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纪老头!今儿要不是你们拦着,爷这次断然饶不了他!”
一身暗红色旗装的少年气势汹汹的快步走在前面,握着拳头不时挥舞着,同时厉声喝道。少年大概十三四岁左右,身材瘦长面容白皙,不过因怒火而略微扭曲的五官与周身暴躁的戾气让人顿无亲近之心。
“贝勒爷快消消气,您跟一个老头子计较什么?”
接话的是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身材较那少年高些,却一直微微压低了肩膀跟在少年身侧,清秀的脸上一片和煦,说着还朝身旁另一人使了使眼色。
这人看上去倒是年龄大些,个子却还没另两人来得高,不过瞧着却是结实得多,也笑着道:“就是,甭气了您,等会回去咱找个地方乐乐,才是要紧的。”
这三人行走间步子迈的大,不一会儿便已经走到花园内,这时才有少年人又走进垂花门,三三两两的说笑着。
“谁让他害我出丑!这个老家伙,忒不上道!”
被称为贝勒爷的少年情绪非但没有平息,那嗓门声音反而更大了些,后面远远跟来的少年有些已经听到少许,不时瞟他几眼。
“呐,那人在骂纪师傅呢……”
“我听到了,这么大声……”
“自己不学无事,反而迁怒纪师傅……”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啦……”
少年果然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扭头喝道:“看什么看?一群低贱的下流胚!”
此言一出,不少跟在后面的少年都是面露怒色,一时间竟是一片哗然。
这些人虽没有那少年身份尊贵受宠,但能上的这官学的也都是家里有些能耐的主,除了父母长辈,哪里曾被人如此慢骂过,当下便是炸开了锅一般。
“奴才们是低贱,贝勒爷您除了高贵,其他也不见得比奴才们强多少。”
一个声音自人群里响起,众人纷纷称是,再看向那少年时便多带了些许不屑。
“你们!”少年听闻此言勃然大怒,“你们这些狗奴才,活得不耐烦了?!”
“贝勒爷!”他身后那少年见状心道不好,忙按住这位贝勒爷,“息怒息怒,不值得!”
“你给我起开!”
那贝勒爷显然是要打定主意教训一下眼前这些欠管教的‘奴才’们,正要呼喝侍卫随从上前抓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来宫里上课时并没有带随从,身边只有两个族里的亲戚也不晓得是不是指的上,左右望了一圈却见这园子里并无侍卫站职,不由得有些怔愣。
而那些原本见他要动手招呼人而有些惊慌的少年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见周围没有旁人,这里又是自己这方人数占优,心一下子定住了。
其中有些原本心里慌乱的少年此时也不再顾忌什么,对这贝勒爷的情况不怎么知道的清楚,平日里却颇看不惯他横行无忌的模样,同时又自持是世家子弟,一放松之下言语间带了讽刺,一来二去,听得那贝勒爷是浑身发抖,原本还有些苍白小脸此时通红一片。
却也有两三个心思缜密的少年是知道这位贝勒爷极受恩宠的,见这情景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便有些忐忑,不知如何是好。
这群少年却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言语间越说嗓门越大,而与那贝勒爷一起的两个人只剩了一个较结实的,紧张的跟在后面,另一个不知道哪里去了。
双方的气势越发的紧张,贝勒爷也不过是个少年,见到对方人数众多,又气势汹汹的朝自己逼过来,心里已经慌了起来,刚想说两句话镇镇这些人,却发现自己张了嘴竟紧张的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一个内侍打扮的小太监从少年中挤了出来,朝着贝勒爷打了个千请安道:
“奴才给绵恩贝勒请安!贝勒爷吉祥!”
贝勒爷暗自稳了稳神,开口道:“叫爷做什么?”
吵闹不休的少年们也都住了嘴,看着那人。
“禀贝勒爷,廉郡王着奴才前来通报,有急事通传。”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静。
这廉郡王便是当今圣上的第十二子,十二阿哥永璂。
近年来,十二阿哥永璂,十五阿哥永琰,十七阿哥永璘,这三位阿哥最是万受岁爷看重的。不过十七阿哥性情跳脱,最好闲逛惹事,文事武功上并不尽人意,故而虽然是最受宠的,但在众人眼中这皇位的角逐怕是要落在十二与十五两位阿哥身上了。
而半月前万岁爷下旨南巡,翌日随行带了十五阿哥、十七阿哥并和珅、福康安等一众人员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却是下旨留下了廉郡王。
一时间朝野之间议论纷纷,都说万岁爷带走十五十七两位阿哥是为了给廉郡王铺路,又留下廉郡王坐镇京师,是为了历练廉郡王,隐隐有把朝政大权交由廉郡王的意图。
廉郡王是皇后嫡子,性情坚韧,做事认真,为人处世颇有世宗皇帝雍正爷之风,本就是登基大位的热门人选,再加上这次万岁爷南巡留了廉郡王坐镇京师,总理事务,朝堂上上下下无不是暗自揣测着,莫非这万岁爷真的就中意这位廉郡王十二爷?
若真是如此,那现在的廉郡王可就是未来的天子了,现在这绵恩竟能得廉郡王有召见,以后说不定……受此影响,本来还气势汹汹的少年们一下子失了底气。
“十二爷相召所为何事?”
听闻此言,就连绵恩也是眉毛跳了跳,如此问道。
那小太监低着头恭敬的说:“奴才不知,还请贝勒爷随奴才去吧。”
“前面带路。”
于是绵恩跟在那内侍身后,带着还剩下的那一人,施施然走过此时寂静一片的众人。
绵恩跟着内侍,一行三人走过了花园,又过了咸安宫,最后转了个弯在一处偏僻静寂的院子里停下。
“贝勒爷!”
这时院子的假山后面绕出一人来,来不及打千行礼便围着绵恩转了一圈,见没什么损伤才舒了口气,正是跟着绵恩身旁先前不见的那人。
“明伦?”绵恩见到他也是一愣,“我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在这?”
明伦只是笑了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忙回身冲着那小太监抱拳躬身施了一礼,“方才奴才失礼了,真是罪过,多谢丰绅公子出手带我家贝勒爷出来。”
“不必多礼,只是举手之劳。”
那小内侍没什么表情,随口说了一句,便冲院子角落里招了招手,一个跟他差不多身量的内侍抱着衣服跑了过来,他回身道:“请绵恩贝勒赎罪,容奴才失陪片刻。”
这人方才扮作内侍时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模样,此时说话时便抬了脸直视着绵恩。
绵恩见了这人的容貌,却是正和自己方才的猜想,不由的冲口而出:“丰绅殷德?!”
第20章
咸安宫(二)
上文说到绵恩见了这人的容貌,正和自己方才的猜想,一愣之下脱口而出:“丰绅殷德?!”
那人歪了歪头口上应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贝勒爷容奴才失陪片刻。”
绵恩“啊”了一声,忙点了点头。
见他转身拐了个弯走到假山后面去了,绵恩才拉住明伦惊异道:“明伦,你怎么找到他的?”
明伦有些无奈的笑了一下,正色道:“先前贝勒爷要明伦先走,是对明伦的恩德,我却不能这样。”
“那时我见情形有些不对,便想到侍卫处寻人去,不想到了侍卫处才知道,廉郡王早些时候唤了不当值的侍卫前去训斥,侍卫处只有两个新近的当值侍卫,根本就没人。”
“我正急着呢,出来时瞧见丰绅公子正往外走,惊慌之下便拦着了他。”
“丰绅公子问明了缘由后,也没说什么,随后他找来了那个小内侍,带着我到了此处要我在这里等着,他自己换了衣服就去找您了。”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贝勒爷有什么疑问的话,直接问在下便好了。”
阿德说着自假山后转了出来,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修眉微皱薄唇轻抿,正色看着绵恩。
这时蝉鸣渐消,假山上缠绕的大片紫藤迎风浮动着,像是一片清浅的堇色绣缎,不时起伏招展着。
阿德站在假山旁边,身上珍珠白缎子的锦袍镶了银边,领口袖口衣摆上还有用银线绣的一团团如意云纹,黝黑的檀木念珠垂在胸口,风起微微掀起衣摆,腰上的玉饰也在丁玲作响。
阿德微微抿着嘴,已经有些圆润的稚嫩小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白瓷般微微透着光。他微微歪了歪头,灿烂又朦胧的阳光下,黝黑透亮的眼眸轻轻眯起,墨色的睫羽间反射着点点柔软的金褐色碎光。
温润动人,璀璨生光。
绵恩暗暗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缓生的执念。
怪不得这丰绅殷德如此受万岁爷疼宠,这般年纪便生得如此模样,想来若不是他阿玛权倾朝野,这明珠珍宝怕是早已蒙尘,坠入污浊不堪之境。
绵恩心思急转,又想到自己那年岁相仿的十七阿哥永璘贝勒,对此人亦是青眼相看,拂照有加,以往每次遇着他出宫时身边必有这丰绅殷德。而这丰绅殷德也是,除非是他阿玛和珅同行,旁人来下帖子邀他自个过府来,都是推脱不应的。但只要是十七阿哥来了,丰绅殷德少不得要陪着出府逛逛。
不过十七阿哥与丰绅殷德两人出府都是少有的,当今圣上对丰绅殷德疼宠有加,时常宣其进宫来,而他又在前年时候考了咸安宫官学,于是换成十七阿哥时常来咸安宫寻他了。
旁人都是上赶着到跟前去巴结十七阿哥,倒是这位,只要站在那儿,十七阿哥心里说不得便要比平日里舒坦几分。
这两人黏在一起的模样,少不得会让有旁的心思的人猜测一二,而私下里有念想的人也不少,那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不过大凡见过丰绅殷德的人,见着他这般模样,那些个不堪入耳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倒真叫那些没见过的人觉得,这丰绅殷德不似凡人也。
“爷自知平日里与和大人并无交集,倒是要问一问,你为何要管这闲事?”
绵恩不再想别的,倒纯粹是觉得,阿德今天把自己带出来的行为很是奇怪。
“贝勒爷多虑了。”
阿德想是也知道绵恩会问这个,没怎么多想便答道:“这可不是闲事,这事就算阿德不管,贝勒爷也不会有事。只是那些官学的学生也不过是被人当做了枪使,若这个时候贝勒爷与那些人有了冲突,廉郡王最是认真的,且不说他们的下场,就算是贝勒爷您会受牵连,又何必呢?”
“当真只是如此?”绵恩皱着眉头看着阿德,神情还是带了些疑惑。
当然……不只是如此。
阿德暗自思忖,现今的这位绵恩贝勒依然是府中第二子,记忆中其兄长绵德因事削爵的事情不知为何也还未发生,但自己已经察觉出绵德的小动作,想必万岁爷也已经知之甚详,依照万岁爷对绵恩亦是极尽恩宠的样子,怕是南巡结束,不日便会有一番大动静了。
记忆中绵恩会在两到三年内统领火器营,一直到自己被贬去乌里雅苏台时,这十几年间绵恩都在统领火器营,而且五十八年会时由郡王晋为亲王,之后在嘉庆八年时,护驾有功,自此之后深得圣心,也算得上是权倾一时了。
这样的人,他怎能不与之打交道。
“贝勒爷明鉴,十七阿哥倒是也曾对阿德提起过贝勒爷。”
阿德微微一笑,又抛出个令绵恩诧异的人。
“十七阿哥?”声音不由得有些拔高,绵恩瞪着阿德老神在在的模样,“我怎么听说和琳和总兵与廉郡王素来交好,你们和家到底是——”
到底是要支持哪一个?!
“绵恩贝勒!”阿德截住了绵恩的话尾,“这种事情可不要乱说,万岁爷英明,这事儿他老人家心里自然是有数的,可容不得奴才们妄自猜测。”
“再说了,”他眼波流转,璀然一笑,“二叔与廉郡王交好,又与阿德何干?”
绵恩看着阿德笑意盈盈的模样,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眼前这人平日都是一副轻淡寡薄不似孩童的模样,已经让人觉得惊艳,忽然间笑意莹然,却是堪堪触到人心中最是柔软的那处,忍不住晃花了眼前,荡出一圈圈的涟漪,余波久久不平。
“罢了罢了,这事就当本贝勒…欠你个人情。”
绵恩掩饰似的咳嗽两声,眼睛转到别处,老气横修的说,只是那脸颊微微泛出了血色,到是让人瞧着气色正好。
“明伦,走了。”
眼见绵恩三人匆匆离开,阿德心里虽有些奇怪,但得了这人一个人情,却也是达到阿德的目的了。
他原地站了一会,就要迈步离开时忽然转身问道:
“胡喜儿,这绵恩贝勒最后为何看都不看我一眼?”
胡喜闻言抬头看着阿德,白净的小脸囧着,脑后挂了滴大大的汗珠。
出了这院子阿德便与胡喜分开了,往宫门口走去。
因福康安被万岁爷带了南巡,今日官学里便只有纪晓岚一人在教,这人可算是找着了个机会,趁着福康安不在把一些看不惯的八旗子弟挨个训了个遍,下课时已经是巳时三刻了。
又因着阿德多管了绵恩的‘闲事’,耽误了时辰,现在已经是午时一刻了。
此时太阳照得人脸上身上发烫,阿德最是怕热的,虽是急着出宫回家去,却也是下意识的转了个弯,挑了有回廊有树荫遮阳处走着。
眼见再过个园子就要到宫门口了,阿德加紧了步子,谁知刚出了这园子,他便听到后面传来一把有些耳熟的声音:
“果然是你。”
阿德不由得停了脚步回头看去,却是一愣。
那人有些气弱的喘了几声,低低的冷笑道:
“我竟不知道,这和珅和大人家的公子,什么时候成了内侍?”
第21章
咸安宫(三)
“我竟不知,和珅和大人家的公子,什么时候成了内侍?”
那人捂着胸口喘了几声,脸色异常苍白,淡色的双唇发紫,神情诡异的如此说道。
阿德闻言却是回过神来,神色淡然的打千行礼,“小的见过绵亿贝勒,贝勒爷吉祥!”
“你近日很闲吗?为何要管这闲事?”
绵亿此言却是与那绵恩如出一辙。
阿德心中暗叹一声,他原是以为自己平日里并不与人接触,在场那些人是不会认出他才用了这个简单的法子,没想到这绵亿贝勒竟然也在其中,还把他认了出来。
看这情形,这位贝勒爷怕是在这里堵了有段时间了。
只是这管闲事的名头阿德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贝勒爷说笑了,小的不知贝勒爷所言何事。”
绵亿瞪了他半晌,呲笑一声:“你当换了身衣服我就认不出你来了么,你那样子糊弄别人或许可以,想瞒我还早得很。”
“此处没有旁人,丰绅殷德,你也莫要给我装傻,说什么不知!”
“贝勒爷言重了,小的确实不知贝勒爷所言何事。”
阿德嘴上如此说道,心思却跑到另一边去了。
他重生以来,自下山以后的三年时间过的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帆风顺了,那些官场中人,他大都得行礼打千的,却是都没怎么见过,而常见的几个又是不许他行礼打千的,以至于至今,还真没人要他跪过这么长时间。
倒是新鲜。
阿德这么想着,面上却不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