墨竟奇异地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忙道:“县令的责任。再说,晚风之死处处透着蹊跷,在事情调查清楚之前,我总要多照看着他一点。”
顾射道:“这与离开顾府何干?”
陶墨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顾射不语。
陶墨低声道:“我不在,他便不会来了。”
“那我以后与谁下棋?”顾射问。
陶墨一愣,心顿时狂乱地跳起来,双眼看着顾射,一眨不眨。他看不到自己,所以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有多么的明亮,那种亮度足以驱散所有的阴暗。
顾射直面迎向这种光亮,“嗯?”
60.来者不善(六)
陶墨脱口道:“我!”说出口之后,原本就狂蹦乱跳的心却偶然平静下来,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带着不安与焦躁。
顾射挑眉,“你每日来?”
暴风雨,心跳狂乱如暴风雨。陶墨难掩脸上喜色,用力地点点头,“来,一定来,准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