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三生六世,陌上花开。梅子酒,烟柳溪。谁人与君白首齐眉?
那夕风流(一)
越地风流。
菡萏流醉,胭脂芳。
二十四桥下,兰棹轻漾,窄袖轻罗的少女笑语嫣然,南湖采莲,一曲软侬小调轻柔婉转,荡得水波幽幽、迢迢缠绵。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柔婉歌声飘在蒙蒙烟水上,雾重烟轻,岸上怀袖雅然的江南士子闻声驻足,衣带当风,手中折扇轻轻摇摆着,眉目风流,含笑一望,不想竟惹得半支菡萏斜飞了来。
流景桥端,霞飞亭下,一壶醉仙,几碟小菜,少,却样样精致。
凭湖临风,站着的是个风姿流溢的少年,青丝如沐,幽幽落落地扬在风里,掠起的是深邃如墨的色泽。
浅紫的锦袍上是金线纹绣的缀饰,腰间束着的衣带上镶了雅致的天青琉璃石,宽大的衣袖静静垂着,白皙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抚着腰间垂挂着的玉箫。
那时,箫穗上还系着一只小小的碧玉铃铛,湖上风起,箫穗幽幽轻晃间,泠泠清音,煞是好听。
可惜,那身形修长俊逸的少年始终背着身,不曾侧一侧脸,着实瞧不见生得是怎般的端丽之姿。
几声质地清澈的金铃响了响,却是有人奔上了亭子。
来人轻步走近了,然后自后突然用力抱住了少年,纤细的胳膊环住他,脸蹭了蹭那人的背,吃吃娇笑起来,声若润玉:“哥,小如回来了。”
少年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有点像雪,敲晶弹玉的清冷:“好玩么?”
少女哼了哼,撒娇似地扣住少年的腰:“一点儿也不好玩。女子娇娇弱弱,男子也斯文过头了,看了叫人心烦。”
“女子娇弱那是貌婉心娴,男子斯文那叫士子风骨。”却听人一声轻笑,缓步拾阶而上,“如如,你若是生在江南,只怕也是楚细腰,寸金莲了。”
“羽容梓!”少女一声大喝,回身间,腰侧一柄坠了金铃铛的羽毛扇刹那扬手飞出。
却还未待那雪白羽翎沾上衣角,身旁的侍从早眼疾手快地替主子挡下来。
羽容梓唇角抿笑,轻轻接过侍从呈过来的羽毛扇,执手里摆弄了两下,挑了眼梢看向少女:“如如,你这宝贝扇子是要送予我么?”
“休想!”少女瞪他一眼,眼尾细细一挑,伸手道,“拿来。”
“小如,不得无理。”少年终于转过了身。
细长清媚的眼,淡而凉薄的唇,那眉梢,那眼角,流转的都是冷冷的光华,宛如月光凝成的白色胭脂,抹出了叫人惊艳的清冷风姿。
“哥。”少女蹙起黛眉,恨恨一跺脚,咬了咬那粉得要滴出水来的唇。
那少女长得是极美的,黛眉开娇,眼带桃花,一双紫瞳更是明媚妖异,却因了眉梢眼角染了一点点紫君羽的影子,那份娇娆的风华偏生了些许冰清玉洁的姿态,一颦一笑皆能动人心魄。
那际,安京诗会不过月余前,但“当世二美”的倾国之姿早惹得诸国王孙心旌荡漾,南染婳北君如,艳绝一时的人物,谁不争那风流。
紫家君如,传闻那是能叫英雄拱手江山的美人。
羽容梓眯着那双细致秀美的丹凤,手里那柄羽毛扇融金沾粉,他轻轻一笑,放在鼻尖闻了闻,挑起眼梢戏谑道:“如如,这扇子上有你的香氛哦。”
紫君如秀靥微红,腮边泛出薄薄的红晕,美目狠狠瞪了下,终是气不下,轻绡裙衫忽然一动,竟是将石案上数只酒盏挥了过去:“叫你轻薄于我!”
却被紫君羽袖摆一拂,拦下了:“小如,莫闹。”那声音清冷若玉石,自唇齿吐出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紫君如愤愤地不甘心,但眼睛一瞥眉目冷然的紫君羽,终究是不敢再放肆。
紫君羽朝着羽容梓微微躬身,声音虽仍不兴喜怒,但那垂目的姿态却已见他的谦恭:“公子,家妹一贯娇宠,多有失礼了。”
羽容梓在案边坐下,斟了杯酒,浅浅一抿,含笑道:“南人有言‘经珠不动两眉颦。须信铅华销尽、见天真’,北君如当得起。”
紫君如颇为不屑地哼笑一声:“谁稀罕。”
紫君羽看她一眼,淡淡道:“无知懵懂,谬赞了。”
“哥。”紫君如跺跺脚,敢怒不敢言,绞着罗袖自个儿坐一边生闷气去了。
扁舟挽,芷兰岸,烟桥柳细,画舸横斜。
羽容梓浅浅抿着胭脂雪,眉目含了笑意:“君羽,南地玩得也差不多了,过几日便回京了吧。”
“也好。”紫君羽端着酒杯,细长的眉目望着亭外南湖,微有绵藐的意思。
羽容梓的眼睛也望出去,丹凤眯了眯,看着远处笑语嫣然的采莲女,忽然一笑:“不过这越地风流,自古出尽了美人,今朝一赏,还真是叫人意犹未尽。”
紫君羽应了一声,淡淡然地道:“江南佳丽地,确实叫人流连。不过南人居安不思危,偏居一隅,终是可惜。”
“君羽之志,吾心有犀之。”羽容梓嘴角轻轻一抿,意味深长地一笑,唇色泛了些绛色的珠光,话音一转,却道,“听说紫钗夫人也是越地人?”
紫君羽回过眼睛,轻饮了口酒,晶莹剔透的指尖扣在杯沿上,是种尊贵的姿态:“也算不上。夫人八岁入的珞都,十三岁进了紫府,想来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羽容梓一笑,拈着酒杯在指尖轻轻转着,却听紫君如咦了一声,兀自喃喃道:“落雨了。”
天也未很阴,小池疏雨,菡萏红,烟桥柳细下,有雾的影子,十四骨的青竹伞撑起,轻衫罗衣的衣角略沾了湿意,染起了江南风物柔软的风致。
羽容梓放眼一望,眼里掠起烟水的影子,桃花折扇摆胸前摇了摇,笑道:“潇湘雨,水云间,菡萏流醉,胭脂芳。真是诗情画意啊又画意诗情。”
紫君如伏在漆雕梓红木的阑干上,闻言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顾盼生情,却道:“又开始臭迂腐了。”
羽容梓哈哈一笑,靠过去,风流倜傥地斜倚阑干,桃花扇在雨里一拂,沾了烟水:“如如,君羽被赞我北珞第一惊才绝艳的人物,我怎不见你说他迂腐呢?”
紫君如瞪他一眼,手指轻拨了拨羽毛扇上坠着的金铃铛,对之嗤之以鼻:“那是我哥,你怎可和他相比?”
“哎,吾可是堂堂太子,你这忤逆之言可是大不敬。”羽容梓丹凤一眯,敲了敲折扇,笑吟吟地道。
“那又如何?”紫君如挑了眼梢斜睨着他,哼了哼,语气骄纵道,“我母亲可是晋阳长公主,你还得尊她一声‘姑母’呢。”
羽容梓扇柄扶了扶了额,笑出声来:“是是,吾受教了,琅琊郡主。”
正谈笑间,忽听遥遥的有琴音自湖上飘来,春花秋月,烟水之意,九曲三折,荡人心弦,霏雪入深涧,春泉沁冰音,不觉叫人闻而忘己。
几人抬头望去,轻烟笼水,一舟画舸斜入雨,船头白衣人信手拨弦,十四骨的紫竹伞由青衣小婢举着,烟水朦胧间,空山翠玉,那景当真是似真又似幻。
便在这际,只听七弦三十二调悠然一转,画舸上忽然飞出一段绫绸,珠纱遮面的女子凌空踏出,水袖扬落间,翩然起舞,凌波之姿,步下生莲,三顷西子南湖,菡萏映红,却在这一舞中,皆尽黯然失色。
羽容梓看得兴起,摇着桃花扇啧啧惊叹:“越地乐舞名动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啊名不虚传。”
紫君如瞥他一眼,却是嗤之以鼻:“不过区区一祭神舞也叫你赞叹有加,足可见太子殿下你孤陋寡闻,见短识浅了。”
“如如这话,真叫吾伤心不已。”羽容梓摇了摇扇,故作姿态地掩了掩面,却又好奇道,“你怎知晓这是祭神舞?”
紫君如黛眉一挑,道:“夏历八月十,越地有个送神节,弄的是潇湘乐,跳的是送神舞,于西子南湖上,凌波踏莲,送夏神。”
这般说着,忽闻一声箫声幽幽飘出,却是紫君羽临湖吹箫。
那箫音深沉悠远,低回处绵绵婉转,有意无意地与烟水上的那一调相应和起来,慢慢吟着,久了,那琴也随箫走,两厢应和,宛然天成。
曲未尽,舞未毕,却忽见画舸船头拨调的白衣人轻轻一抬首,素指在七弦上当心一画,隔了那一拢烟水,有凝然若冰的水珠忽然飞过来,在旁人尚自愣神时,紫君羽侍从腰间的剑鞘被叮叮两声击中,长剑呛然一声出鞘,似中了魔咒般直飞出去。
画舸舫上的白衣人怀抱瑶琴,接过侍婢轻举的紫竹伞,衣袂霍然一扬,身姿跃起,踏上湖上飞来的长剑,风姿翩然地凌空而来,宛如谪仙临世。
那际,只余惊艳。
湖上的舞者亦是一惊,长长的绫缎飞出,紧随而至:“莲儿!”
白衣人旋身落下,回首间微微一笑,与紫君羽轻施一礼:“在下玉莲卿,幸会。”青莲之雅,海棠之艳,皆染在了那优雅上翘的眼尾处,一笑间,眼角韵致的痕迹宛然用黛青勾了细细的眼线,秀雅中带了几分妖娆的意思。
那时那地,这样的相遇,注定是所有人的开始。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那年的冬,紫钗夫人病逝了。
他为那个女人亲手植的几株红梅终于开了,她却已经看不见。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遗憾,只是那艳艳的色泽,比血都浓几分,沉在眼底的时候,却也变得惨淡。
红酥手,黄藤酒,紫昌龄最喜欢女人为他轻挽罗袖斟酒的姿态,唇角抿出一点点微笑,连眼角的红痣都会流转出柔和的光华。
女人死了。紫昌龄失魂落魄了好多日,相思浓时,却也只敢偷偷地哭。
那是个懦弱的男人,懦弱得叫他都不屑一顾。
那也是个痴情的男人,痴情得没几日便也随女人去了。
紫钗夫人,他的生母,他却只唤她“夫人”。
晋阳长公主,无一点血缘关系的女人,他却不得不唤她“母亲”。
这就是紫家,备受皇恩荣宠的紫家。
梅枝缀晶,那一点落雪似春里凋零的白花,细腻得有种柔软的风致。
日曦里,年轻的紫家家主负手站在青石阶上,静静看着梅林里现了又隐的刀影,脚下踩碎了几支红梅,梅花凋落,颓然了风情。
那般眉目,清冷尊贵的,眉角有月光凝成的白色胭脂,风姿端丽,却也凉薄冷淡的很。
走廊上有人奔了过来,金铃响动,有柔软的羽翎在眉尾划下清淡的痕迹。
只听那人娇声怒斥:“大胆!谁叫你们擅动这里一草一木的!”
奉命砍掉这片梅林的下人闻声顿时一骇,眼神瑟缩地瞟了瞟站在不远处的紫君羽,战战兢兢地半天开不了口。
“狗奴才!拖下去统统杖毙!”骄纵跋扈的一喝,顿时有侍卫奔上前来。
“继续砍。”冷冷清清的声音,像雪落了地,又止水无波的。
紫君如蓦然瞪大了眼睛,烟笼紫纱似的眼瞳里流转出不可置信的光芒,雪白的狐裘披在肩上,一身清贵雍容:“哥,你这是作甚么?”
“继续砍。”紫君羽面无表情地一挥手,连看也不想看了,直接拂袖走人。
“不准砍!谁敢动分毫一律杖毙!”紫君如冷冷一瞪美眸,手里羽毛扇狠狠甩在朱色阑干上,震得一串金铃叮当作响。
丢下一干惊得面无人色的下人,紫君如紧步跟上前去:“哥!哥!”
紫君羽顿下了步,却未回头:“回去。”
紫君如怔了下,咬了咬唇,眼里露了几分倔强之色:“哥,我不准你砍了紫钗夫人的梅林。”
紫君羽沉默半响,静静道:“人都不在了,还留着作甚么?”
“你——”紫君如伸手一把拽住他,一双紫眸水光莹莹,竟似要落下泪来,“紫钗夫人也是你母亲呀。”
紫君羽的声音极冷淡的,也极冷酷的,似有若无中带起了几分腊冬的寒意:“这话你应该去与大夫人说。”衣袂拂动间,宛似有冰冷的水淌过心头,然后,那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紫君如忽然打了个哆嗦,发髻上的羽翎落了些小雪,轻轻化在了肌肤上,她骤然感觉到一种透心的冷。
哥他……是在怨恨母亲吗……
那夕风流(二)
上等白绢,丹青墨。
扁舟挽,芷兰岸,小池疏雨,菡萏红,江南烟桥柳细的青石桥下,瞧不清模样的青衣小婢轻举着紫竹伞,伞下少年临湖吹箫,青丝如沐,眉目很是艳丽,微阖的眼尾优雅上翘着,那痕迹宛然用黛青勾了细细的眼线,秀雅中带了几分妖娆的意思。
丹青描红,极尽细腻,那笔触优雅沉缓,阖眸微思后,却仍描不尽那人眉梢眼角的三分神韵。
玉莲卿怀抱瑶琴,抬首间见那清冷尊贵的人立在那里执笔却是犹豫,不由微微一笑,走过去:“作画么?这般用心。”
紫君羽冷冷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未看他,忽然沾了沾墨,挥毫落笔,在画下题了一行字,龙飞凤舞,很是霸气。
“仿佛兮青莲之濯水,足风流……”玉莲卿低眉相看,手指忍不住抚了上去,晶莹剔透的指尖落了一点墨渍,轻轻地,便在画卷上按了一道指痕,抬了头笑起来,“送我么?”
紫君羽看他一眼,提笔落了款,又附了几字:赠玉公子,莲卿。
玉莲卿展开画卷,仔细端详着,上翘的眼尾间,雅意愈浓,艳色愈深:“我很喜欢。”
紫君羽躺上竹榻,微微阖眸:“喜欢便留着吧。”
软玉的指尖一点一点触上肌肤,带了莲花香息的呼吸吐上唇角,有吻落下来,同样都带了凉意的唇瓣贴在一起的时候,却生起了灼热的温度,唇与舌的纠缠,有种灵魂相拥的契合感。
紫君羽是个欲望极冷淡的人,更不喜欢男人。
但玉莲卿是个例外,叫他无法拒绝的例外。
也许是那太过美丽的容貌,也许是那清雅胜莲的味道,也许是那同样冷淡的性情,进入他的时候,往往有一瞬间的痴迷。
但,也只是一瞬间。
太过痴迷一样东西,是致命的危险,就如紫昌龄于那女人,痴迷过头,竟然连死都成了一种幸福。
紫君羽是个严苛的人,严苛得对自己都是冷酷的。
感情叫人软弱,所以他拒绝感情,即便是唇齿纠缠、耳鬓厮磨的欢爱,他也是冷静自制的。
亲吻那人的下颌,指尖滑过流畅的腰线,扣住,然后进入那紧致的蜜穴,肉体厮磨纠缠伴着喘息的声音是种浓得发腻的赤色暧昧,烧起叫人欲罢不能的火焰,一簇一簇,能叫放纵的人立时化成湮灭的灰烬。
那从身下人的唇齿间忍不住逸出的呻吟清浅婉转,很轻很轻,宛似一种不明显的迎合,带着缠绵缱绻的情意。
衣衫尽褪,坦诚相对,云雨酣处,却有人扰了兴致。
“……小姐,您不能进去,大人他……”
“滚开!我找我哥,哪有你们指手画脚的余地!”
“……但大人吩咐过……”
“滚!哥!你在哪里!我不要嫁!我要退婚!你去和母亲……”
未尽的话在跨入门的一刻噤住了。
目瞪口呆。
不可置信。
震惊,惊讶,茫然……
紫君如浑身僵硬地站在那里,身体都抖了起来,手一点一点拽紧了朱漆门框,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声音细弱蚊蚋,轻轻地,轻轻地,颤抖着:“你、你们……在……干什么?”喉咙里烧灼的感觉像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