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墨卿掏掏耳朵,“什么许姑娘张姑娘的,这是我们在盛洲的眼线许樱樱。”
赫连夏道:“这话说给我们这些外人听有些不太好吧。”
他话音未落,江墨卿便指着他鼻子斥道:“错!你是外人,他可不是。”他看了眼季清,季清对他龇牙,宁愿当自己是个外人。江墨卿看他这不情愿的模样却是笑了,又对赫连夏道:“长话短说,官府在捉杨偷天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知道,说是偷了皇宫里的宝贝。”季清说道。
江墨卿接道:“他偷的是祁门七图的一张。”
季清凝眉,赫连夏闻言也是收敛温和脸色,沉声问他如何得知,江墨卿拿着季清的杯子喝了口茶,将那日与两人分开后所发生之事一一道来。却说他出了悦来客栈,绕着镇子跑了两日,取了小路往白家赶。中途在个客栈歇脚时,收到千岁宫的飞鸽传书,说是前几日宫中一盒染血朱砂被窃。这小偷本领挺大,千岁宫不比客栈酒肆,进出可没这么容易,加之染血朱砂素来保存在机关暗阁中,除了江墨卿和手下三个心腹,无人知晓其所在。失窃的东西虽小,牵扯出来的事倒挺大,江墨卿便折返,回了趟千岁宫。
千岁宫坐落在封山脚下,远离城镇,要去那儿可不简单,也没一条显见的路,荒山野岭的极易走失。那日江墨卿取道回宫,行到半路却看到具残缺尸体躺在路中央,那人脸上糊着的人皮面具已被野兽啃咬,撕开大半,也看不出装扮得是个什么模样。男人露出的面孔普通,看着眼生。男尸断了左手,缺了右腿,看那伤痕,约是山上野兽所为。他起先还当这男人是在山中迷路,饿死途中,踢开尸体正欲离去,却有个木盒从男尸身上滚落,木盒朱红,盒盖上刻着个“千”字,是千岁宫的东西。江墨卿打开木盒一看,里面是颗浑圆的夜明珠。这夜明珠江墨卿十分熟悉,原是和染血朱砂一道方在暗阁中的,如今染血朱砂不在他身,只剩下颗夜明珠,想必是被同伙抛下,弃尸荒野。
他当下便在心里腹诽门人无能,小偷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后山,竟没人搜到。他一回去便找来手下大骂一通,手下众人知他脾性,等他骂完才敢说事。就在他回来前一天,那盒被偷的染血朱砂又回到原处。
“这事十分古怪,那人偷了染血朱砂却只用它来杀了匹马,涂在枚玉簪上。”江墨卿说到此处,赫连夏却打断他,“你说那匹死在官道上的马,不是你们干的?”
江墨卿不屑道,“我平白无故杀马干什么,谁来给我酬劳?”
赫连夏奇道:“我还以为那是季清坐骑,他马受伤他才选了去洛城的小路。”
季清双手抱在胸前,道:“我要有马早回到白家了。”
江墨卿掐了一下他的手,横眉道:“听我说完。”
听说染血朱砂又被还了回来,他就在心里琢磨江湖上谁又那本事,想来想去只想到个杨偷天,立即派属下出去查他行踪。得知杨偷天一天前从皇宫里偷了宝贝,正被官府通缉,他找人打听宫中可有因这起窃案死于剧毒的人。果不其然,真有个管事太监死于毒药,这管事太监管得是宫中藏宝阁得钥匙,杨偷天那日潜入宫中偷了钥匙进了宝库,过了重重机关,却只偷了一样东西。
“就算要对人下毒,也没必要来我千岁宫费尽心机偷我的毒药,而且,更古怪的是,就在我准备出身去找杨偷天的时这人竟主动找上了门,给了我这样东西。”说着,江墨卿从怀中摸出块烂糟糟地羊皮。季清翻开羊皮看,上面画着些弯弯曲曲地线条,还有些古怪标示,他看不懂,推到赫连夏面前。
“这不会是祁门七图之一吧?”赫连夏问江墨卿道。
江墨卿点头,道:“他那日来时已奄奄一息,身中数剑,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杨偷天,要我替他保管好这东西。”
“他来找你的事还有谁知道?”赫连夏警觉得看了眼窗外,外面一派静谧,月光轻柔,凉风习习。
“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人。”江墨卿让许樱樱关上窗,“有人故意在江湖中放出风声,就是要嫁祸到我头上,把祁门七图的事往我身上推。”
季清听得有些担忧,“你该不会是被人追杀吧?”
江墨卿抬手,“被人追杀事小,这祁门七图倒是个大问题,一来我不知那人是不是真是杨偷天,二来这图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
赫连夏想得却不是这回事,他看着江墨卿的眼神瞬间犀利,冷冽如刀,“我与你非亲非故,顶多算是有一面之缘,江宫主何必与我说这些。”
这番话徒生出距离感,江墨卿勾起嘴角,收好羊皮,手指在桌上弹弄了会儿,坦然对他道:“因为交给我图的这人临死前让我来找你,他说,‘赫连夏,去找赫连夏帮忙’。”
季清睁大眼,许樱樱坐到床边发出低低地笑,那笑声不带丝毫美感,反倒阴森的让人胆寒。江墨卿看赫连夏无言,又道:“我非常好奇你能帮上什么忙,他需要你帮我什么忙?”
赫连夏刮弄着茶杯,忽地笑了,一脸云淡风轻,道:“不论他是想我帮你什么忙,总之现在我也要找祁门七图。”
许樱樱不再笑了,对江墨卿提议道:“既然所有人都以为千岁宫在找祁门七图,他也要找祁门七图,不如就把它找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好玩东西。”
季清看着江墨卿,不解地问道:“我与这事可没什么关系,你把我从白家揪出来干什么?”
江墨卿一板一眼道:“看不到你就心烦,抓你来让我舒心舒心不行吗?”
季清被他这歪理噎到说不出话,许樱樱哎哟一声,推了把江墨卿,“说这么任性的话,又不是三岁小孩。”
赫连夏寻思片刻,对江墨卿道:“既然一切都从丽泽山庄开始,我看我们还是得回那里一趟。”
江墨卿拍了下桌子,算是同意。季清打了个哈欠,许樱樱拉扯着他上了自己的床,拍着她手背,对他道:“要是乏了你先睡便是了。”
季清尴尬地抽出手,“我睡这里,那你要睡到哪里去?”
许樱樱道:“我自有办法,实在不行,随便找个屋和其他姐妹还有客人同床共眠也没大碍。”
季清想了那大致光景,立时羞红了脸,想要起身,却被许樱樱按下,就连赫连夏也对他道:“你先睡下便是,我们再商量会儿也得歇息了。”他这才躺上那香气四溢的雕花大床,扯了条薄衾闭上眼没多时便睡着了。
第九章
季清醒时,天才蒙蒙亮,他揉开眼,看到江墨卿端端正正坐在床边,扯着被子就往里面挪了挪。江墨卿原是闭着眼,听到动静,耳朵一动,随即睁开眼。
“你不会在这坐了一晚上吧?”季清看他点头,揉着眉心便说,“怎么都没声,一大早要吓死人啊。”
江墨卿有理有据地辩道:“我哪里没声了,昨晚喊了你半天,你睡得死沉,关我什么事。”
季清被他说得直哼哼,江墨卿攥着他被角问他,“我问你,去了趟白家,赫连夏怎么突然要找祁门七图了?”
“你要想知道,自己问他去。”季清要赶江墨卿走,“你霸占这位子,我怎么下床?”
“我问他,他总给我绕圈子,你要知道些什么赶紧告诉我。”江墨卿没肯动,反而还逼近过去,掐了把季清的脸,“你说你,已是我千岁宫下门人,门主问你话,怎么还闹脾气?”
季清拿开他手,往墙边缩,转过脸,眼神飘到别处。江墨卿看他是有意隐瞒,语重心长对他道:“实话和你说吧,现在虽是要和赫连夏同行,不过我信不过他。”
季清搓着脸蛋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信得过谁?”
江墨卿挑眉微愠道:“你以为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季清顶了句,“你也不怕我去和他说,说你防着他,信不过他。”
江墨卿朗声笑了,眼角往上翘着,嘴边含着抹冷笑,对季清道:“谅你也没这个胆量。”
季清真被他唬住,平常他偶尔顶撞江墨卿几句他倒也不会在意,要是他露出这样表情,心里包准是在想什么恶毒主意。季清乖乖闭嘴,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可在江墨卿身上吃过不少堑,也该长点智了。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江墨卿等他说话等得有些不耐烦,季清咬了咬嘴唇,道:“反正他不是什么坏人。”
江墨卿听了这话,不太舒爽,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季清自顾自洗了把脸,江墨卿走到他声旁问他,“你知道赫连夏出身?”
季清道他是从蓬莱来中原寻人,江墨卿遂问他,“寻什么人?”
季清撇撇嘴,不太情愿地回道:“找我大哥。”
“他与你大哥以前就认识?”
季清被他这盘问的架势惹恼了,摆摆手说不知道。江墨卿拉他到桌边坐下,对他道:“赫连夏从蓬莱来是没错,不过你可知他父母是谁?”
季清托腮看他,“我可不像你,整天缠着人问东问西的。”
江墨卿作势要敲他脑袋,季清慌忙抱头,他手却停在半空中,好笑地看他,“就你这胆子,还闯荡江湖呢,你大师傅三师傅是眼瞎了才会准许你下山。”
季清呸他,“别以为你武功比我高,我就怕了你了,再说我两个师傅不是,我照样和你拼命。”
江墨卿看他气势汹汹地,笑得更张狂了,比出自己小指,在季清眼前晃了晃,道:“你若真想与我拼命,我派出我小指和你决斗。”
季清自知武功本领和他差了一大截,被他这么明说出来,又羞又恼,赌气似地抱着胳膊瞪他。江墨卿原归正转,与他说起赫连夏身世,“他爹乃西域皇族,他娘是当时江湖第一美人血红袍,每每现身都是一身红袍,又因杀人不见血,故此得名。两人情投意合,却因皇族反对,遂私逃至蓬莱隐居。”
季清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反问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他?”
江墨卿拿鄙夷眼神瞧他,道:“血天龙赫连夏,江湖中也只有你不知道他。”
季清咂舌,他原想过赫连夏定不是个无名小卒,却没料到是如此出身。两人对座无言,江墨卿走去推开窗户,望着天边冉冉升起之红日,道:“罢了,管他是什么来头,难不成还能被他弄死,走吧,准备出发。”
说是出发,也就是许樱樱弄来辆马车将三人送到了渡口,听是要走水路,季清一下懵了。江墨卿让他别担心,“你上了船我一掌拍晕你,不就没事了?”
季清呆在渡口磨蹭半天,最后一个跳上了船。艄公正值壮年,见他脸色煞白,安慰他道:“别慌,这水啊不深。”
江墨卿接了下句,道:“也不浅。”
季清按着胸口没心思搭理他,赫连夏给他腾出个位子让他躺会儿,对他说道:“走水路跟得人少,也就慢了一两天。”
江墨卿看他侧躺下来,捂着胸口愁眉苦脸地,遂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季清露出个难看地笑,有气无力地回他,“你别又讲恶心人的故事。”
赫连夏有些好奇,问他恶心人的故事是什么样的故事。江墨卿便对赫连夏掀他老底,“你别看他胆子挺大,不过是在逞强,以前带他游湖他就瞎嚷嚷,我就说千岁宫里的故事给他听,他立马就安静了。我们嘛,杀得人多,一到清明,那里最最热闹,去年我还见到我娘带了我哥从阴间上来向我讨债,”他眼梢瞥到季清已经捂住了耳朵,对赫连夏道,“你说,人都死了,还惦记着要当千岁宫的掌门,是不是贪心。”
赫连夏附和地笑,江墨卿和他换了个位置,坐到季清边上,挪开他手,拍了拍自己大腿,“你躺上来舒服点。”
季清晃得有些迷糊,枕到他腿上,双手牢牢抓紧他衣服。江墨卿轻抚他头发,摇头叹道:“真正是怕死。”
赫连夏笑着说,“是人都怕死。”
江墨卿眼珠一转,反问他,“你也怕死?”
“当然怕,”赫连夏一脸的理所当然,“人生苦短,许多美景还未见过,许多美酒还未饮过。如此就死了,岂不遗憾。”
“我倒不这么看,天下美景看多了也不过如此,酒香再浓,饮多了终是要醉。还不如找一个知心人,天天望着他,纵是人生苦短,美景美酒皆未阅尽尝遍,此生也过得值当。”
江墨卿一席话引来赫连夏唏嘘感叹,“没想到臭名昭着的千岁宫掌门倒是个性情中人。”
江墨卿昂首笑道:“我是人,是人就有性情,自然是性情中人。”
赫连夏面含微笑,道:“都说千岁宫的江墨卿杀人如麻,是个大魔头,我倒有些不信了。”
江墨卿立马拉下脸,对他道:“千万要信,别不信啊。打开门来做买卖,生意找上门哪有不做得道理,他们说得都没错,我确实杀了很多人,手上全是血腥。我纵是个恶人,如何生活才是好是完满,我也还清楚。”
赫连夏笑笑,没再说话,拍去衣衫上的褶皱,走去艄公边上看起了湖景。春风拂过,水波轻漾,船只也随着左右摇摆,江墨卿握了握季清发凉的双手,柔声说道:“没事,没事,纵是东海龙王来了,我将他扒皮抽筋,他也扰不了你。”
季清迷迷糊糊,他这句话倒听得真切,半眯着眼吐出两个字,“胡扯。”
江墨卿笑了笑,指尖掠过他的脸,看外面水天一色,风平浪静,对他道:“趁着安稳多歇会儿,回头上了岸,不知有什么在等着。”
季清浑浑噩噩醒来,觉着内衫被汗水湿透,抬手揉开眼。江墨卿见他睁眼,拿来牛皮水袋递给他,“喝点水吧。”
季清看外头天色昏暗,灌了口水,抹着嘴角问江墨卿,“这是到哪里了?”
江墨卿便叫赫连夏,赫连夏俯身进了船舱,看季清醒了,对他笑笑,道:“过会儿就到歇脚的地方,明日我们便改行陆路。”
季清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松了口气,江墨卿捏了下他手心,笑他没出息。季清抽出手,抬袖抹了把额头,看到手腕上系着条红绳,惊讶问道,“这哪里来的?”
江墨卿朝赫连夏努努嘴,“从你衣服里掉出来的,他给系上的。”
赫连夏颔首道:“我小时候住在岛上,也有许多小孩怕水,见不得海,家里人便会给他们手腕上系上红绳。据说是能克制水鬼的东西。”
“又不是法力无边的混天绫,随随便便找来的绳子也就是骗骗小孩儿罢了。”江墨卿抱着胳膊对季清笑,“你不会真信吧?”
季清摸了摸手腕,再普通不过的绳子,上回在花灯会上拾到的,却一直随身带着。这绳子约是贴身久了,不知觉间沾染了人身上的温热,此时绑缚在手,全然不像什么能吓退水鬼的宝物,暗中涌动着丝丝的暖,倒是能化减水光粼粼泛起的无边凉意。
江墨卿走到船舱外,立在船头眺望远岸。赫连夏对盯着手腕上红线出神的季清道:“方才你总说梦话,又听不清楚,呜呜嗯嗯地,该不会是发什么噩梦了吧?”
季清脑肿混沌,摇着头说,“没啊,要是发了噩梦,现下我也想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