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头狼,身为一个习惯了当狼的人类灵魂,我发现我的思维已经有了退化的趋势。
不知道是因为狼只要依靠本能和经验生活,还是因为狼的大脑与人类的大脑到底是有差别,导致兼容出现了问题,总而言之,思考对于我来说,开始变得困难,或者该说是——我开始慢慢忘记了还有思考这回事。
对于这种改变,如果是刚刚到这个世界上的我,也许会对这种情况感到极其焦虑,甚至可能会寻求各种办法解决这件事,比如背诵圆周率来训练记忆力之类的。
而现在,我趴在庭院中那个喷水池旁边,伸出舌头,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觉得这种日子也不错。
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个改变的过程不易察觉且非常漫长,等到你发觉的时候,你早已经适应这种改变,并且把改变后的自己视为了正常状态,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慢火煮青蛙。
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头完全的狼。
我竭力忽视在我旁边捣乱的小熊崽,思索着这个严肃的问题。
“嗷——”的一声,我放弃地站起来,把压在我背上的小熊崽弄下来,它傻乎乎的看着我,丝毫不觉得以它现在的体重玩这个游戏不太适宜。
看着它明亮的黑眼睛兴奋地看着我,很明显,是为终于引起我的注意感到很高兴。
可是我不是熊保姆。
我继续趴在地上,把头埋在前爪中间。
它胖乎乎的身体笨拙的围着我转来转去,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小火就天天玩失踪,每天钻入树林中,不到天黑不回来,失去玩伴的小熊崽转头把目标对准了我。
熊崽用肥肥的爪子挠着我的毛,我只好时不时转过头用嘴轻轻咬一下那只爪子,结果它觉得这样它挠我咬的游戏很有趣,玩上瘾了。
我一边和它玩,一边想着小黑的事。
我回到别墅已经两天,小黑都没有主动在我面前现身。
我在树林中整整找了它一天,我可以感觉到它的气息,它还在这片树林中,甚至就在离我不远处,但是它拒绝出现在我面前。
我知道,它大概因为我离开这么久的时间而在闹别扭。
我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声低吼声,呼唤它,它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后来我累了,放弃这种行为,只能等它什么时候气消了自动出现在我面前。
现在这栋别墅没有任何人类,伊格内修斯和他的仆人哈里克不知去向,它可以以任何形象,随时随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听到附近传来一声轻微的树枝被压断的“喀嚓”声,警觉地抬起头,小黑就在那儿,它黑色的身体与那片阴影融为一体,可我能轻易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发出低低的呜呜声,试图与这只敏感的大猫交流。
它终于做出了回应,从浓密的树枝中跳下来,变成人形,踏着悄无声息的优雅的步伐向我走来。
它站在离我不远处,赤裸着身体,头上的豹耳趴在细软的头发中,尾巴卷在腰间。
透明的泪水从淡绿色的眼睛中滚落,它有些不知所措地伸出手,擦了擦脸,伸出舌头舔了舔流过嘴角的泪水。
它还是个孩子,即使它的身体看起来已经像个成人。
我走过去,蹭了蹭它的腿,它蹲下来,抱着我,发出无声的哭泣,一字一顿地说:“好——久——我——以——为——再——”
那么委屈。
我舔了舔它的脸,把它被泪水涂花的脸清干净。
它被我舔得有些痒,一边躲闪一边发出细细的笑声。
等平静下来之后,我仔细看了看它,这么长的时间,它得人形并没有什么变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它坐在草地上,我趴在旁边,小熊崽看起来已经很熟悉它的气息,对它的来到并没有强烈的反应,看来,在我回到别墅前,它们也许已经有了接触。
接下来的几天,它寸步不离的跟着我,连睡觉都没离开过。
树林中只有我们两个大型野兽,我们一起玩闹,一起捕猎,一起奔跑,它玩得很开心,黑色的身影动作迅即如闪电,在树林间穿梭,以人类的视力,大概只能看出一个黑色的不明物体。
第三天的时候,我们已经走遍了整个树林,那天,我们追赶着一头羊,来到了树林的边缘,那头羊穿出了树林,跑到草地上,往对面的那片树林冲去。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却被一声悲鸣阻止了。
小黑并没有跟上来,它只踏出了一小步就突兀的倒在了地上,浑身颤抖,爪子拼命抓挠着地面,鲜血迸裂,身体剧烈地撞击着旁边粗大的树干,倒在了地上之后,又开始翻滚起来。
它痛苦之极,甚至连大声咆哮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感激跑了回去,不停地在他身边绕来绕去,焦急的呜呜叫着,却无计可施,它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
它看到我返回来,急喘着气,挣扎着说,“别——别——走。”
原来它以为我刚才追那只羊是又要离开吗?我舔了舔它皮毛上的血珠,安抚着它。
这个突如其来的急症并没有发作很久,三分钟之后,小黑恢复了平静,昏迷在了那里。
我看了看四周,轻咬着它的后颈把它带回了树林中那个小水坑旁的草地。
又快速的返回别墅,叼来了一个杯子,艰难的舀了一杯水小黑的嘴上,水都顺着它的嘴流到了草地上,我有些沮丧,但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我的喂水行动。
它看起来很糟糕,顺滑光亮的黑色皮毛上满是刚才撞击树干留下的伤痕,爪子更是鲜血淋漓,我把它的伤口舔干净,又抓了一只小野猪放在旁边,开始静静地等候着它的清醒。
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小黑终于醒了过来,它睁开明亮的淡绿色眼睛,在周围寻找着,在看到我的时候,终于放松了下来。
我走过去,轻轻舔了舔它,它低低地叫了两声,然后就试图站起来。
我看着它摇摇晃晃的样子,有些担心,刚才那么严重的发作是不是代表着小黑得了什么重病?
它往前面走着,转头看着我,我叼起着那头小野猪跟在它后面。
它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树林中间的那片小灌木丛。
我们趴伏下来,穿过灌木丛形成的小径,时不时被旁边的荆棘勾住皮毛,忍着疼痛终于爬到了尽头,那是个小小的岩石洞穴。
里面并不宽大,但是干燥温暖,看得出来,这里是小黑真正的窝,我以前还一直以为它就睡在树上。
小黑走到旁边,颤抖着身体,变回人形,以前他在人形和兽形之间的变换看上去非常轻松,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自然,而刚刚那个转变却非常艰难,它甚至发出了痛苦的低吼声。
它在旁边那一堆杂物中扒拉,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一会儿,它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那是个褐色的小瓶,它拧开瓶子,伸出舌头,小心地倒了了一滴液体在舌尖上。
小黑趴在旁边,用手抱着我,“别——走——”
我默默地看着他,舔了舔它的脸,当做回答。
这个寂寞而又敏感的生物,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捕猎,一个人疗伤,一个人自言自语,一个人生老病死。
它喝过药之后,即使勉强打起精神想和我说话,但是药效发作得很快,它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刚刚它翻乱的一堆东西里面露出了一块写满了东西的羊皮纸。
好奇地走过去,原先我以为小黑虽然会说话,但并不识字,看来我猜错了。
当我看清楚那张羊皮纸的时候,我发现也许我并没有完全猜错,这张羊皮纸记录了一些事,上面的笔迹说明记录者并不是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小黑的父辈们。
以下是羊皮纸上内容的一些节选,通过这几个片段,也许我们就能勾勒出整件事情的基本轮廓。
“我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这个可怕的人抓住了我和艾蜜,在我们身上做着各种各样的实验,我们忍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最终,我们如他所愿,变成了人类,可他还是失望了,因为变成人形的我们并没有魔法力,我恨他,看到他失望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在我的血液中施了一个强力的魔法,从此以后,凡是带有我血统的后代,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据我以及我父亲、祖父的观察,魔法在逐渐消失,所以这些强大的魔法师们惊慌失措,他们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办法试图挽回这种颓势,不惜任何代价。”
“我们是他们的希望,他们想从我们这些天生具有魔法力的生物上得到启示,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能让魔法永存就好,这些疯子来回地折腾我们,我快疯掉了,他们甚至为了繁衍我们的血脉,精选了许多同类——或近似同类的动物——与我们交配。”
“从祖先跨越重洋来到此地,已经过了一百五十年,十几代的杂交,让血脉越来越淡,我的兄弟姐妹中,仅有我变成了人类。他们也渐渐地不那么重视我们,毕竟我们除了能变成人,其他没有丝毫帮助,不过他们依然没有放弃,即使希望极度渺茫。”
“作为尤为纳尔大人的宠物,我唯一对他隐瞒的事实大概就是我能够变成人类,我学会了人类的语言甚至简单的书写。我是隔了一百年之后,唯一一个变成人类的黑豹,原因大概在于我的父母是近亲,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它很漂亮,但是我很担心它,因为它的母亲是我的堂妹。我的担心成为了事实,它真的能变成人类,只不过是个半人。我决定离开尤为纳尔大人,带着我的孩子隐居在这片广阔的树林中。”
“我可怜的孩子,它是那么天真无邪,并不知道自己是世上唯一的异类,它已经没有一个同伴,而我也即将死去,愿神与它同在。”
羊皮纸到此结束,没有后续记载。
我默默地看完,有些吃惊于里面曝露的事实,难怪刚才小黑在走出树林的时候会变成那样,原来是源自血脉中的某种魔法的作用。
三百年前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仿佛看到无数与小黑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黑豹在眼前一一走过,然后消失在时间的洪流中。
魔法师还真是一群有着坚定信念,百折不挠精神的人。
伊格内修斯也在做着与他几百年前的同伴一样的事,也许他会认为很有希望,想想看,过了三百年之后,他居然又一次成功的把两只野兽变成了人,不过他注定也会失望,至少目前看来,老大和金毛还没有变成魔法师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