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鬓,厮,磨。
指尖绕进漆黑瑰丽的发丝,一点一点,纠葛着相思入骨的小心翼翼,悱恻而旖旎。反复的描摹之下淡白的嘴唇徐徐晕开撷自菡萏瓣尖儿的一抹嫣红。瑶池乳白色的雾气重新蒙漫缱绻,渐生渐重,模糊了青玉的堤岸与滟涟的水光。游丝般的风声中似乎一切都淡然了颜色,依稀见得玄衮与青裳褪落在一处,一场交叠,便似永生永世。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浓雾薄云里隐约听得几声低低的喘息,湮没在汤汤水声之下,却又微不可闻。
——千年来刻意的孤独或许终有一日抵不过那冰冷又热烈的少年一掷死生的追逐,那么,在这或许已然注定的一战之前,暂且遵从他的心意、哪怕一次也好……
“很……难过么?”
“……嗯?”
“为什么哭了?”
“……没有。”
“……可我有种感觉,伏羲,你一直在流泪。”
又是长久的静默,雾间黑发如氲的神祗靠在年少神祗的臂弯,凌乱遮盖的郁青黼黻下森碧的蛇尾不知何时又已幻作了纤瘦雪白的脚踝,睫羽浅阖,如同憩息。颛顼的吻轻轻滑过伏羲玉色的额角,及吻上长睫,果然感觉到微凉的湿意:“伏羲?”
他的神祗偏头,睁开黑得近乎空冥的双眼,却是摇头一笑。颛顼盯着他瞳仁,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伏羲褪下腕上黑曜石串连的手链,系在自己左腕,微笑道:“这个送你,好不好?”
手链上珠玉纯黑的颜色在凝白的水汽间渐染开细微的毫芒,便如同此时心底澎湃得已然不大真实的幸福。颛顼手腕微微颤抖,道:“送我的?”见伏羲又一笑,环在伏羲腰上的右手不由就一紧,低声道:“我一生一世都带着。”
伏羲唇角笑纹深了深,眼神恍惚之中竟有些说不出的严正,缓缓道:“你记着,你说过一生一世都带着。”
他的语气优雅淡然一如往日,不知怎么颛顼却隐隐惶然,低头再看他时,伏羲却早移过了眼,轻笑道:“该回去了。就算待会儿巫抵他们不来找人,有些人也得要我回去交待一声——方才我命巫抵撤了昆仑山先天八卦之阵的禁制,此刻轩辕少昊他们几个必然早已得知我在昆仑,只怕咱们回去时,这昆仑山便热闹得多了。”
他的神情和语句分明是有所逃避。颛顼心里骤然一紧,不待伏羲起身离开,猛然发力将他死死抱紧了,直到感觉神祗的呼吸就拂动在自己颈侧,才略微安定下慌乱的心神,语音低沉,一字一顿:“别走得太远,好么?”
依旧是少年神帝矜持沉着的声调,最深最深的某处却有什么恍然间有若痛恸般的哀求。他眼中见得伏羲一顾倾心再顾倾命的淡淡微笑,耳中清清楚楚听得他唇间轻吐:“好。”颓然放手时,却只觉得伏羲飘摇在水汽里的雍容笑意,竟与初见时一般遥远。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那时候我以为我得到了,但你却终究不是我的。
昆仑在西,第一个得知昆仑山解开禁制的便是西方白帝少昊。他带着佐臣少子蓐收踏进昆仑宫时东夷诸臣与炎黄二系的神祗尚未及赶到,只有昆仑众巫中的巫服与巫相躬身侍立在昆仑宫的白玉阶前,白衣翻飞,一揖到地:“白帝。”
少昊颔首还礼,白玉冕旒下疏朗的眉眼却难得的有些郑重:“伏羲可在么?”
巫相拱手道:“羲皇与北帝望瑶池去了。请白帝入宫稍候。”少昊“嗯”了一声,回身牵起蓐收手掌,跨过门槛,径自在昆仑宫内最近的案席前随意坐了。
蓐收年纪比之共工与颛顼都还要小些,纤细高挑如同才长开的少年,发丝如雪,齐肩而束,洁白的单衫下一双手掌纹饰着白虎的斑斓。他举止比之其兄句芒沉稳得多,见少昊一掀衣摆坐下,便跪坐在少昊身后半尺之地,俊秀朗毅的面容浑不带半分表情,嘴唇紧抿,不发一言。
少昊眉峰原本绷得颇紧,见蓐收这般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柳叶眼一转,终忍不住撂下手中玉质茶碗,微微苦笑:“这昆仑山我也是第一次来,你就更应该好好看看,这么正经,倒像是我整日欺负你!”
蓐收低眼应道:“孩儿明白。”依旧一动不动。
少昊教他这般不卑不亢不阴不阳的一句堵得一怔,半晌才叹了口气,一只手在他头上撒气一般狠狠揉了一阵,笑道:“你哥闹得我心烦,你又少年老成整日便如一块木头,将来总有一天我把你哥俩儿绑一块儿都扔给伏羲,乐得个真清净!”
蓐收面无表情,道:“父亲执掌西方,凡西方诸事,皆由父亲定夺。”
少昊回眸望他一眼,叹道:“我不和你生这个闲气。”瞥见门外一缕碧色的劲风刀也似旋过玉树叶底,便出声道:“重,你来了?”
碧色的风在他出声的一刹便转扑昆仑宫内,随着风势猛然停顿,背负双翼的绿鬓少年在风中忽就现出了矫健灵动的身形:“老爹你趁我不在又欺负老弟!”句芒爽朗干脆的吼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之上,当真有如春雷滚滚。
这便是“人未到、声先至”罢——少昊揉揉耳朵,目光扫过沾火就着的大儿子,又回瞟一眼雷打不动的小儿子,抽了抽嘴角,终于明白了当年伏羲的苦处。他便这么一怔之间,句芒一双眼已在大殿上巡视了一个来回:“羲皇呢?昆仑的封印只有羲皇能解,怎么却不见羲皇?”
第二十六章:帝阙·蜉蝣之羽
少昊哼了一声,抄起茶盏抿了一口,不慌不忙的道:“好小子,只记着你家羲皇——听昆仑的人说他一会儿就到,你坐这等他罢。”句芒颇不甘心,回眼一望门外,顿了顿,才盘膝就坐。
他这一坐却是大马金刀全无顾忌。少昊斜眼向他一瞥,不禁失笑,反手轻拍蓐收肩膀,笑道:“整日一板一眼,你就不知道学你哥。咱们东夷哪就这么多规矩?”语音甫毕,却闻得门外一人朗声笑道:“少昊你堂堂白帝镇守西域,什么时候又成了东夷神祗了?”
那人的声音已然老得有些沉涩了,却依旧浑厚苍劲,亲近而不羁。燧人一袭蓑衣的佝偻背影只一刹便出现在昆仑宫白玉铺就的阶前,风骨瘦硬,白发萧然。他将压至眉心的竹笠微微掀起,环目四顾时长眉下深深的老眼中不由便带了些许怀恋感伤的旧色,满心的叹息积得多了,终于在干瘪嘴唇的略略颤动间溢将出来。
“昆仑悬圃,倒的确是几千年不曾来过了……”
略一摆手,燧人止住蓐收的起身见礼,踏入大殿矮身坐下,向少昊道:“你最近可还好么?”
少昊自幼跟随燧人,纵然千年未见,燧人语间深意他犹是一听便知。当下面上只笑了一笑,柳叶眼盯着手中茶盏,淡淡道:“还好。我们毕竟是伏羲东夷的一支,轩辕看在伏羲的面上怎么也不敢过分进逼,这几年若说不好过的,该是神农那一系。”
“一统九州,划定三界,这件事原就是轩辕操之过急了。”燧人呆了半晌,眼望帝宫檩上随风飘摇的重重鲛绡,忽然冷冷的笑了,“眼下形势,最清楚的不过伏羲一个,如今伏羲竟也由着轩辕胡来——有朝一日若是他当真有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便是轩辕黄帝的过失!”
他为人从来随性亲切,这一席话字字掷地,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长殿回荡,铮铮有声。众人心中都是一震,句芒性如烈火,首先按捺不住,一挺身跃起来,大声道:“怎么会!?羲皇怎么会——”
少昊沉声道:“重,坐下。”无形之力油然而生。句芒只觉肩头仿佛背负了千钧的重量,支持不住,重新坐倒在地。
燧人缓缓摇头,低声道:“昆仑悬圃是大神盘古、女娲与伏羲最重视的所在,不单伏羲的先天八卦之阵,便是当年大神盘古与女娲在此设下的封印,便远非你我所能料及。而现下伏羲却放开了对于昆仑的禁制,重归昆仑,那么即使变生肘腋,也是寻常了。”
少昊眼角常在的懒散笑意缓缓淡去,白玉冕旒轻轻晃动,玉响空灵:“燧人,我问你,昆仑山上究竟有什么机要所在?那盘古封印究竟又封印着什么?”
“……这个怕是燧人也并不十分清楚,不要问,少昊。”
淡定和雅的声音依稀着草木泠泠的清气,缱绻在昆仑浩荡蒙漫的晴岚中,恍若一泓碧水静静洗过。伏羲漆黑的长发顺着森青衣裾的褶皱垂坠流落,逶迤及地,一泻如流。他睫下同样漆黑的眼眸徐徐掠过殿上面色沉重的东夷神祗,终于浅浅一笑,轻扶殿门,举步跨进了昆仑宫。
“解开昆仑禁制我自有考虑。燧人,你不必担忧。”
燧人双目凝视伏羲裾下隐约露出的雪白的脚踝,长眉拧起,摘下头上竹笠望木几上轻轻一撂。少昊笑道:“伏羲,你终于舍得出来!”
伏羲苍白的面容掠过一抹红晕,低声道:“方才有些事,耽搁了。”话音未落,青鬓的矫健少年猛地抢上前来,大声道:“羲皇,你的伤怎么还没好!?”
似乎三界之中最有生气的便是自己这小小的佐臣了。伏羲宠溺的笑了笑,双手微迎,便想如往日一般将那少年接住,不料腰腿脱了力,反被他来势冲得退了两步,若非一双手及时托在身后,恐怕便要拌在门槛上。
腰畔的手掌温暖而坚定,伏羲回望,正望进颛顼眼里——那眼神却不见了最初冰棱般的冷冽倨傲,惊鸿一瞥间,低垂,温柔,却又忧伤。
那颜色惊得伏羲心中一痛,未暇细想,已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不答句芒的发问,正色反问道:“飞镰呢?他可收到前日我的风信么?”
句芒亦知此事要紧,点头道:“我们当日便收到了。飞镰今日不在就是为了此事,羲皇放心,他素来稳重,绝没有辜负羲皇期望的道理。”
伏羲微笑道:“古琴若木当年我已赠与轩辕,飞镰若想取回,怕是要受些委屈了。”
句芒别过头,鼻中哼道:“那阴阳怪气的滑头,早就该受些委屈!”伏羲中指成扣,轻轻在句芒蜜色的颊边一弹,笑叹道:“你们两个啊,见面就打,不见面又互相惦记,我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蓦然听得燧人开口道:“少昊,把你的两个儿子带出去!——伏羲,我有话和你说!”
殿内猛然安静下来。燧人峻烈的嗓音震动了昆仑宫沉寂千年的气流,一时间众人耳边竟隐却了窗外遥远低嘶的风吼。
少昊一怔,柳叶眼飞快地瞟过燧人,起身道:“重,该,跟我出来。”牵起蓐收手掌,及擦过伏羲身侧时,另一只手顺便拎了句芒后颈,便这般一拖一拽,与两个儿子迈步出殿。
燧人眼望颛顼,似有不忍之色,低声道:“颛顼,你也出去,把殿门关严。”颛顼背脊一僵,凝视伏羲眉眼片刻,哑声道:“……好。”转身便走,广袖一扬,两扇殿门缓缓关闭。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殿内两人一坐一立,愈发静谧得诡谲,分明是连风声也听不到的所在,静寂之下却恍惚有暗潮涌动,音色澎湃。燧人面色深沉,盯紧了伏羲双眼,为岁月磨洗了千年的目光依然是可堪洞察万物的清锐凌厉,闪动之间犹如刀光。
“伏羲。”良久之后他开口,分明不见了少年时的漫不经心,“我既不是神农轩辕,也不是少昊,更不是颛顼——你不要妄想像瞒他们一般瞒我。”
伏羲一笑:“是。你想说些什么?”
“我不和你打马虎眼。”燧人眉一抬,“我只问你,为什么想要动用古琴‘若木’?”
“若木自洪荒时代起便是我的佩琴了,燧人。”伏羲微笑,“当年我下界时将它托付给轩辕,闲置近千年,始终不曾用过。如今取回自己的琴,似乎并无不妥。”
燧人雪白的长眉猛就一轩:“我说过我不是神农他们,伏羲。我问你,若木琴当真便只是你的佩琴么?‘以言心禁,以御邪辟’——你以为我也和他们一样不知道若木琴其实是你最强大的武器、足以蚀人心魂!?”
伏羲纤细的指尖儿微微一颤,却听得燧人沉了嗓音,一字一字的道:“开昆仑,取若木——伏羲,莫非你想放出混沌么?!”
第二十七章:琼华·曷维其亡
“伏羲,莫非你想放出混沌么?”
伏羲从来没有想过会从燧人口中听到“混沌”这个名字,纯黑的眼底蓦然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怔忡片刻,缓缓垂下长长的睫羽,轻声道:“……难怪,那时你也长大了——燧人,这件事终究瞒不过你。”
“既然瞒不过,你便说实话。”燧人眉下几乎湮没在皮肤褶皱里的老眼愈发睿利清透,只一顾盼,伏羲神宇间每一分持重沉吟的颜色都已无可遁逃,“当年诸神年幼,你一人独力支撑尚且罢了,如今时迁事异,我便由不得你独自逞强。”
“我没有逞强。”伏羲微微一笑,眉凝目敛,淡眉蹙作两道优美绝伦的弧线,“只是有些事,再不做,我便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燧人,你的神力继自盘古,是诸神中唯一没有我的血脉的神祗,因此盘古封印虽由我操控,你却也能够感觉得到其中灵力消长,”伏羲唇角噙着一抹笑,温温淡淡,空若无物,“盘古封印的力量早在轩辕神农二人阪泉争神的那一刻便已初露动荡的端倪,而后蚩尤战败身死、魂魄为混沌所吞噬,盘古封印便日渐衰落,继承蚩尤封印的颛顼虽为神帝,力量却远不及他——如今盘古封印的崩坏已成必然,而当年女娲封印形势,也逐渐难以掌控。”
雪白的手掌精致如白玉雕就,掠过同样雪白的赤裸胸膛,于是血红的玄光一闪即逝,仿佛一杆笔轻轻游走,徐徐画出他心口一道盘曲蜿蜒的蛇纹妖矢灵动,殷红若滴。
“初时昆仑一战,女娲重伤,这道封印便成为她生命的唯一维系,只要我还活着、身上还带着这道封印,她就不会死。原本这封印应该吸取我的部分神力时刻为她疗伤,但也许她伤势实在太重,三百年前的一日,这道封印突然之间不仅仅满足于吸收我的神力,亦开始夺取我的生气。”
燧人不由失色:“娲皇不知道这会要了你的命么!?”
“这不是她的错。”伏羲摇头,“她早已陷入了沉眠,女娲封印之事她无法知情,全然身不由己。”
“……因此我的力量也在衰弱,这一战既然无法阻止,便再也拖不得。”
燧人两道眉峰绞在一起,一时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身居众神之次,对盘古封印的情况有所感应,也依稀可以探知伏羲手中一局棋的大致走向,对于个中缘故,却终究还是所知不多——开天辟地,封印混沌,那些洪荒时的遥远往事他当年不曾参与而如今仿佛也依旧没有参与的资格与能力,眼前和悦优雅的美丽神祗曾在天地色变之际将他保护在有些纤细的臂弯里,然而很多很多年过去之后,当他自己须眉皆白、同样也成为小辈神祗口中的一个传说时,那个人依旧带着几千年不变的静好笑靥,遥遥地供他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