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康熙十八年,康熙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心里着急,记忆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罢了,先进来吧,和我说说你今日学了什么功课。”康熙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亦是泛着嘀咕,只拉着他的手,进了屋,又取出《大学》来,翻出昨日学到的章节,让胤礽背诵。
胤礽心神不宁,背得拌拌磕磕,不复过去的流畅,还背错了五六处。康熙渐渐变了神色,冷哼了一声,将书本扔在桌子上。“皇太子今日心不在焉,连功课都不愿做,到底是怎么回事?何柱儿?你过来给朕说说!”
太子千金之躯,就算是功课不认真,自然不能挨罚,按规矩该是由身边伺候的伴读受罚。胤礽年纪尚小,还未有伴读,是以,挨罚的素来都是何柱儿。
何柱儿听康熙这样说,心知这顿罚是免不了了,急忙跪下求饶。
胤礽被吵得心烦,发起了脾气,嚷道:“不就是这一节背的不好吗?为难个下人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来罚本宫罢了,要打就打!”
这一句话下来,更是让原本就有了火气的康熙火上浇油。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康熙厉声道,一对鹰目犀利地瞪着胤礽的脸。
胤礽站在康熙面前,低头不语,一张小脸却明显是气鼓鼓的,让康熙皱紧了眉。
“你可还有不服?”
胤礽摇摇头,“是儿臣用功不够,请父皇责罚。”
见胤礽率先服了软,康熙便有了台阶下,脸色缓和下来,哼哼了两声,也不说要怎么罚他,只叫李德全去传膳,看样子,这午膳是准备在毓庆宫里用了。
胤礽坐在康熙身边,依旧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也跳得厉害,心神不宁的,让康熙频频皱着眉,“你这孩子,今日是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整个宫殿突然晃动起来,只听见远处一阵阵隆隆巨响,如同一道惊雷落了下来。一瞬间,胤礽几乎以为是错觉,头顶上簌簌落下灰尘,木柱发出被坳断的嘶哑呻吟,他慌乱的抬起头,看到康熙同样惊恐的脸。仿佛只是一瞬,面前的男人冲了下来,一把将他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地朝宫殿外跑去。
一时之间,沙尘飞扬,遮天蔽日般得从天上倾泻下来。地面如同翻滚的沸水起起伏伏,胤礽被康熙紧紧抱在怀里,看着因为波动而挤压变形的宫门如同梦境。哀嚎声尖叫声响成一片,却远远没有扶在他腰间的那双手来的真实。
胤礽一阵恍惚,待他回过神来,他自己已经站到了毓庆宫的花园里,康熙气喘吁吁地站在他身边,一只手仍按在他的肩膀上。几个侍卫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朝着东方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花园里一座假山压倒了一个太监,很快形成一片血泊。毓庆宫刚刚休整完毕,却也塌了大半,周围到处都是哀嚎声,遥遥地,还能闻见血腥的气味。
“都给我起来!现在不是磕头的时候!”康熙呆了半响,便回过神来,大吼道,“李德全,派人去看一眼,乾清宫塌了没,如果没塌,马上派人去通知辅政大臣们,立刻进宫,到南书房面圣!”
“奴才遵旨。”李德全抹了抹脸颊上的擦伤,匆匆走了。
康熙这才定下神来,回头抱起胤礽,他的手微微发着颤,身上还沾着尘土,眼神却满是帝王的霸气和坚定神色。
“保成,怕不怕?”
“父皇不怕,保成就不怕。”胤礽亦是浑身发颤,他终于记起自己为何会心神不宁。上辈子,这场天灾在他年少的记忆里留下了足够血腥的记忆,虽然经年日久,渐渐模糊,但下意识的,他仍然会因此心慌意乱。
“好,你现在,带着侍卫去慈宁宫,保护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知道吗?”康熙咽了口唾沫,在胤礽的额上印下一个吻,他的唇上沾了沙子,微微有些咯人,可是胤礽却突然觉得心静了下来。
年幼的皇子镇定地点点头,朝地上那几个吓瘫了的侍卫挥挥手,道:“现在,你们几个随本宫一起到慈宁宫去!”
五岁的孩子,带着皇家帝王血脉的威严,淡然说道,他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头也不回地朝毓庆宫外走去。
史载: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庚申巳时,地内声响如奔车,如急雷,天昏地暗,房屋倒塌无数,压死人畜甚多,地裂深沟,缝涌黑水甚臭,日夜之间频震,人不敢家居。
这一日,胤礽陪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宿在慈宁宫,到处都是脚步凌乱满面惊恐的宫女太监,胤礽陪太皇太后跪在慈宁宫的佛堂里,日夜诵经,祈祷这场灾难早点过去。
经历过三朝更迭,辅佐过两代君王的老人静静地闭着眼,胤礽偷偷抬头看她,老人的脸上布满细纹,几乎看不出年轻时风华绝代,却依旧是庄重大气的模样,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平静的像一汪古井。
“如果累了,就去休息吧。”老人似乎感觉到了胤礽的模样,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
胤礽摇摇头,“保成愿意在这陪着您,为父皇,为大清祈福。”
老人听了这话,含笑摸了摸胤礽的头,并不答话。
二人又呆了一会儿,外面有人传报,说是皇上来了。
胤礽听了,急忙将老人扶起来,这一老一小,一同往慈宁宫正殿去了。
几个人相互之间见过礼,一同在暖阁里坐下,康熙将胤礽抱在怀里,问了他这一日来的近况和慈宁宫的情况。胤礽一一答了,康熙这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自地震发生之后,他便径直去了乾清宫,处理一应灾情事宜,如此过了一整日,这才得了空来慈宁宫看望几位老人和胤礽。虽说太皇太后早已传出消息,说这里一切都好,但如此大的一场灾难过后,若是未见到亲人站在自己眼前,康熙如何放得下心来。
见众人无事,康熙这才整理了思路,将此时的情况说与太皇太后。这位老人,虽说已经不再问政事,但遇到重大的事项,康熙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听她的意见。
“孙儿已经下令,要各地官员将损失报上来,有户部和工部统一安排赈灾和修葺房屋的事情。内务府也已经在统计宫中各处的损失状况……”
胤礽这一日也几乎没有合眼,小孩子的身体毕竟不如大人,很快精力不济,窝在康熙怀里,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康熙回了乾清宫,给胤礽留了话,叫他继续在慈宁宫里再呆一宿,明日再回毓庆宫去。一觉睡过去,胤礽耽误了午膳,只觉饿得厉害,便吩咐何柱儿随便上几个小菜来。这边厢正吃着,惠妃和贵妃佟佳氏结伴到慈宁宫来请安,一同前来的,还有胤褆以及刚年满一岁的胤禛。
前世的时候,胤礽与胤禛的关系一直不错,在胤礽被废之前,他和十三阿哥胤祥可都是彻彻底底的太子党。只是后来,胤礽失了帝心,他才渐渐掺和进了夺嫡的争端了。不过现在,胤禛还只是个不到一岁的奶娃子,被奶娘抱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胤礽见了胤禛,回想起前世这个四弟,微微笑了起来。
说起来,当初他对这个四弟,可还是有几分偏爱的。胤禛这人,性烈如火,爱恨分明。喜欢的人,便千方百计的将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不喜欢的,则是冷眼相对,对方就算被千刀万剐,他也
不会皱一下眉头。
想底下的那些官员,私下里管胤禛叫冷面王爷,却又有几人知道,这位冷面王爷私下里那副小孩子模样。胤礽兀自出神,便觉得有人拽他的衣襟,他下意识的低头,见小小的胤禛被奶娘抱在怀里,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拽着他的袖子,笑弯了眼睛,嘴里模模糊糊地唤着:“咯……咳……”
胤礽微微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在叫“哥哥”,顿时心里一暖,小心翼翼的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随后才抬头看着佟佳氏,“佟额娘,保成可以抱抱他吗?”
佟佳氏见了,手中的帕子瞬间搅紧,却只是微笑着说:“太子殿下这般喜欢胤禛,是胤禛的福气。”
胤礽听罢,笑了起来。
胤褆见到胤礽,眼前顿时一亮,呲牙裂嘴的笑起来,露出四颗小虎牙,向几位长辈请安以后,便蹦蹦哒哒地蹭到胤礽身边,伸手逗弄小胤禛,却被一巴掌拍在脸上,逗得胤礽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太皇太后微笑着看他们,笑道:“兄弟之间这般亲厚,真是福气。”老人一边说着,犀利的目光扫过佟贵妃和惠妃的脸,又略微复杂的看了胤褆一眼,道:“你们几个去一边儿玩吧,不必拘束。”
胤礽和胤褆应了一声,便抱着胤禛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那般的目光,还是小孩子的胤褆不懂,年纪轻轻的佟贵妃和惠妃也未必懂,胤礽却是懂了的。那个老人,怕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吧。胤礽在心里叹息着想,身在帝王家,哪里还有什么兄弟之情,唯一值得怀恋的,怕是只有年少无知时,那一点点好不介怀的笑容。
第五章:南书房胤礽献策
康熙十八年的下半年,于大清朝来说,亦是坎坷的半年。断断续续的余震如同萦绕在京城上空的梦魇,时时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七月二十九日午刻又大震,八月初一日子时复震如前,自后时时簸荡,十三日震二次。十九日至二十一日大雨,三日,衢巷积水成河,民房尽行冲倒。二十五日晚又大震二次。内外官民,日则暴处,夜则露宿,不敢入室,昼夜不分,状如混沌。朝士压死者则有学士王敷炳等,积尸如山,莫可辨认。通州城房坍塌更甚。空中有火光,四面焚烧,哭声震天。有李总兵者,携眷八十七口进都,宿馆驿,俱陷没,止存三口。涿州、良乡等处街道震裂,黑水涌出,高三四尺。山海关,
三河地方平沉为河。环绕帝都连震一月,真亘古未有之变,举朝震惊。
灾难随之而来形成的连锁反应,也让人焦头烂额。蝗灾,瘟疫,水灾……京郊的乱坟岗,堆满了尸体。死去的人因为面目模糊而无法被辨认,加上天气的缘故,只能尽快掩埋。而这样的时刻,京城里唯一火爆的生意便是棺材店铺,到处都在置办丧事,京城里一片死寂。
似有似无的血腥气味一直飘散的空中,混着尸臭和雨水的潮湿气息,让人作呕。瘟疫渐渐流传开来,胤禛年幼,很快发起热来,急的康熙愈发焦躁不安。
活着的官员们脚不沾地的忙碌着,药材、粮食、棺材……陆陆续续地发放到各地,康熙眼看着国库的银两源源不断的流出去,云南战事未息,粮草和补给一天也不能断下。各地死于灾难的人数每一日都在增加,那奏折上轻巧的一笔,便可能是一场无法停止的血腥。
胤礽坐在毓庆宫的院子里,静静地仰望天空。空中仍然飘散着一股子腥臭味,即使拿熏香熏过了,也祛除不去,如同这场灾难,如影随形,无法摆脱。
上一世,他尚且年幼,对这场灾难记忆模糊,而这一次,却将整场灾难都一一看在眼里。死亡竟是如此紧迫,即使是大清朝最最英明神武的帝王,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亦是如此渺小。民间的诘难声一浪高过一浪,前朝的反清势力也在蠢蠢欲动,百姓们抱怨着帝王失职,以致上天降下罪责。一道道罪己诏发下去,看着康熙日渐憔悴的脸,胤礽心里竟开始为他这位父亲而感到心痛起来。
天灾如此,帝王何辜?
一连半个多月,康熙都未曾来过毓庆宫,只有消息断断续续地从乾清宫里传出来。最近三日,乾清宫西暖阁的灯都曾息过。
虽说皇帝正是身强体壮的时候,但这样不眠不休的处理政务,却也有些积劳成疾的征兆。胤礽忍了三日,终究是忍不住,派何柱儿去乾清宫问安,只说太子甚是想念,想要父皇过来看他一眼。
谁料,那边只回了个忙着呢,便再未理会。气得胤礽脸色发青,在毓庆宫里坐立不安起来。
重生回来已经一年有余,或许是儿时康熙的宠溺让他渐渐放松了心情,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众星捧月的年代,只要小心谨慎些,或许便可以坐稳了这位置。
可是,这一连数日的冷淡,让胤礽逐渐意识到无论何时,父皇他首先是大清朝的皇帝,其后才是他的阿玛,无论前世今生,在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心里,无论是如何备受宠爱的儿子、臣子、妃子……都不会比大清的江山更加重要。
生在帝王家,他早该有这样的觉悟才是。
当灾难来袭的瞬间,他的父皇会奋不顾身地护着自己,可是随后,理智总归占据了上风,天下黎民都是皇帝的子民。
焦躁地脚步声戛然而止,胤礽站在惇本殿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何柱儿,去乾清宫!”
即然重生也终究不能免除这些事情,那么他便只好,做个足够聪慧,足够让康熙喜欢的儿子了。不失圣心自然最好,若然出事……以后便是再逼一次宫又何妨?
胤礽此时,心里竟有些悲壮地心情,他一生被帝位所累,此时满心悲愤,又忆起往日康熙的薄情,几乎快要忘记了,他此时还不过是个五岁的稚儿。
此时的乾清宫正是人进人出,一片忙碌。
大臣们无论是进去的还是出来的,都是满面愁容,脸色苍白,双目无神,显是累了多时,更不用提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接见大臣的皇帝了。
胤礽进了南书房,康熙正与熊赐履、索额图、明珠等人商议,众人皆是两眼充血,一脸疲惫之色。
“保成怎地过来了,朕已说过,近日公务繁忙,你若有事,自与太皇太后说去。”康熙见胤礽进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朱笔。
胤礽行过礼,走到康熙身边,“儿臣听闻父皇三日未曾合眼,心里惦记,是以特来向父皇请安,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让儿臣为父皇分忧。”
康熙本是一肚子的火气,却被胤礽最后一句话给逗笑了,“你这孩子,倒是人小志不小。有这样的孝心和魄力已是不易。既然如此,你便坐在一旁仔细听着吧。”
索额图见此,也急忙附和道:“太子殿下虽然年幼,但有孝心如此,是大清国的福气,也是奴才们的福气啊。”
“索额图倒是打得好算盘。你既然是太子的叔公,这可不就是你的福气嘛?”康熙见胤礽如此,心情好得很,几乎笑弯了眼睛,难得的拿索额图打趣道。
皇帝既然发了话,李德全急忙吩咐小太监又拿了个椅子过来,放在康熙的座位旁边,胤礽在上面坐好,仔细听着期间的政事。
前世,他二十三岁便在康熙御驾亲征之时,以太子身份监国,也算是饱经历练,虽资质不及他的父皇,但胜在经验更多,是以很多政策之中的问题,他倒是看得出来。
只是……很多事,以他此时的年纪身份不符,即使明知其中有误,也不敢说出来。
这一阵,康熙正因国库空虚,后续赈灾的款子凑不齐而有些烦躁。京中富户已经被户部挨个搜刮了一遍,就连宫中都下令裁剪支出,以作表率。只是这些角落里抠出来的小钱不过是杯水车薪,填不满赈灾这个大窟窿。
胤礽听了,心中微微一动,他略微记得当初出了这事,康熙后来下密旨,另驻守奉天的副都统安珠瑚秘密考察当地的矿藏情况。后来,果真是依靠那里的矿藏,让国库充盈了几分。
是以,胤礽心中一动,插嘴道:“如果缺钱,那就多造些银钱不就好了吗?”
康熙听罢,甚有些不喜,皱眉道:“银钱岂是随随便便便就能造出来的,其中所耗银铜等物可不是工匠们变成来的。”
胤礽歪了歪头,露出一副思考的模样,随后答道:“那就去有银有铜的地方去挖!不就行了!”
此话一讲,在场几位官员俱是一震,康熙更是眼神一亮,随即不动声色道:“太子尚且年幼,怎可胡言乱语。朕要你在旁听政,是谅你一片孝心,莫要在大言不惭!”话虽严厉,口气却是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