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甲呼出一口气,“辛苦你了。”
杜佑山的心登时落回原处,这才发觉自己掌心和额头上都是汗,他将掌心的汗在裤侧擦擦,倒回沙发里,用手背挡着眼睛:“哈哈。”
武甲弯腰捡起地上的烟头,听他这笑声没有一丝半点喜悦,反而像在叹气。
“杜老板?”武甲单膝跪在沙发上,俯身推了推他的手,“你不高兴吗?”
杜佑山拿开手,眼圈通红,他抹了一把脸,摇头说:“我高兴的很啊!”
真受不了,这男人专门欺负别人,自己居然还很爱哭,跟杜卯似的,纸老虎一个。武甲用手背拭去他眼角的泪花,好声好气地安慰道:“高兴就别哭了……”
杜佑山握住他的手捂在自己脸上,“把它买回来,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嗯,恭喜您。”武甲不觉有一丝心痛,连带面上的神情也柔和多了。杜佑山这人矛盾极了,武甲对他不知是憎恨多一点还是怜悯多一点,早些年,他常常在睡梦中惊醒,抱着身边的人痛哭失声,无助的像个小孩子。每到这时武甲的心就软了,不去计较这人多可恶多无耻,抱着他哄杜卯般一遍一遍的哄,直到他哭累了又昏昏沉沉地睡着。可到了白天,杜佑山一睁开眼睛,又是活脱脱一副没良心的奸商嘴脸,动不动就仗势欺人,没救了!
杜佑山拉着武甲的手,在他掌心吻了吻,“上次和你说的事,下个礼拜就能办好。”
武甲一愣,“什么事?”
“结婚啊!”杜佑山笑笑,一脸无辜相,“你答应的,不能反悔。”
武甲触电般抽回手:“别开玩笑!”
“我说了,不和你开玩笑。”杜佑山站起来,一扫半分钟前脆弱的姿态,气势咄咄地向他逼近一步,“戒指已经订好了,月初那场拍卖会结束,我们去多伦多结婚。”
武甲寒着脸孔:“杜佑山,你别欺人太甚!”
“我这段日子欺负过你吗?”杜佑山笑微微的揽住他,在他耳边软声细语地说:“我要和你结婚,你还不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不喜欢是你的事!我不奉陪!”武甲嫌恶地扭开头。
杜佑山敛了笑意:“是你答应我的!”
“我!你……”武甲不知如何推脱,抬腿欲走。
杜佑山强硬地抱住他,“你敢走试试!别的不说,疗养院的款子我一撤,那位老人家连今天都撑不过。”
武甲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你……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
“你逼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杜佑山冷冷地看着他。
武甲握紧了拳头,强抑怒火,面上的神情换了又换,惊怒,憎恨,羞耻,无奈,最后平和了。忍!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忍到一个头!
杜佑山自信满满地观察着武甲面上剧烈变化的神情,知道对方是屈服了。给一巴掌赏颗糖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在武甲的唇上吻了又吻,语气雀跃万分,沾沾自喜地说:“亲爱的,结了婚我把你当佛爷供起来,我们家你是一家之主,好不好?”
武甲合上眼,难以名状的伤痛涨潮般汹涌地冲刷自己的每一根神经,他觉得自己可悲透了,张了张嘴,却笑出声来:“杜佑山,你真的该去看看精神科。”
柏为屿的第二次个展时间基本定下来了,在元旦过后,这一回办在美术馆,展馆没有丹华会所气派,但影响范围更广泛,也更趋于平民化。罕有如此年轻的艺术家能在一年内办两次高规格的画展,柏为屿可谓是出类拔萃,同期同辈的艺术家们在他的映衬之下皆黯然失色。
有第一次成功举办的画展为基础,加之有杜氏操作,这一次展出的画标价全拔高一个档次,在业内人士看来,频繁开画展的目的不是卖出画,更重要的是能让柏为屿深入人心,使曹老退休后漆画业的领军人能由这个年轻人及时传承下来。
柏为屿特地打电话通知妈妈,叫那个老家伙千万别再挥金如土了,一个包圆是适当炒作,再来一个包圆就露出狐狸尾巴了。
当艺术家对于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柏妈妈来说,比天上的云还虚浮,根本不是脚踏实地的工作,她只希望儿子念完书就能到越南去帮忙管理公司,哪想儿子一点儿这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她都快绝望了,苦口婆心地哀求:“导师的漆画业需要人传承,你亲爹的生意反倒没人传承了?”
“谁是我亲爹啊?我靠!”柏为屿和她说不通,敷衍道:“和你说你也不懂,反正你别指望了我去种橡胶了!你们怎么这么迂腐?公司就一定要给儿子吗?给别人不行吗?”
这不是屁话吗?柏妈妈哭笑不得:“你大伯拼搏了大半辈子,多少也是为你拼的,怎么可能让给别人?”
“啧,什么观念啊!”柏为屿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嚷嚷道:“我看你们现在收养一个小孩刚好,等老家伙退休了,把担子丢给他去接班还来得及!”
“为屿,你听我说……”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实话告诉你吧,别说我现在正春风得意,就是我落魄讨饭了也不会放弃漆画,你们俩就死了这条心吧,赶紧想别的法子去!”柏为屿气急败坏地说完,掐了电话哇哇乱叫:“疯了疯了!橡胶橡胶!一给他们打电话就给我提橡胶!我总有一天放把火烧了老家伙的橡胶园!”
前几天段杀用电脑时看到柏为屿安装的游戏,琢磨着玩了玩,很快上手了,此时正保持着死人脸玩的很高兴。柏为屿钻进他的臂弯下扮可怜:“段大哥,安慰我!”
段杀噼里啪啦地点着鼠标,简单丢出三个字:“安慰你。”
柏为屿抢过他的鼠标摔一边去:“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段杀转过头看他一眼,“别难过。”捡回鼠标接着玩。
“我不是难过,我是生气!懂吗?你有没有听到我刚才和我妈吵什么?”柏为屿扯扯他的耳朵,“喂,你听到没有?”
段杀心不在焉地回答:“听到了。”
柏为屿质问:“我和她吵什么?”
“……”段杀玩得热火朝天,耳朵被柏为屿拔红了还是巍然不动。
柏为屿忍无可忍,啪地把笔记本合上了,“姓段的,听我说话!”
段杀没辙,暂时撒下鼠标,“你要说什么?”
柏为屿清咳一声,组织一下语言,朗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妈要我……”
“听着呢。”段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单位的工作汇报表,埋头苦写。
柏为屿出离愤怒了:“你就不能一心一意听我说话吗?”
段杀艰难地思考了几秒,口气肯定地表示否定:“你如果能总结出大纲,我可以。”
柏为屿从他手里拔出圆珠笔砸在地上抬脚用力踩碎,然后从衣柜里掏出一件皱巴巴的T恤穿上:“你有种,我不和你说了,我找人喝酒去!”
“又是那一坨人。”段杀表示深深的鄙视:“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柏为屿甩头潇洒地往外走:“总比你没朋友好!”
段杀不紧不慢地问:“为屿,身上有没有带钱?”
嗤,死相,明明这么关心老子,还要假矜持什么呢?恶心!柏为屿掏掏裤兜,嘴硬道:“有呢,不用你操心。”
“有就好,”段杀重新打开笔记本:“回来买张点卡。”
柏为屿一头栽倒:“嗷——我总有一天把游戏卸载了!”
段杀冷哼:“你卸掉我不会再装吗?”
柏为屿泪奔:好熟悉的对话啊,早知道就不让他玩了!
正如段杀所说,柏为屿能叫到的还是那一坨人——夏威,杨小空,乐正七。
乐正七赶到大排档,咕噜噜灌下两杯啤酒,看看手表,“快九点了,我宿舍十点钟锁门唉,你怎么这么迟才约人吃夜宵?”
杨小空目瞪口呆:“小七,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
“大惊小怪什么?我都多大了!喝两口酒会死吗?”乐正七抹抹嘴巴,拍拍自己单薄的肱二头肌,添上一句:“不过你别告诉魏南河,虽然我已经足够强壮了,但要打败他还需一段时日。”
柏为屿掐住他的脖子摇晃:“死小孩,为什么戴小空送你的表,不戴我的?嫌我的便宜吗?我的只比他的便宜两块钱啊两块钱!”
乐正七哎呀呀叫唤:“不,不是啦,我……我单号戴你的,双号戴他的……”
柏为屿松了手,“这还差不多。”
乐正七夹起猪耳朵嘎吱嘎吱地嚼着,右脚架在左腿上,流氓状抖抖抖,“人太受欢迎真是作孽……”
杨小空无语:你真是越来越像为屿和夏威了,魏师兄会哭的……
乐正七看向夏威:”你工作怎样了?”
“不知道……”夏威蔫蔫地抓着个猪肘子啃得一手是油。他今早面试完,惴惴不安地等成绩,唯恐被刷下来。
乐正七吞下嘴里的东西,咂咂嘴:“没剩多少时间,你该着手准备工具了……”
杨小空轻斥:“小七!”
乐正七老实闭嘴,匆匆扫了眼柏为屿,拿起一只椒盐鸭爪专心啃。
柏为屿好奇:“什么工具?”
“小七向我要洛阳铲之类的工具给同学们看看。”夏威转移话题:“唉,你约我们吃夜宵有什么事?”与杨小空不同,夏威是担心碎碎嘴柏为屿什么时候说漏了都不知道,被段杀知道这个计划直接等于被武甲知道。
“没事,就找你们出来聊天,”柏为屿启开一瓶啤酒,对着瓶口灌下好大一口,恨声道:“某人整天不说话,憋死我了。”
“那就分手吧,况且那个死面瘫……”夏威说了半截,卡住了。段和给他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威逼利诱全上了,恐吓他如果把武甲和段杀不一般的关系告诉柏为屿就给他好看!他只好忍气吞声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忍心看到柏为屿这傻小子蒙在鼓里,当真是憋得想吐血!
杨小空在桌子下踢了一脚夏威,四个人莫名其妙的冷场了。
柏为屿纳闷:“你们……怎么怪怪的?”
杨小空不自然移开目光:“没有,你别乱想。”
三个王八蛋,肯定有什么事!不想说算了,找机会再一个个撬开你们的嘴!柏为屿丝毫不放在心上,抬手招呼:“小二,加菜!”
后来,柏为屿后悔过,那晚他追问出实情,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一场闹剧原本与他无关,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第十五章:危险的闹剧
转眼到了十二月,沉香木棺的拍卖进入倒计时,一切准备妥当,在杜佑山看来,他明天只需翘脚喝杯茶等着收钱,从没有操心过流拍这一问题,因为已经有几户大买家对这副棺材产生浓厚的兴趣,卖是绝对可以卖出去,只是价格会不会再创新高度还是个未知数。
不过,退一万步说,哪怕有人出三亿零一块钱拍走棺材,杜氏也够本了。
傍晚的时候,疗养院的医生来电话,告知周伯父已病危,请武甲去一趟疗养院。武甲刚在饭桌前坐下,还未动筷,接完电话后默然很久,站起来准备出门。
杜卯咬着勺子眼巴巴地求道:“武叔叔,带我一起去吧,我不想和爸爸呆在家里……”
杜佑山面露凶相:“你说什么?”
杜寅踢弟弟一脚:“你别吵,武叔叔不是去玩的。”
武甲敷衍地拍拍杜卯的脑袋,拎上车钥匙往门外走。
杜佑山跟出来:“站住。”
武甲依言站住了,回过头目光虚冷地看他一眼:“杜老板有什么吩咐?”
杜佑山走近武甲,不知从何安慰,于是有些无措地摸了摸他的脸,“医生说什么方案最合适就用什么方案,别考虑钱的问题。他年纪大了,这是迟早的事,你也尽孝了,不要太难过。”
武甲面上的神情稍微柔和了些许,他垂下眼帘,低低地应了声,转身走了。
空旷的特护病房里,几架仪器围着一张高高的病床,四面是冰冷的色调,恒温空调似乎根本不能缓解病房里的寒冷感,周伯父睡着了,老人全身插满了管子,气色灰败惨淡。他年轻时条件不错,身型高大工作优秀,不少人给他说媒,他却怕后妈不会善待儿子而一一拒绝了,独自一人费尽艰辛带大年幼的儿子。可惜这个儿子非但没有给他养老尽孝,反而让他的后半生痛苦不已。
武甲站在玻璃门外望进去,质问院方:“以前心脏衰竭都能改善,现在一个肾结石就要命了?”
“武先生,要命的不仅是肾结石,这只是一个诱因,引发各项身体机能迅速衰竭。”院长握着一叠新近的身体检查报告单,“请您看一看……”
武甲抬手挡开院长递过来的报告单,“我看不懂这些!我只想知道,还有什么方案能缓解他的痛苦?”
院长为难地摇摇头:“武先生,他哪怕喝一口水下去也不能再吸收了,这种情况不管送到哪里也只能像我们这样用营养液维持,至于能维持多久,我没有把握,请您节哀顺便。”
武甲坐在疗养院院子里的长椅上,昏昏沉沉地坐到了深夜。疗养院熄灯了,保安过来劝道:“先生,请您回去吧,我们要关大门了。”
“好的,不好意思。”武甲立起来,木然地往停车坪走。
回家的一路上,前所未有的悲哀蜂拥而至,他在想,不要回到杜佑山身边去了,也不要再等周烈,躲起来,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就当周烈死了。
这么多年的等待和寻找,他耗尽了心血,到头来是一场空,他失魂落魄地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却掉不下眼泪。他想告诉周烈:你爸爸快不行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周伯父无数次念叨着周烈该死,对这个独子恨之入骨,恨他贩毒,恨不得他死!可只有武甲知道老人有多牵肠挂肚,见不到儿子死不瞑目。周烈给他们带来的绝望和无助年复一年,与日俱增!
这一夜他忽然有些醒悟,自己不该再自虐,不该再自贱,不该再对周烈抱有任何希望了。
一个人从车窗外伸进手来,拍了拍他的肩,“先生!”
武甲下意识抬头,还没看清对方是谁,迎面袭来一片奇怪的喷雾,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杜佑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身边空空的,他一看时间——竟然是凌晨三点多了!武甲还没有回来,有没搞错?再过五个小时拍卖会开幕,这个死性冷淡有必要在疗养院呆一晚吗?
杜佑山翻个身,困得直打呵欠,骂骂咧咧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拨打武甲的号码。
对方“嘟——”了几声,掐断了。
杜佑山一愣,边重播边嘀咕:“怎么回事?敢不接我电话?”
这一回通了,电话那一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保持了三秒钟可怕的静默,杜佑山一个激灵坐起来,困意全消:“武甲?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