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炎黄对决,他无力领兵,神农同样力不从心。
若非这一次伏羲重伤,便不会有人知道曾经司生的神祗衰落到了何等的地步——炎黄二帝当年俱为羲皇血脉,一司烈火一掌雷雨,神力同是源自伏羲自身的生气,平素有他全力护持,一时便无人能够发觉异端:但玄圃堂内伏羲神智为人封印,早已衰微到了极点的生气便再也无法填补二人对力量的支取,一战之下双方神力崩溃,刹那间齐齐受伤。
这伤势前几日不过浅如癣疥之疾,这几日却扩大开来,骨蚀魂销,再难愈合。
正是多事之秋。
——伏羲,燧人,你们当我是神农一般的傻瓜么?
——这天下终将一乱。但倘若这一乱便在此时,真正置身局外的,便是伏羲。
——高阳,你自己小心。
……我只护他一人周全,哪怕以身相代的,是我和你。
——第二卷·帝阙·完——
第三卷:传说
第三十四章:帝丘·击鼓其镗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矢坠若雨,旌展如云。
这是颛顼第三次见到共工。
重甲披挂的神祗遥遥立在螭龙骖乘的青铜战车上,干旄似雪,鞅带绾结,軎矛冷利,飞铃低悬。他身上文饰着三危之地特有的血红色饕餮暗纹,那文饰线条粗犷,纠葛相生,离离漫过肩颈,自远望来,便如一片未干的血河——他一双水样颜色的细眼正也死死注视着颛顼,眯得紧了,一时便看不清其中焚天灭地的一抹光亮里,究竟阴霾着怎样渗入骨髓再难得脱的深深恨怒。
战车之后云气卷涌,或清以升,或浊以降,撕裂在众神有质无形的兵戈之气中,纷如扯絮,碎不能全。三苗一系神众浩荡,据比操甲,刑天执斧,巴蛇挟云,因乎动风,共工之臣相柳氏青鳞褐发,二九一十八只血红色的眼眸移转骤然,险恶而狰狞。
神鸟毕方停落在夔旗杆头扬声长唳,音色嘹烈,犹如嘶血。它脚下苗疆一众血红色的战旗长而沉重,被腥风抻得笔直,抽打之际,猎猎作响。
——毕方,木精,见则兵火流离。
不同于子桐水畔初次遇见时两人薄锐峻冽却隐约试探的杀意,也不同于昆仑帝阙乍然相逢后彼此各有顾忌的隐忍,这一次,炎黄二系最尊贵的继任者横剑对望,仿佛教阵前援桴击鼓的凭陵杀气所依稀侵染,两双眼冷若冰霜,各自也漫起了滞重无涯的残酷意味。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伏羲远在东夷沉睡,这一战便全然不必再有顾忌。颛顼少年俊秀的神宇冷静得近乎漠然,面无表情,不带一丝柔和的弧度,共工唇角却有森森冷笑若有若无的游离。两人眼眸在空中电光石火的交汇一刹,便不约而同转了开去,居高临下的瞰视两军阵前兵潮如海的那道血线。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似乎许多年前炎黄二帝的坂泉三战也未见得如此惨烈。两军交接,纵然轩辕神农无一亲至,却是真正的倾兵一战。昔年黄帝用以称雄的虎狼之师与苗蛮之地最骁勇的蚩尤旧部绞杀厮卷,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个嘶吼,混淆在一处,便当真化成了天地十万里滂沲四巂的滚滚浪涛——风后与因乎袖底沉滞倾压的烈风卷起了相柳冯夷一道道高可破天的水柱,弥散飞溅的水刃却在接触神女旱魃飞扬青衣的一刹那消于无形;刑天干戚锋利的尖端割裂了和山泰逢随驾的祥光万道,据比长发披散,颈断臂折,丰隆生云腾雾,遮天蔽日。
共工右臂平伸,大泽云梦水波沧溟,渐渐在他掌间凝聚成形。
颛顼帝衮漆黑,袖底倚冰成刃,广莫风飒飒生寒。
他与共工同属司水正神,神力却颇有不同:共工原身本是蛇属,擅于自然幻化,可动天地之气;颛顼的力量却寒峻至极也峭拔至极,一念既动,便生杀伐。
隐约共工唇角轻颤,似乎吟唱着一缕古老繁复的咒文,语音泯灭在摐金戈鼓的征战中,一分一毫也听不清晰——然而须臾之间便有水声自东南而起,汹涌轰鸣,渐行渐响。那声音响到后来,虽依旧不见波浪之光,大地砂石乱颤,却已然隐隐震动起来。
水神玄冥随坐颛顼副驾,见此声势,眉心不由一紧,忽然低低开口,道:“帝尊当心,这是蛇属神灵召唤之术,不同寻常。”一句话尚未落地,猛见东南方浊浪排空疾涌而来,浪头一道白线高可数仞,直如山峦一般,走云连风,吞吐大荒,林木为摧、势不可当。
颛顼不动声色,道:“他想水淹中原?”冷眼望着浪尖之上共工驾御螭龙借水势破阵逼至,喉中一声轻哼,陡然自一旁苍舒手中取过长弓,右手指端水光溟蒙,倏忽凝成一只冰箭。
他手中长弓原是轩辕所造,取自泰山乌号柘、燕牛角、荆麋弭、河鱼胶,遍体通红,名为乌号,一箭之威,便是当年兵神蚩尤亦不得不避而远易。但听“嗡”的一声弦响,冰箭破空而出,越过诸神战阵接触巨浪的一瞬,穹窿之下蓦有青蓝色的冷光泓然满溢。所有人只觉一股极锐烈的寒气侵肤蚀体,再回过神,便见共工驾下片刻之前尚且白水激迸的水墙竟已完完全全冻结在了一处——那水墙迫近时嘶号咆哮直似万马奔腾,不过兔起鹘落,却已由极动变作了极静,浪峰犀利,绵亘数里,冰崖光可鉴人,纤毫毕现。
天与地间一霎时静了一静,阵前有欢呼声绰绰约约的响起,却又在下一刻为征杀如前的嘈乱含混所覆盖替代。
……恍惚几滴水珠落在颛顼睫上,就像是……谁的眼泪。
——伏羲,你会不会伤心?
——会吗?
骤然随驾的八恺玄冥同时惊呼,兵刃劈风,切颈而至。颛顼略略错步,抬眼,正发觉不远处共工凌空而立,一手收回淡青色的匕首,用鲜红的舌尖儿缓缓舐去匕首刃口细细的一抹血迹。
左颈近颌的一处先是冰凉随即火烫,想来已受了伤。
颛顼抬手在颈边一探,神情依旧漠然,无喜无怒。
“我是佩服你呢……”共工微笑,桃花眼璨若星子,一痕极明显的恨意却自眼底毫不遮掩的透出血红的颜色来,“我在想,你是怎么想到替轩辕黄帝卖命的?或者说,那个深谋远虑老奸巨猾的轩辕黄帝,是怎么说动你替他卖命的?
“——是了是了,轩辕黄帝是不是说,有朝一日他遭了报应,中央正神便换做了你?
“……还是说,伤了羲皇,你也有份儿?”
颛顼的瞳仁不为人察的一缩,静静问道:“你恨我,又为什么要笑?”
他这句话问得突兀,似是答非所问,又似是已做了回答。共工雪白的指尖轻轻在匕首上一弹,“哈”的一声,笑道:“不错,我恨你。早知道,昆仑山下便让你死在先天八卦阵里——你永远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多想动手,动手把你当死人扔进炎渊里:可我怕伏羲会伤心呢——我怕他会伤心呢……
“……好在他现在不会了——姬高阳,你说,如果羲皇看见咱们两个,看见帝丘上咱们打得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会怎么想?
“……可他不会伤心,姬高阳,他不会伤心。人的心只有一颗,伤透了,便永远都不会再伤心——你说,轩辕黄帝把手指插进羲皇心里的那会儿,羲皇……他该有多伤心呢?”
第三十五章:天柱·呜呼曷归
曰若稽古。惟昊天上帝四百祀,九畴怠弃,汩陈其五行。天命攸钦,庶征格奸。康回乃嗣兴,矜其能,或干于正,弗庸于命,豫灭阙德。天有显道,阙类惟彰,祝降时表,剿绝其命。帝高阳乃大巡六师,战于江、河、云梦、淮阳、苍梧、九嶷。克艰阙战!毒癁四海,庶官弗钦,无告殛湮于道,民坠涂炭。帝惠迪志,有典有则,惟纯佑命,纳于川、麓辄不迷。表正昭敷于四门,垂裕后昆。台闻孥戮康回至于不周之野,乡寔在兹,俞!歌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戒哉!
——死生叟《山海纪·不周录》
不周山石崖峭立,劲风如刀。
那是六合之内极西北的所在,北地穷发,夐古成荒,多少年来自幽都的不周风朝朝暮暮,将累积绵亘的层层土石打磨成灰褐的色泽。望着满山教血水染作赤红的草木残躯颛顼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蓦地忆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那么一个清冷而优雅的神祗,恬然安睡在不周山最高的桐枝上,一任自己轻轻走近,替他覆盖起漆黑的衣袍。
——你说,轩辕黄帝把手指插进羲皇心里的那会儿,羲皇……他该有多伤心呢?
……他该有多伤心呢?
一抹凉意倏忽划过心口,寸许之外共工匕尖寒光泫然,批挑抹勒,干脆利落,一招一式纵横着潮水般汹涌迫人的刻骨杀意,凌锐无俦——那神祗狞厉的冷笑便近在睫前,颛顼却只一一挡开了他手中锋刃,目光怔怔的越过被刑天巨斧撕裂开来的起伏山脉,定格在苍茫云海里被天光染就银白的隐约一线。
……天柱的东南,再向南,那被云山湮埋的所在,是不是就是昆仑玄圃?
伏羲……你又在哪里?
他螭车御风,踏云而行,轭首銮铃沉朗的低响被九黎苗蛮与中原千千万万貔貅千千万万震天的咆哮嘶号所吞噬,反不及耳边云雷战衣的猎猎灌风声来得清晰——但霎时间忽有青碧色的长风沛然而起了,幽蕴着撷自清晨草木的泠泠水香,缱绻在颛顼身周时,温柔得如同什么人低敛了深深的黑眼,那么若有若无的一叹。
叹息般悄然流淌的风,浑不着力的离离攀卷上共工单薄的匕首,那匕首便滞留在颛顼胸前不及半寸之处,再也前进不得一分一毫。
非但共工,便是颛顼自己也呆住了。
回过神时共工的眼底已然迸出了血色:“——这是羲皇的力量!你敢用羲皇的力量、你怎么敢!!!”
他神情震怒,忿恚到了极点,仿佛喉咙也教滔天的怒火撕扯得碎了,腔子里的吼声反而放了低,一字一句,尽沉凝作了哑涩之至的恨烈:“姬高阳、你怎么敢!”
颛顼面容怔忡,苍白的指节搭在神弓乾坤紧绷的冰弦之上,一双眼痴痴注视着远接沃野的昆仑帝阙,不发一言。
那的确是记忆中伏羲的风灵,绵绵密密,无孔不入。即使力量的主人早已陷入了冥冥无绝的沉眠,缭绕在颛顼身畔的每一缕过痕却依旧浩荡而滂泮,去来无迹,动息含情。
——缠绵悱恻。
那一刹什么都想问却什么也不必再问,只是心底咬紧牙关狠狠压抑的什么猛然便决了堤没了顶,卷涌恣睢,酸楚无已:那是炎渊千秋万岁不曾熄灭的羲和烈焰,却夹裹着三千弱水凝风履霜的砭骨奇寒,訇然泼溅上活生生跃动的血肉,竟是一呼一吸也饱浸了鲜血淋漓烝染的腥气,痛不可忍,举步维艰。
……这颗心终究是不平而绝望的,也终究残存着一痕最后的清明。然而扼止这一场近乎满溢的不平与绝望着实已用尽了一个神祗一生一世的力气,一夕之际心门崩摧,便再也没有余力去羁勒那痛楚肆无忌惮的纵横决荡——纵是将咳出咽喉的一口淤血勉强咽下,也全然无力为之。
呜呼曷归,予怀之悲。
他身子不知不觉抵上了战车四围青铜的舆輢,弓角低垂,脸侧发丝散碎,因风而起,丝丝络络拂乱在眼前。共工唇边露出了些许抽搐般的讥嘲之色,微微一哼,嘶声道:“……你竟还有心么!”低叱一声,驾驭身下苍龙兜了小半个圈子,缓缓回转。
脚下云雾莽苍,氤氲下土,九州四极八紘六水,尽作了生黎涂炭的征杀场:苍梧山崩,云梦竭绝,水返于宵明、烛光,火焚于邓林、建木,依稀便又是一个阪泉。只可惜,四百九十九年前曾经凝眉喝止过阪泉战阵的亘古第一位天帝,已然不在了。
“……我想不透的是,这世上承蒙羲皇眷顾的神祗不计其数,羲皇怎么会将风神之力偏偏赐给了你……”
冷冷闭阖了水色蒙潼的桃花眼,共工眉峰冷利,血红色饕餮暗纹的重甲之下青芒瑰魅,一寸一寸的缓缓现出了墨色章纹的蛇尾原身。
“你不配,姬高阳。你从来就不配。
“眼下这副模样,你更不配。”
——伏羲,颛顼有什么好,那个轩辕、有什么好?
“我一直想着,若是阪泉之战今日重演,会赢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帝座和……我,又有什么不好?
“怕是四百九十九年前的往事,今日就要改写了罢……”
烟岚升腾,渐起渐高。共工润泽的睫底眼眸深青,左掌凝水为戈,衣裾鼓荡,已成俯瞰之势。他身后相柳、刑天、据比与当年九黎蚩尤一族的残部正自慢慢围拢,苗蛮夔鼓沉沉,恍若九天雷动,浓云欲雨。
似是对苗蛮与九黎威逼而来的无数战神视而不见,颛顼忽然静静抬起眼来,向共工低声问道:“你若败了便怎样?”
共工未料到他尚有此一问,一怔之下,不由怒极反笑,停得一停,傲然答道:“任君处置!”
“那好。”颛顼颔首,长弓平平端定,漆黑广袂上下翻飞的空隙里一双眼眸陡然凛冽起来:
“你若战败,烈山神农氏去炎帝尊号,苗蛮、九黎之人,尽归我轩辕氏调配!”
作者有话要说:肉生访谈·第二期:
肉:亲爱的共工筒子乃觉得不周山给乃最大的印象是虾米?
共工:这违章建筑是那个施工队干的?
下一章开始杀人,据投票表决广大人民一致推选了少昊大人……(少:啥?!你小子一个人投票不算!)
话说上古的文言真不是人话,以后打死也不再写了~天知道图书馆里偶泡了两天……
吴仁之,即“无人知”。
第三十六章:封印·斩伐四国
“你若战败,烈山神农氏去炎帝尊号,苗蛮、九黎之人,尽归我轩辕氏调配!”
铿锵顿挫,掷地有声。
共工猛地收敛了水色的瞳仁。
——杀气。
九州黎甿尽数卷入的倾身一战中,第一次教人觉察到的、北帝颛顼的杀气。
颛顼冷冷的看定了共工,墨玉琢磨的十二道冕旒划过惨白的脸颊,撕扯在正北戾戾生寒的广莫风里,笔直犹如绷紧的琴弦,彻骨寒凉,触目惊心。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一点琉璃色的光影自修长的指间迸射开来,瞬间散落作无数细微却锋锐的毫芒——有那么一顷,震动天宇的枞金戈鼓仿佛全然失却了声响,甚至一天一地也依稀搅乱了青灰的色泽,五灵轮转,盈缩递运,否泰相倾,乾坤周行——一乾,二兑,三离,四震,五巽,六坎,七艮,八坤。
天水相悖,山下有风。
共工掌心尚未凝成的水戈玄光一闪,蓦然又消散作了一片淡淡的烟岚。
——先天,八卦之阵。
……究竟,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
伏羲徐徐抬起漆黑如冥的眼眸,颜色惨淡的手指浑然不带一丝温度,在眼前略停了停,才醒得去痴痴抚触面前悬浮在无边黑暗中的、蒙漫离络的深红色咒文。
那咒文层层叠叠宛若说不尽的梦魇,血光流淌,蟠蜒扭曲,重重变换着,延伸向不可窥探的远方——那是夐古时代大神盘古赐予圣灵女娲与伏羲的密语,一字一句早在千秋万祀寂寥如染的岁月里遗落殆尽,而如今梦中重逢,却依旧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