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光年 上——温暮生

“那又如何？”

“那就极有可能会往刑事责任的方向上靠了，关键还是要看医院的验伤报告。”

迟暮眉头越皱越紧。

看医院的验伤报告？不错，这是正当程序，何小立那一下把周彦屿打得头破血流人事不省，至少都是个脑震荡，再者说以周家的财力，只是一个验伤报告而已，他们要动手作假，简直有无限可能。

周家家主有个出了名的个性就是护短，如果坐在这里的是云华地产的董事长，周家老爷子周泰，或许迟暮会认为现在事情已经没了寰转的余地，何小立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被丢进牢里。但既然坐在这里的是周彦柏，那至少还有一点转机。

顾明安也道：“我已经好委托律师了，他会直接去医院那边跟进验伤报告。”

“报告什么时候会出来。”

“初步估计是明天早上。”

迟暮深吸一口气，看了看窗边一言不发地周彦柏，大步走了过去。

只是还没近身，就有两个保镖横在迟暮身前，迟暮也不急，停住步子，朝着周彦柏的方向道：“周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你想说什么？”周彦柏侧过脸，他长得与周彦屿有七八分像，看起来却比周彦屿更沉稳有魄力一些，只是一个眼神扫过来，就让迟暮压力倍增。

“关于周彦屿先生这件事，我想……”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那么可以住口了。”周彦柏十分不耐地弹了弹烟灰，“我是不可能同意和解的。”

“但是……”

“这位先生，我想你还是安静地坐下来，陪着我们一起等明天早上的报告比较好。”周彦柏打断迟暮的话，嘴角露出森冷的笑容，“那人既然敢对我弟弟动手，就必须考虑到事后要承担的一切后果，对于这种已经有了觉悟的暴徒，我们周家从来没有怜悯的习惯。”

迟暮本来已经有了后退的打算，但听见周彦柏的话，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何小立不是暴徒。”

“嗯？”

“我说，何小立不是暴徒。”

“不是暴徒，怎么会莫名其妙打伤我的弟弟？”

“周老板，在你问出这个问题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何小立会这么做？”迟暮往前上了一步，保镖伸手过来拦他，倒被他大力推开，“如果不是你们那位周家二公子是个十足的人渣，你以为平常连骂都不怎么骂人的何小立会对他动手？

“你！”周彦柏闻言睁大眼，迟暮却已转过身，走到颜烁身边重重坐下。

江昱辰好奇的目光落在迟暮身上，见他突然又看向自己，忙扭开头，装作在欣赏沙发上的线条。

“江昱辰，你先回去吧。”迟暮对他开口，声音有些疲惫，“谢谢你送我过来。”

江昱辰本没想这么早离开，但他又实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立场，便只好挥挥手，出了门，那边顾明安也因为他明天早上要开会的理由，被颜烁赶了回去。

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整个会客室里死气沉沉，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想睡觉，迟暮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表，直到天边破晓的光芒从窗外照进来。

清晨六点，验伤报告终于被送来了。

“周先生，医院方面出具的报告显示，周彦屿先生受的是轻微伤。”两个警察一前一后走进接待室，将报告放在周彦柏面前，“而我们警方刚才也接到周先生电话，被害人要求和解。”

这个结果听得双方均是一愣。

“你们肯定弄错了。”周彦柏语气深沉，“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会同意和解。”

“你误会了周先生。”领头的警察笑了笑，“我们接到的并不是你的电话，而是被害人周彦屿先生的电话，他亲口对警方要求和解，并且愿意对何小立出具书面谅解书。”

“不可能。”周彦柏站了起来，“我父亲绝对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从司法程序上讲，被害人如果在思维清晰正常下做出和解的决定，亲属无权干涉，因此我们警方会尊重周彦屿先生的和解要求，如果周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可以亲自去问问周彦屿先生。”

迟暮与颜烁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看见周彦柏狠狠瞪了那个对他笑着说话的警察一眼，冷哼一声，带着保镖大步出了房间。

那警察又走到迟暮与颜烁面前，“好了，现在请你们两位随我去办一下手续，然后就可以将人领走了。”

“我去办手续。”迟暮疲惫地站起来，对颜烁道：“你今天轮休，先带小立回去，我还得上编辑部请假。”

颜烁点点头，跟着另一个警察去领人，迟暮则被带进了楼上的办公室，办好手续，松下紧蹦了一夜的神经，才感觉到浓重的困意袭来。

“一个晚上没睡，不如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再走？”警察收好文件，指了指办公室旁边的沙发。

“不了，谢谢。”迟暮摆摆手，想要站起来，身子忽然一个踉跄。

“小心！”警察立刻冲过来将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迟暮双腿发软，歉意地对那警察笑了笑，“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又喝了不少酒，现在有些犯晕。”

谁知眼前的警察却突然叹了口气，弯下腰，拍了拍迟暮的脸道：“你是真的没认出我来么？”

迟暮一愣，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从刚才到现在，他似乎是第一次直视这位警察。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剑眉星目，线条刚毅，俊朗又似曾相识。

恍然间，迟暮的记忆往前拉伸，一个模糊的影子缓慢浮现，终于和眼前这张脸对在了一起。“你是……陈禹锋？”

“好家伙，现在才想起来，枉我和你打了那么久的篮球。”陈禹锋一圈打在迟暮肩上，满脸笑意。

“你，你真的是陈禹锋！”迟暮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毕竟跟记忆中的脸比起来，眼前这个陈禹锋变得成熟了许多，气质完全变了，“你是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在迟暮很多年前的记忆力，陈禹锋这个名字是唯一可以和程昊分庭抗礼的存在，因为程昊是他的恋人，而陈禹锋，却更像是他的兄长。

迟暮曾经在大学里打过一阵子的篮球，还是院里篮球队的控球后卫，陈禹锋则是大前锋兼篮球队长。

那时文法学院的篮球队在全校来说都是出了名的弱队，每年的校级赛就算不垫底，也是倒数一二三，这些境况直到陈禹锋入队之后才有所改善，仅仅靠着他一个人，硬是带着几个瘦弱的男生将文法球队打进了校级的中流。

后来迟暮也加进队里，和陈禹锋打配合，二人默契十足。迟暮个字虽然不高，但胜在灵活，而且控球手法极其精准，他们两个人搭档的第一年，一直垫底的文法学院篮球队，竟然在校级赛上拿到了亚军。

而两个人的友谊也正是那次比赛打出来的，从那时开始，有什么麻烦陈禹锋都会照顾着迟暮，而迟暮有些对外人难以启齿的事情也会直言不讳地去找陈禹锋商量，陈禹锋也是迟暮所有的大学同学里唯一一个知道他和程昊关系的人。一直到大三那年迟暮退出篮球队，而陈禹锋也突然去国外留学，二人才渐渐失了联系。

陈禹锋人长得好，个子高，又是法律系出了名的才子，当初出国去美国一所名牌大学念法证硕士，迟暮一直以为他不会再回来，结果现在二人不光在一种十分意外的情境下重逢，陈禹锋还改行当了警察。

“去年回来的，国外虽然好，到底比不上自己成长的地方，顶着个海归的名头，在公安局混了个小官，还算不错。”陈禹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黑色警服，又像上大学时一样习惯性地揉了揉迟暮的头发，“刚才看见你是我真的还挺意外，怕自己认错了人，你变化还真大。”

迟暮居然露出不要意思的表情，正要客套几句，结果不待他开口，陈禹锋下一句话就已经蹦了出来，“对了，我看了报纸，程昊为什么会结婚？”

迟暮的笑容顿时卡在脸上。

那种感觉简直就像瞬间挨了黑枪。

第十一章

陈禹锋做人十分厚道，而且在公安局里官还不小，顾明安早上开会没法来接人，他索性请了假，开出一辆气派的警车送迟暮三人回去。

何小立虽然在拘留室蹲了一夜，现在看来除了狼狈些外，心情却十分好，不断向迟暮和颜烁炫耀着他昨晚的战果，“周彦屿还真是不够了解我，当年绝情成那样，这次居然跟我说想复合，他把老子我当成什么了，拿来就用用完就扔都不带洗洗的人肉自慰器？根本就是找打！”

扒拉了会已经杂乱的头发，何小立继续道：“其实我下手应该再重一点，这次只爆了他上面的头，下次他下面的头也别想跑，我要彻底除掉这个祸害，还给天下老百姓一个安宁祥和的世界！”

开着车的陈禹锋忽然浅笑了一声。

何小立两只手搭上驾驶座的靠背，身子前倾，在陈禹锋耳边轻轻吐着热气道：“怎么了，有什么觉得可笑的地方吗？”

“没有。”全然无视何小立的挑逗，陈禹锋坐得稳如磐石，还不忘侧脸对坐在副驾驶的迟暮道：“你这朋友还挺有意思的。”

迟暮痛苦地揉着额角，心道何小立的强大可不止一个“有意思”那般简单，却又听见何小立对陈禹锋说：“我听迟暮说起过，你就是那个大学时候很照顾他的陈学长吧。”

陈禹锋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那我得告诉你，你要是想追迟暮的话，现在下手绝对能捡一个大便宜。”何小立笑得脸上仿佛开出了一朵花来，“迟暮这么专一顾家的好男人，要不是我们太熟的话我早就把他拖回家里金屋藏娇了，程昊那个王八羔子有眼无珠，以后生了儿子绝对没屁眼！”

“何小立！把嘴给我闭上！你也被人砸了脑袋了？”迟暮愤然转身，把何小立的脑袋往回按，颜烁也十分默契地捂住他的嘴，直接把人压在了后座上。

“唔……陈学长，迟暮对你这样的帅哥绝对没有免疫力！制服诱惑！唔……放开……唔……”何小立奋力挣扎，断断续续的言语从颜烁指缝里飘出来。

迟暮脸色发红，回头去看陈禹锋，却见他也正笑眯眯地回望自己，顿时有些难为情地把目光挪向窗外，颜烁倒十分淡定地对不断扭动的何小立说了一声，“你要是再发疯我不介意直接在车上给你来一针安定。”

何小立两眼一转，瞬间安静了。

他一消停，便不再有人说话，就在这么一种诡异的沉闷下，车停在了何小立的公寓楼下。

陈禹锋在路口帮三人买了几份豆浆油条当早餐，又给迟暮留了电话，才开车回警局，迟暮拎着早餐上楼，何小立已经在浴室里冲澡，颜烁则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

何小立的声音和着水声幽幽传出来，“有没有人要进来和我一起洗鸳鸯浴啊！”等了一会，见无人应声，又自顾自地边洗边哼起了歌。

迟暮把豆浆放在颜烁面前，自己先拿起一杯，喝了一半，见颜烁半天不动，抬起眼来问道：“怎么不喝？”

颜烁直直看着迟暮，眼神十分笃定，“你有心事。”

迟暮一口豆浆差点呛在喉咙里。

见迟暮眼神躲闪，颜烁又轻飘飘补上一句，“而且和程昊有关，对不对。”

事实证明颜烁当真有双慧眼。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会读心术。”一杯豆浆喝得索然无味，迟暮只好放下杯子，“没错，你猜对了，我是有心事，而且的确是和程昊有关，但我现在不想说，你也不用为我操心。”

颜烁轻飘飘端起面前的豆浆，边喝边道：“你就算不说我也大概能猜出来。”

说罢，他完全不待迟暮作何反应，以一种平淡的语气继续道：“这次的事情，就算周彦屿说了要同小立和解，以他父亲周泰的个性也不可能不追究，他们这次之所以会收手，十有八九是有人在背后跟周家老爷子通过气了。”

“起初我猜测这个人是程昊，但是以云华地产如今的地位，周家老爷子算得上是巨商，程昊的身家资历还不够格，然后我就想到了程昊现在的那个岳父萧中才，以萧中才的身份，的确有同周泰平起平坐的资本，所以……”

迟暮挥挥手，“没错没错你全都猜对了，的确是这样，程昊打了个电话给他那个有钱的老丈人，他那个老丈人又打了个电话给周家家主，再加上周彦屿在医院要求和解，这件事就这么摆平了，和你脑子里面想的一模一样，我也说出来了，ok，你满意了吗？”

这件事，迟暮本来也是不知道的，奈何他离开公安局之前打电话给莫涟请假，莫涟便顺势将这件事告诉他了，还说程昊的目的很简单，因为迟暮不接他的电话，所以他想通过莫涟直接将人约出来，见个面。

迟暮对着颜烁语气连珠像炒豆子一样，“我真不知道程昊他是什么意思，明明现在已经没关系了还这么死缠着不放，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卖个人情给我，好让我心安理得的当他的地下情人？”

“如果他是想见你一面的话，那就去吧。”颜烁推了推眼镜，“有些话总要说清楚，像个懦夫似的当缩头乌龟，可不像你迟暮的风格。”

“我明白。”迟暮肩膀耷拉下去。

“还有。”颜烁摇了摇手指，朝浴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件事不能告诉小立，不然以他那个脾气知道自己得了程昊的人情，搞不好程昊就是下一个周彦屿。”

两人正说着，何小立在腰间松垮垮地围了条浴巾，浑身水珠地跨出来，“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我们正在想要不要给躺在医院里的周彦屿送点东西。”颜烁迅速岔开话题。

“这还用想，那个家伙什么都不缺，就一样东西最缺。”

“什么？”迟暮和颜烁同时开口。

何小立往嘴里塞了半根油条，好笑着道：“送他一盒避孕套，别忘了在盒子上打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

程昊只说了想和迟暮约个时间见见面，却没定下具体的日子，迟暮不做他想，因为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工作：专访江昱辰，也就是克劳德·江·克罗蒂亚。

这次专访并不同于一般的杂志访问，既然安排在了《GENT》的摄影棚，就是为了同步录制，制作成特辑放于官方网站上或者交由相关电视频道播出，因此双方都需要严格按照出镜需求来造型，迟暮还好，只上了薄薄一层淡妆，江昱辰那边却十分隆重，三个造型师，加上一堆造型助理围着打转，透过人逢居然都看不见他的人影。

可惜最后江昱辰从人堆里站起来时效果却没什么改变，不禁让迟暮有些失望，这也难怪，或许一个好的化妆师足以让平凡无奇的脸化腐朽为神奇，但当那张脸本来就很神奇时，再怎么锦上添花都收效甚微了。

两人侧着身子在沙发上做好，灯光师摄影师各就各位，编导举着个大喇叭喊了一二三，音效师打开音乐，迟暮不痛不痒地说了一通开场白，访问便正式开始。

迟暮从来没有做过这么高规格的访问，难免有些紧张，但对面的江昱辰却十分从容，坐姿自然，表情自然，不时还能开一两个玩笑，遭他影响，等访问进行到了后半段，连迟暮都不再拘谨，有时还能顺着江昱辰的话调侃他两句，两人气氛融洽，笑声阵阵，莫涟站在摄影机后头看得直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