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看也不看他,心中血泪涟涟,只觉自己半生青春并满腔情怀,尽付于污渠。
男人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左侍郎夫人,当朝首辅的小女儿,抬首看天中一弯冷月,胸臆稍开,迈步便行。
虽然她身上有孕,但仍是行得飒爽,转眼便隐入夜色中去了。
这一来,倒似是她抛甩了那两个男人,好个悍妇!
却说她当晚便自去母亲那里安寝,第二日日上三竿方起,施施然去了父亲房中,大闹一场,竟要逼着父亲将自己的夫婿休了。张居正气得扬起手来便要打,那妇人硬挺了脖颈,随他打骂,只咬定不再近男人的身,要找个荒山做姑子去。张居正被女儿逼得急了,竟依了她,但还是说休妻关乎娘家脸面,断不能答应。那妇人心中早已如死水一潭,也不多理会,两袖清风地走了,竟是真的寻了一处洁净地,长久地做了姑子。几月之后,顺利产下一子,托庵中的老姑子送还楚府,说这便还了俗世一段尘缘,让这孩儿给楚家延续香火,并求一份休书。楚鹏飞怀抱亲子,过往一切涌上心头,竟是无语哽噎,当下休书一封,了断两人的白首之盟。自此,那妇人再无音讯。
张居正半世英明,竟因为这泼悍女儿受人巷议,饶是他经惯风浪,还是气个倒仰,一病不起,便放出话去,与这逆女断了父女之情,却未知正是因此,日后才为张家留下了一点血脉。
这均是后话,便讲当晚那妇人自去,冷清秋却轻叹一声:“未看出,竟是如此性情,可叹,可惜。”
一句未完,便也自行离去。
飒飒夜风中,只余楚鹏飞楚大人形单影只,凄凄惨惨地横卧阶上,竟是一夜之间妻离子散的模样。
半月之后,冷清秋化名瑞端,被张居正送入大明宫中。
神宗早已忘了那琴师,只背地里和十俊淫乐,他少年时被张居正和冯保一内一外,管束太紧,近年年纪渐长,方才得些自由。再加上最近张居正家丑缠身,听说是卧病不起,冯保又要监刻《启蒙集》,未得空闲管制他,这正如蛟龙入海,虎归山林,不消几日,后宫便被他撩逗得风波迭起,直到太后出面斥责他,方收敛了些,只敢晚上招十俊侍寝陪驾。
宫中人眼中只有权势二字,见皇上未宠信这清俊琴师,都生出怠慢之心,那瑞端受了慢待,也不懊恼自轻,仍是云淡风轻的做派,只是遇着晚上月色好,必要于窗下端坐,燃香抚琴。
有明眼人看得准,便劝那些心怀不轨要撩拨瑞端的人:“收敛着些吧,我瞅着这位主儿将来是能掀大风浪的。”
如此又过了两月有余,宫外忽然传来噩耗,一代名臣,当朝首辅,张居正张大人,竟是病殁了。
后世史官肯定了这位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的作为,称其“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神宗初政,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
张居正死后,“帝为辍朝,谕祭九坛,视国公兼师傅者……(神宗为其)赠上柱国,谥文忠,命四品京卿、锦衣堂上官、司礼太监护丧归葬”,也算是告慰这一代忠臣之灵。
(摘自《明史卷二百一十三列传一百一》)
如此尘归尘,土归土,死者已矣,生者却无法释怀。
冯保这两天几乎未曾合眼,张居正下葬已有半月余,小皇帝似乎才意识到从小如严父苛师一般的张首辅再也不会回来了,朝之栋梁轰然倒塌了。
十年前幼年丧父的悲痛和无助再次攫住了这位少年天子,他变得极敏感脆弱,每晚要看着张居正的朝服方能入眠,夜间还不停为噩梦惊醒,醒来必得有人抚慰,否则便睁着一双龙目,不眠不休。
御医团团围了又摸又扎,却半点效用也无,神宗十年来压抑的帝王威严此时一并喷发,一气杀了四五个杏林泰斗,也不用什么医治,每晚便在宫中游魂般地逡巡,时不时地钻进新来的貌美宫婢房中,天亮方回,太后问起,便只言之凿凿道落下了古怪的择席之癖,只有拥了处子之身方能入眠。
太后将那几个宫婢验了身,只气得多念了百来句佛,当下令冯保选了十名貌丑处子宫婢,送与皇帝处轮流陪侍。
皇帝那天下午听大臣们论策,到了晚间难得有些困顿之意,正要去那龙床上安寝,却见十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女子鬼魅一般地立于床侧,吓得龙颜失色,自此那择席的毛病竟是不药而愈。
虽然不再骚扰宫婢,皇帝还是睡不着,依旧在宫中游荡,冯保要伴驾,却被皇帝一句“大伴年岁已高,不禁风寒”无情推拒了,冯保深知小皇帝这段时日虽然看似恢复本“色”,实则心中还是伤痛,见他不想自己跟随,只得挑选几个精乖清秀的小太监,细细嘱咐了,竟便撒手任皇上夜游去了。
18、初承恩泽(上)
皇帝一个月下来,宫中各处已尽游遍,这一夜难得一弯好月亮,皇帝漫步行来,也不知道究竟走到何处,腿略觉酸痛,一小太监便上来拿锦帕垫了院石,坐下稍息。四下里正是静谧一片,耳中忽听隐隐传来铮铮琴声,竟是似曾相识。
宫中多有奇人,更有乐师无数,闻得乐声也不稀奇,不过那琴声如泣如诉,衬着那凄冷月色,只勾上人万般情思来,一众小太监听得满身汗毛都要倒竖起来,只盼圣上快些移驾,莫要再听这鬼叫了。
皇帝却肃然坐正了,侧了龙颈,竟似听得入迷,身后众人只是叫苦不迭,面上却不敢显露。
如此捱了许久,那琴声才悠悠散去。
又过了许久,皇帝竟还是未动,有小太监大胆上前,还未开口请驾还宫,却听微微鼾声,愕然看去,那圣上竟是坐着睡着了。
后来那小太监变成老太监,还给新进的小太监讲起这个故事,免不得添油加醋,更加了许多鬼魅灵怪的内容进去,每每唬得孩儿们又惊又畏。
却说当时众太监见圣上第一次安眠,哪里敢惊扰,但夜深露重,生怕伤了龙体,冯保和太后怪罪下来,彼此因为那琴曲无辜丢了性命。当下几个人围了人墙,权且挡些凉风,另派腿脚快的回去另拿了寝具,又差人用挡风帷布将皇上四面密密围了,多置上暖炉熏香,并一应物品,无法赘述。
一切布置妥当,天也已大亮,这边折腾一夜,早就惊动了太后并冯保,皇上还未醒,太后便已问明事情来由,遣人将那弹琴之人带了来。
人带到,虽是未睡醒的模样,却也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请了安。
冯保见那人抬起头来,便向太后耳边说道:“此人奴才识得,名叫瑞端,是张首辅于民间寻来送入宫中。奴才曾听他弹奏一曲,倒是颇精琴艺。”
太后略打量此人,却觉此人虽然面目清俊,气质儒雅,眉眼间总有一种妍媚神态,心下不喜,但想到儿子听了此人乐曲方得安睡,当下开口道:“昨儿个你弹的是何曲目?”
瑞端恭敬答道:“禀太后,是奴才追忆张太师提拔之恩,有感而发,因时而做。”
太后细掇其神色,未觉异常,便续问道:“张太师早逝,朝廷痛失栋梁,圣上亦失臂膀,悲痛竟不能安眠,昨夜闻得你弹奏一曲,竟能睡得香甜了。你可知这是为何?”
瑞端心头猛跳,面上略现困惑神色:“禀太后,奴才不知。”
太后端起茶杯,仪态万方地啜口茶,半晌方道:“从今天起,你每晚给圣上奏琴,圣上若不睡,你也不得睡……”她停了半晌,忽的笑了,“哀家信那张太师是难得的忠臣,便也信你,你此次若去得圣上心病,也算护驾有功,哀家定重重赏你,但你若有何异动,哀家必不轻饶!”
瑞端饶是性情清冷,此刻听了这一番恩威并重的话,额上也沁出冷汗来,唯有叩首道:“奴才遵太后懿旨,定不负太后所托。”
当晚,皇上幸黄妃,因为前晚在花园中坐着睡了一觉,虽补了精神,但周身均觉酸痛,连床上的动作都艰涩了。当下匆匆了事,皇帝下了床榻,便叫御医来推拿,可那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御医都被斩了头,只剩手脚笨拙之辈,换了几个人,手劲儿不是太重就是太轻,皇上渐渐烦躁起来,尽数骂了出去。那黄妃乃是新纳,正得恩宠,又生得聪慧,忙上前娇软软几句话,哄得皇上复又高兴起来,正调笑间,便有小太监引瑞端负琴前来,跪在门外候旨。
皇上已听闻太后寻得夜里那弹琴之人,此时高兴,也不顾自己与爱妃衣冠不整,便将人唤入。
便见那瑞端着乐师服色,负一古琴,进了门,离床榻远远地便跪倒行礼:“奴才瑞端,叩见皇上,叩见黄贵妃。”
黄妃身为贵妃,未将那小小乐师放在眼中,此时只穿亵衣,抽了骨头似的趴在圣上胸前,对着圣上耳边吃吃笑道:“皇上怎的还要让人奏琴助兴,方才不是已经……”
神宗远远看着那身形,却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此时伸手抱起怀里软玉温香,招手叫那人近前来。
边上小太监推推瑞端,瑞端垂头起身,走了几步,复又跪下。
小皇帝两手在黄妃身上揉搓,只惹得她娇喘连连,口中对那乐师道:“抬起头来。”
及看清那人面目,却是心中一动:“你是张太师生辰时弹琴的那个琴师?”
瑞端叩首道:“正是奴才。”
皇帝当时对此人惊鸿一瞥,很有“性”趣,此时在黄妃身上得了满足,觉得此人几个月不见,不知为何消瘦如此,远不及当初惊艳,兼之行动举止一板一眼,竟是趣味全无,当下抬起手来挥挥:“朕现在还不困,不需你奏琴,你先退下吧。”
说完便捉了黄妃的一只玉足,在足底乱挠一通,那黄妃浑身都不禁痒,被皇帝拿了要害,笑得花枝乱颤,双足乱蹬,却一时未收住力气,正踢到皇上腰间,只听圣上哎呦一声,捂着龙腰便慢慢歪倒了。
黄妃忙上前查看,只见圣上满面痛苦之色,双目紧闭。
这一下众人皆慌了手脚,早有小太监飞一般去请御医,余者一拥而上,轻手轻脚地把皇上扶起,没动几下,皇上便咬牙呻吟一声,吓得众人又都不敢动作了。
黄妃闯了大祸,吓得花容失色,一颗心突突乱跳,主意尽失,登时便掉下泪来,又不敢大声,只好压抑着哽咽难语。
众人正乱作一团,便听门口一人道:“圣上此是扭了龙筋,奴才有法可以调治。”
黄妃泪眼婆娑看去,却是那乐师去而复返,正垂头跪于门边。
黄妃这才收拾心神,想方才圣上刚斥责了御医医治不力,不若试试此人,如是不行,也可把罪责推于他身上便了事。想到此,便招那人近前来。
瑞端请黄妃屏退闲杂人等,让人拿了瓶酒并一只瓷碗来,又移过一盏宫灯。众人等看的云里雾里,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
只见那瑞端往碗中倒的半满的酒水,又从宫灯中取了火种,扔到碗中,登时便燃起蓝色火苗来。他等酒烧热,也不灭火,将手伸入那碗中蘸了热酒,便在皇上的肩背处揉搓起来。
皇上已是疼得全身脱力,此时只觉背上一烫,便有两只柔弱无骨的手揉上来,开始时还很疼痛,及到后来竟是通体舒畅。
众人观皇上的神色,见龙颜渐霁,均长出口气,生出死里逃生之感。
独黄妃盯着瑞端因为使力而浮上红晕的脸,脸色却是渐渐地沉了下去。
19、初承恩泽(下)
皇上扭了龙筋,早朝也不去了,只在黄妃处静卧。
太后派人过来看过,见皇上龙体已是无恙,便也自去了。
皇上少年心性,哪里躺得住,但身上动不得,便和黄妃调笑取乐。瑞端救驾有功,昨夜重重打赏了,此时也在一旁陪侍。
静养一日,到了午间,又命瑞端推拿。
瑞端如法炮制,一双手在帝王背上上下揉捏,足捏了半个时辰,见皇上背上已沁出汗来,便住了手,旁边一小太监上来,两人一齐扶起皇上来。神宗费力坐起,动作几下,却轻松许多,侧过头见瑞端一张白玉般的脸庞,两只手堪比女子柔软纤白,心中动情,不觉捉了他的手来把玩,口中调笑道:“瑞端好手法,揉得朕yu仙yu死。”
瑞端听此话,只是垂头不语。此时黄妃亦侍立一旁,见皇上如此情形,暗自里咬碎玉牙,面上却笑道:“揉捏了这许久,圣上也虚耗不少力气,不若臣妾去为皇上预备摆膳。”
皇上此时淫念已起,见黄妃如此识趣,正中心怀,便笑道:“有劳爱妃。”
黄妃心中醋海翻滚,却又少不得屏退众人,自己亲自合上房门,恶狠狠地瞪着那门板半日,方恨恨而去。
这边只剩那二人,皇上早就按耐不住,但仍要做那斯文模样,捻起瑞端的下巴来,自以为风流倜傥地笑道:“瑞端肤如凝脂,倒胜似女子。”
那瑞端本来无甚神情,此时听了这话,面上却忽的冷下去,一个巧劲儿挣开皇帝的龙爪,站起身来便走,竟是要拂袖而去了。
皇帝没试过调笑失败的滋味,看这琴师又有了几分清高的模样,只觉得万般可爱,当下赶紧捉他的手,没想到身手不灵,连瑞端的指尖都没碰着,反倒因为力气使错,坐个不住,竟向前一扑,面朝下狠狠地摔了一跤。
因为皇帝一直是半坐姿势,此一跤虽是摔得响亮,却不甚疼痛,只是龙面无光,少不得趴在地上哼哼唧唧,不肯起来。
哼了半日,却不见那人回转,耳边竟是一片寂静了,此时皇帝的高挺龙鼻都要被那地砖压平了,料想着那黄妃恐怕一时半刻不敢回来,不得已只得自力更生,将两只龙爪挪到胸前,便向下做举鼎之态,没想到只听暗暗“咯噔”一响,也不知哪处关节承受不住,只觉得半身酸软,要再动半只指头却是不能了。
皇帝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瞬,便声如洪钟地呼唤起来:“瑞端,瑞爱卿,救驾,救驾!”
及黄妃一个时辰返回时,只见地上衣衫凌乱,床上影影绰绰两个身影交缠在一起,耳中只是圣上阵阵龙吟之声:“爱卿,再重些,莫停下,用力些!”
黄妃心中突突跳起来,自以为撞破了皇帝的丑事,忙轻手轻脚地原路退出,掩了门,逃也似的找太后念佛去了。
从那日起,便有些流言在宫里漫开了,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圣上与瑞端那冷美人的风流韵事,连那情话都一字不漏,用词还极是露骨。听者先是羞赧,转而情动,最终听到那情话时却是悚然了,谁能想象万金之躯在低贱的宫中乐师身子底下辗转求欢的模样呢?很多眉目清秀的小太监原想着攀上龙床,却不想皇帝现在转了性情,喜欢屈居人下,可又自惭自入宫一刀之后已非完人,没有御龙之“根”,不知道咬碎多少银牙,破灭多少美梦,然而后宫风气却是为之一肃。
却不知当时因为皇帝吵着地凉,冰了龙肚子,瑞端便冷着脸把圣驾一路拖着移到龙床上,又因为从旁揉捏不易使力,竟毫不客气地骑到天子身上,着实是居高临下地蹂躏了一番。那皇帝看这奴才如此僭越,本来是要发发龙威的,可话未出口,便被那奴才拿了痛处,身子便一下子软下去,接着便是好一番搓弄,只揉弄得那皇帝的身子便随波逐流一般,忽上忽下,口中也止不住呻吟出声,到后来痛极生乐,心境渐渐平和,竟就在瑞乐师身下睡了过去。
与其说睡,不如说是昏迷过去了,等皇帝悠悠醒转,已是一天一夜之后。
彼时黄妃已守着龙床,眼泪都淌干了,见圣上醒转,就在满脸一片混沌的胭脂水粉里挤出一个笑容:“皇上你可醒了,皇上啊,皇上你可吓死臣妾了~!”
皇上看着爱妃鬼画符一般的尊容,脸上一副朕深有同感的神情。
黄妃去梳洗的时候,早有宫人通报了太后,不消半刻,太后便仪态万方地来了。
皇上一场大梦初醒,精气十足,此时刚刚梳洗完毕,又吃了茶,便觉得腹中空空,便差人去摆膳,要补上前一整天的亏空来,见母后来了,起身迎了,让与桌边,还未说话,膳食却已是一道道地摆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