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脑压迫的肿块上,传来剧烈的钝痛。
身边那人沉默着,又把修长的手指贴上他的额头。
“你还在烧。”
对方的音量压得很低很低,只听得清内容,却无法辨别来自何处。
“你答应我……不要怪她,好好珍惜她……”
“……”
“这才是你最需要的……被我缠住的时候,一直……追求的幸福……”
“不要再说话了……”像是不能再忍,身边的人气息稍许慌乱。
“陆源……你答应我……”
“……”
“答应我,你一定会……好好地对任蓝……”
额上温暖的手指陡然攥紧成拳。
“……嗯。我答应你。”
声音微微颤抖着,微妙地和陆源的音色有哪里不同。
但他却无心在意那么多,终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那就好……”
他脸色愈发苍白,大颗大颗的汗珠滚下来,嘴唇却愈发地干燥。
忍不住深深地呼吸,胸腔里的炽热,简直要将人焚烧殆尽。
恍惚中感到有人挨近他的脸庞,手指一点点拂过眼睑,带着舒适而略低的温度。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对你……”
那样懊丧的低哑的嗓音,仿佛随时压抑着快喷薄而出的情感。
“可是时间紧迫……我必须用这种手段……最近心情很不好,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不留神,就迁怒到了你的身上。”
这一次可以很清楚地听出来,说话的人,并不是陆源。
那么,又该是谁?
他迷惑着颤动了一下眼睫,想要睁开。
额上的手掌却挪动下来,以刚刚好的力度,轻盖住他的双眼。
“任蓝她,两年前就被查出,得了很严重的病。”
咦……?
眼前充斥了比平时更暗的浓黑,却莫名不觉害怕,只觉安心。
竟让他在神志不清的疑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完了接下来的话语——
“陆源一直拖着她的事情,既没答应婚约,也不忍心拒绝……”
“明明比谁都想对你一心一意,却不得不施舍自己的时间给她。”
男人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比刚刚苦涩沉痛许多。
“虽然我讨厌他,但是……我没资格指责。因为我自己,也是个自私的人。”
“请原谅他吧,柳生。”
原谅……
如此陌生的,让他不知所措的一个词。
“如果可以的话……”
“也请务必……原谅我……”
又是原谅……吗。
说话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之前倾听他梦呓的,难道一直不是陆源?
他脑中空白一片,只有雨声在耳畔渐渐变大,遮掩了所有其他的动静。
“……睡吧。”那个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和。蒙着双眼的手掌也随之离开。
仿佛得到了某种许可,他终是放下心中坚守的一丝紧张感,疲倦地陷入沉眠。
这一回,不再有梦。
第十七章
他开始信神。
之前的人生无外乎锦衣玉食,从来都不知道除了陆源,还可以有别的信仰。
那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林琛的态度在那之后转变不少,但他却不大在意。
眼盲了太久,心也盲了。现在林琛和他说的话,甚至传不进他的耳朵。
对此他很抱歉,其实有在努力倾听。
只不过一坐在那里,就老是走神。
他们两之间已不太交流,就算林琛挑起话题,他也很少做出回应。
那个人开始给他读书解闷,是从什么时候?
到现在,林琛每日都会抽出时间,为他读一读圣经。
“……这是你的上帝要求你的,只有这些:公正地行,温柔地爱,谦卑地和你的上帝走在一起……”
男人低沉的声音缓慢地流淌在空气里,他不知怎地,怔怔掉下了眼泪。
十年,二十年,乃至一生,也许都不会再听到,这么悲切而仁慈的语句。
那一天起,他全心全意地信奉起耶稣。
“……今天就到这里。”
林琛合上圣经,好像害怕惊吓到他,轻轻拉过他一只手,将书放进那单薄的掌心。
“你要挨着这个睡觉吧?我先走了。”
“……”
“晚安。”
“……”男人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头,眼帘微垂。
除了信仰的主,他已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
林琛叹了口气,说不上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又待了一会儿,才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门边。
将柳生折磨成这样的人,除了陆源,还有自己。
那个雨水倾泻的天气里,他听到本不该被听到的祈求。男人气若游丝的梦呓,竟让他也跟着揪心起来。
从未看见过,如此执着而痛苦的爱。
他无法做到,也没见过其他人做到,可是柳生做到了。
那个温和得近乎没有存在感的男人——他完美地做到了。
恍然间,觉得很对他不起。
和柳生比起来,陆源,任蓝还有他,都是多么低劣的人。
男人的一生只是一个简单的愿望,却没有人想为他实现。
为了一己之私,所有人都在随心所欲毁掉他。可是竟然没被责怪过,就连柳生自己,也没有任何怨怼之意。
他们这些人,大概都亵渎了世间最纯净的灵魂。
他和陆源犯了一样的过错。他的出现,亦只会让柳生惊恐。
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补偿。一点也好。
已是次年春夜,几点星光在天边孤寂地明灭,吹来的风也更加刺骨。
分离太久,柳生好似忘记了属于陆源的细枝末节。
他对陆源的爱,仿佛是以生命作为代价。失去这段回忆,也许更好。
林琛拉紧大衣的领子,加快脚步往驻车场走。
最近柳生又见清减。
明天是不是该遵从医嘱,给他带一点营养液来……
思索着走到车边,却发现早有人等在那里。
“我妹妹让我来这里找你。”说话的女人神情傲慢,将手中的烟蒂扔到地上踩灭:“她要见一见被你关着的家伙。”
任曦……她来干什么?
林琛戒备地站定在原地。
“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不会产生任何威胁……”片刻,他才缓缓开口:“何况,任蓝不是如愿以偿地有陆源陪在身边吗?”
夜风从女子艳丽的唇边滑过,笑容随之浮现——
“少见啊,你竟也会对任蓝说‘不’……”顿了顿,讥讽的笑意更深:“你有多久没去看过她了?每天每天地待在这儿……挺上心嘛,对这个恶心的男人。他就真的这么大本事,不光是陆源,把你也迷得团团转?”
“你说话给我注意一点……”难以忍受般地闭了闭眼,林琛语调冷漠:“别忘了,我并不受雇于你。”
“任蓝要见他。”听到他生硬的语气,任曦也摆出了自己的态度:“别说你没有回绝的余地,就是有,我也非让她见到不可。”
“……”
“……不要太残忍,林琛。她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任曦走上前来,轻轻拿走手中的钥匙。
“我替我妹妹谢谢你。”
“让她在最后的最后,了了自己的心愿。”
喉头猛然抽紧,他竟无话可说。
那一刻,突然有种背叛柳生的感觉,从血肉里迸裂出来,四分五裂。
本来想要补偿他的……
结果还是亲手将他出卖。
“……让我带着他去。”
半晌,他陡地转头,追上已走出一段距离的任曦。
女人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回过头。
“这件事,让我来办。”林琛面无表情,夺过之前的钥匙:“放心,一定让任蓝见到他。我说过的话,向来不会反悔。”
“别妄想带着他私奔喔。”任曦唇角又扬起令人不快的笑容。
“……不放心的话。你大可以在这儿等着。”
复合式的公寓有些陈旧,可是依然干净整洁。
当初把柳生转移到这里,也是为了让他过得舒服一点。
三楼左转第二道门,以成年男人的步子,跨进走廊大约再走个四五步就到。
和平常一样熟练地开门……动作尽量放轻,以免吓到里面安静的人。
吱呀。
林琛探出身子,慢慢走进黑暗的房间。
柳生双手叠在胸前,睡得很沉静。
星光零落在他苍白的脸庞上,枕边的圣经被风吹翻了几页。
那种感觉,好像一朵即将枯萎却不至于凋谢的蔷薇。
“……”并不忍心叫醒他,林琛只沉默地伸手握住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
骨节细瘦,温度冰凉,就在他温热的手心里,微微颤抖着。
“柳生……”他蹲下身来,低低地唤起。
男人睡眠很浅,眼睫抖了抖,立即张开条缝。
“我们走吧……”
“……”
“来,坐起来,多穿一点衣服……”
“……”
“最近又降温了……”
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事实上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对方听进去,他只是用外套把男人牢牢地裹起来,然后手臂用力,半搂半抱地迫使对方起身。
“慢慢地走……”
好像在照顾一只,生命力无比孱弱的小动物。
下楼遇到任曦,不出意料是惊讶而讥讽的扬眉表情。他无视地绕过女子走掉,柳生却在此刻,完全清醒过来。
“……林琛……?”
“嗯。”
“去哪里?”
他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应道:“医院。”
与此对应,男人也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坐进车里时,怕冷似的缩紧了身子。
“终于定下黑市的买家,要做移植手术了吗……?”
“……不……”
“也是。我身体太差,器官应卖不到好的价钱……”
“……”
“几月份了,好冷……”
柳生的声音在他耳边纷散盘旋,那么清浅。
车窗外的星光渐渐变得黯淡。
余光瞥见柳生的侧脸,祈愿似的抬起一只手,捂住左边的心房。
咚咚。咚咚。
仿佛听得见,那掌心下愈加放大的鼓动之声。
夜色中宁静而清秀的五官,还有他微垂的失神的眼睛。
——咚。
好像某种不可能发生的偶然,林琛的心脏也痉挛似的停跳了一拍。
“到了。”身后的任曦突然开口。
就算不情愿,他也不得不踩下减速,缓缓将车靠边。
从驾驶座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帮柳生开门。
依稀看到一旁的任曦,满脸不屑的冷笑。
“……一个两个的,难道都疯了。”
他只装作没听到,扶着柳生的肩膀走上医院台阶。
第十八章
雪白到刺眼的墙壁,走廊中匆匆穿行的医护人员……普通医院该有的景象,却让身边的男人格外不安。
他为什么总是害怕着医院?
作为人质的这一年中,也是如此。每每来检查身体,柳生的反应都很排斥。
明明是个为人排忧解难的地方,看起来却比任何病痛都让他难以忍受。
——为什么呢?
林琛不禁转脸凝视。
柳生雪白的侧脸被头发盖住,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夜里的走廊比平时更冷,角落里传出值班护士切切低语的声音。
男人柔弱细瘦的身体,不为人知地打了个寒战。
“放心……不会拿走你身上任何器官……”林琛把唇贴近他的耳侧,竟是哄骗小孩子的温和口吻:“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保证……”
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柳生只是机械地朝前迈步。
走了一段,想起什么般地平静地回头。
“会见到陆源吗?”
本就不大的声音在病院里响起,更显凄清。
“……什么?”林琛的心像被谁重重捏了一下,愣在原地。
“你不用瞒我。就算是废人,也猜得出刚刚来的女孩子……和任蓝有关。”柳生淡淡垂下眼帘:“她不放心就这么离开陆源……所以是时候给我最后一击了?”
“……也许吧。”
“嗯。”
柳生了然的神情,让他心底猛然揪紧。
很想骗他说,不是这样。
可以自己对任蓝的了解,实在无法否认。
如若任蓝真的要让柳生消失……他能怎么办?还要违逆不成?
不可能吧。做不到的。
从很早开始,他就已经不会反抗任蓝了。
虽说和柳生呆着的日子里,他对任蓝的心情,已没有之前疯狂。
说是被净化了也好,被感染了也好……就算不再爱,却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拒绝。
毕竟这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划下过不可磨灭的痕迹。
走走停停,终是不可避免地到了任蓝的病房前。
任曦不知何时已没有跟在身后。
病房里的人好像一直等着,听到了动静,立即拉开了房门。
“你来了?小姐让你一个人进去。”
开门的人是个魁梧的中年男子。
林琛不知为何,紧了紧搂住男人肩头的手臂,无法放开。
“……干嘛?”中年人用质疑的眼神看了一眼他,生硬地重复:“没听到我说话吗?他一个人。”
手掌底下感觉到柳生些微的挣动,几根柔弱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臂,轻轻地使力,将他的五指剥离。
“去吧。”
男人特有的清浅微笑,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被莫名的愤怒团团包围,后退了一步,目光不可置信地追随着前方单薄的背影,一直没有挪动。
“……不……”
察觉到自己声音的一瞬,房门重重地关上。
“任蓝……!”回神扑上去,他在值班护士诧异的眼神里重重敲门:“喂,让我进去!”
冰冷的门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值班护士吓得赶紧跑开,过了片刻,便出现了好几个人,在背后警告他。
“开门!柳生……!”他又狠狠地一拳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