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并不见伏羲。
“那是你伤的——也亏得你那一箭提醒。”燧人自嘲的笑了,抬手止住颛顼将要出口的疑问,“创世之初,天地混沌,原是由大神盘古一手劈破。咱们一开始都疏忽了,其实这世上自有足以克化混沌的利器,只是若非你莽然出手,便是我也心智糊涂,一时想它不起。”
颛顼微微一凛,脑中霎时清明:“——盘古封印?!”
燧人颔首:“不错。混沌虽已解封,盘古封印的力量却不曾佚失。方才你射中混沌,封印中盘古之力与混沌形体相互消弭,那伤处混沌竟无可自愈——若是你我以此为鉴,善用盘古封印,混沌虽是古神,怕也抵受不得。”
“——这之后呢?”
颛顼身后,一人突然开口。
第四十八章:大荒·今永乖别
“——这之后呢?”
渭水古来浑浊,渭水的神祗也正如同他所镇守的河流:龙驹月白色的瞳仁流波也似,一一扫过云端重伤的神帝,最深处一点光影仿佛将一切结局都冷然看破,然而不待仔细辨识,便埋没进渭水般浑浊的波涛里。
燧人却似习惯了龙驹的神出鬼没:“还能怎样?”
龙驹哼了一声:“伏羲说过,拼命他自带着少昊去拼,你们莫要插手——这话还是方才借我的口传的,是罢?”一挑眼,见轩辕神农同时变色,神情一冷,鼻中却反而呛出半截笑声,“话是我传的,你们自己却清楚,我什么时候在乎你们死活。”
燧人一笑,听出龙驹词锋虽利,话中却隐有袖手旁观的默许意味,便也不以为意,忽然岔开话来,问道:“是了,少昊……少昊己鸷是怎么回事?那小子再怎么向着伏羲,毕竟也算我拉扯大的,我居然今日才发觉,他灵元与伏羲契合到那般境地、竟不像是两个人——便是东夷血裔的风后部族、也全然没有那么个像法!”
“风后?那又算得什么?”龙驹冷笑,斜眼注视天地间一片浩荡的白波茫茫,“你说不像是两个人,是啊,他们原本就不是两个人——自古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圆激气而生羽嘉。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皇,太昊为我鳞族之尊,少昊则是羽族之长。少昊穷桑氏,多少年前原本就是太昊伏羲的一缕元神……后来伏羲伤重,自身力量他禁受不住,便又将其中泰半融入少昊魂魄——其实少昊早已知晓自己来历,他心里清楚得很,他这步暗棋,一旦伏羲决心拼死,无论胜负如何,第一个神形俱灭的,决计不会是旁人。”
他开口时一直望着远处,声音既轻且促,三言两语,漫不经心,话尾混在依稀的长叹里,渐渐便被云际的天风吹散汗漫。燧人默然良久,方哑声笑道:“……说起来,这天底下的事儿一开始就是个残局,谁都当自个儿看透了,其实谁又都看不分明。轩辕——”他转过眼来,扫一眼轩辕黄帝窒息般铁青的面孔,摇头,“轩辕只知以五行镇守四方终非长久之计,故而五百年来尽力裁减三苗,压制诸戎……”
“四百九十九年。”龙驹截口道,意外的固执。
“好罢,四百九十九年。”燧人低笑,“昆仑玄圃他封印伏羲,想来便是不想那人插手他一统九州的战事;而一旦伏羲受伤,神农自也不会置之不顾。”
神农低声道:“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
燧人并不理会,仍道:“……他算好意,吃定少昊一如既往两不相帮,必然要带了伏羲走,一场架打下来,九州一统,从此天下清宁。却料不到天底下还蛰伏了那么个祸害——至于少昊,虽是伏羲分化而出,但当初避居东夷,既任由炎黄一战,恐怕划分四极、封印混沌的来龙去脉,他也是后来才得知。”
“呵,都是好意,都想自己个儿摆弄清了这局烂棋,偏生没有一个先把这棋局看清几分——是了,伏羲倒看得清,却让你们逼怕了,再没一句愿意开口。”
轩辕眼如古井,只微一低垂便即抬起,道:“事不宜迟,无需多言。”
——便似应了轩辕此言,东南方雷奔电泻,震宫骤动,惊掠错折的闪电一刹那横亘成绵延不绝的青紫色光幕,将混沌撕裂的星云隔绝进另半壁天宇,千煌烈烈,入眼如灼:但听龙吟悠长、啸天而起,至清至湛的龙息猛然劈破这万顷雷霆,白芒煅烧湮灭的光曜余烈里澎湃虬结,未及尽数涌出混沌伤处,已现出狰狞矢健的青龙之形,兴似登天,伏似潜渊,血红色的眸光洞如荒火,横然一顾,转瞬便重新没入蔽日遮天的云层。
那一刻极动又恍若极静,极喧又恍若极肃,风雷际合,轰鸣贯耳——然而倏忽伏羲呢喃的咒文便自云底安然漫起,音节落错,飘渺空寂,融进大荒激遽的背景,仿佛忽然滤去了这十万八千岁鸿蒙十万八千岁的风梳烟幕虚宏幻范,却又是模糊而游移的,荒荒然尚不及颛顼梦里来的清晰。
天风沉降,地气激昂,混沌的云气也就在龙吟与咒文声中撕扯开来,补于天,弥于地,一点一滴,缓缓禁锢起人间肆虐浩洋的天洪——那是较之大荒初开时远为夐古的纯粹力量,动静间似乎失去了牵制,又像冥冥中被另一股更坚毅也更决绝的力量所牵制,吸纳运转,并彼此消磨。
……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无有仿佛,大通冥冥。
燧人闭上了眼。
记忆中昆仑神境晴荫脉脉,大殿穿窗而过的日影里伏羲揽风而坐,低眉挽起雪白的蛟绡,语调安淡,一如今日:
——三界模糊未分,时日一久,终究要酿出灾祸……盘古当初对混沌有所顾忌,故而最终两败俱伤。我却必须借助混沌的灭世之力,完成盘古未及完成之事。
——我的力量也在衰弱……有些事,再不做,我便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这便是我开昆仑、取若木的答案……燧人,帮我……照顾……
“……颛顼。”
苍老的神祗开口。
颛顼身子颤了颤,不过是从东南伏羲的战场移开目光,却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颛顼。”燧人又道。
他的声音与方才竟颇不相同,舌底十二分的哑砺憔悴如同被这一天一地的空蒙水汽含化开来,气息吞吐,不知不觉已带了一痕似温似凉的醇厚味道,分明凝重肃穆,却分明恣肆不羁。颛顼一怔,定神看时,却见神祗笠下衰残枯槁的萧然白发,正自一丝一缕,变得漆黑而润泽。
他眼角的皱纹飞快的舒展平复,瞳仁清澈,依稀透出只在年轻人眼底驻足的琉璃光泽,曾经湮没在眼睑褶皱下的睫毛短而浓密,长眉入鬓,夜色般的浓黑——那是一张及其年轻的、颛顼从未见过的面孔,然而那人眉际即便沧桑苦楚却依然镇定含笑的神气,颛顼却已不再陌生了。
那是燧人,年轻而极盛的燧人。
“盘古的遗留力量,并不只在盘古封印。”燧人笑笑,冥冥长风中抬起一只新生般修长的手掌:远古的火祖抛却了洪荒以来多少年的韬养,第一次将力量调用到极致,一刹那云端诸人,纵是司水的颛顼龙驹,身遭也氤氲起若隐若现的明红色火影,“我离火之力、生息之能,无一不承自盘古,盘古封印由我主持便是。颛顼,神农轩辕皆是重伤在身,最后那一箭,便交与你。”
一言出口,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龙驹方木然道:“……你也知是最后一箭么。”
燧人又笑了笑,眼眸被火光映成明亮的红褐色,谋算深沉,而又孤注一掷:“此刻三界划分、天地重塑,乃是伏羲借用混沌之力——但龙驹,你我都清楚,伏羲正拿什么调动混沌的力量。”
——那人的力量已经受了千万年的消磨;
——那人的身躯甚至无法经受他自己的全力一搏;
——那人的元神曾在千秋万岁的光阴中分化成为另一位神帝,只怕眼下,仍旧残缺不全。
“轩辕神农重伤难愈,失去封印支撑,多半凶多吉少。句芒飞镰几个承受封印千载,乍然脱离,亦是伤筋动骨。我之后如何,那也不必多说……可龙驹,这儿有些人就那么痴得很,哪怕陨落了一天一地,非要那一个活着便好。”
……非要那一个活着便好。
轩辕黄帝神宇冷肃,炎帝神农闭目叹息,句芒碧青的翅影黯然收敛,飞镰袖低凯风低徊,止于无声。
燧人笑起来,掌心一缕炽红的火焰渐生渐漫,于草蓑竹笠间舔舐纠卷,一霎时,已成燎天之势——烈焰中神祗略微扬起锋利得有些薄情唇角,眉尖半挑,低哼起早在上古便失传了的、词句模糊的歌谣。
然后火光流离,蓬然暴涨,几乎焚尽一切的热力却在将近贴面的顷刻消弭无形。云絮纷乱,一支古朴的重箭当空静悬,箭簇红痕流转,一闪即没;而全然无人在意的云底,却有一枚残破的泥偶,悄然跌落凡尘,再难寻觅。
——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大神盘古亲手捏就的,伏羲的玩伴。
昔我初迁。 朱华未曦。
今我旋止。 素雪云飞。
千仞易陟。 天阻可越。
昔我同袍。 今永乖别。
……今永,乖别。
第四十九章:天地·无我恶兮
那必将是古往今来最辉煌的一箭。
赤日三足的金乌又一次嘶声嘹唳,一场号哭悲如濒死。那声音压过了穿梭远古的山呼海啸,独独却遮盖不了乌号冷峻的震响——便是光阴决荡,又过了许多许多年,生自东夷的神羿从帝喾手中接过这张尘封的长弓,在满眼焦灼的日影中射落九日,也全然不可想象,他摩挲的弓弦曾经那样决绝的划破过蓁蓁苍莽,射出那样一往无前的、千秋万祀犹未磨灭的辉煌。
既惸独而不群兮,方高驰而不顾;
超卓回而参天地兮,夷犹悲而冀进。
……那是火祖燧人不屈的精魂,是大神盘古最后的力量。
整片天宇陡然铺开一展殷红的幕布,被盘古遗留的至为精纯的力量所牵引,无数沉寂了千万载的盘古封印倏然醒觉,挣扎着脱离开昔日寄宿的本体,回旋盘绕,错合嘶鸣,追随那杆射向混沌的长箭,在幕布上划破血光碎溅的过痕。
——那血光几乎是天与地间唯一尚可辨识的色彩,便是天河滔腾、白浪吞吐,一时也化作了幽都浓浊腥浑的血海。拧绞了无数血线的大箭在没入混沌星云的刹那已分毫看不出古朴质拙的本貌,却早把什么人生生世世的希冀与绝望、渴求与痴狂,一一熔合进焚天灭地的热力里。
不及阖眼,便将灵魂也一同灼伤。
——然后明光骤起,浩然荡涤。
颛顼本能的按住双眼。
时光犹如突然就溯回到了鸿蒙初开的太古年代,夐兮溟兮,溷澖汗漫,委弃天地,畛崖无际。恣肆铺荡的血光消失殆尽,强烈却柔和的白光包裹了他。颛顼死死压抑下胸口几乎透体而出的剧痛与疲惫,顿了顿,才小心翼翼的睁开眼。
四周静寂如死。
他试着动了动,猛然咳出些许飞溅的血沫——眼下痛入骨髓的疲惫他一生不曾遭遇,恍惚便似肺里每一口血腥的气息都是从这剧痛疲惫中熬炼出来的,浸透着难以言说的恹恹欲死。脱离般的迷茫中,他却依然没有失去知觉。
方才放箭的右手早已僵硬,原本年轻丰润的五指迅速干瘪消瘦下去,宛若被那倾力一箭汲取了过多鲜活的生气,皮肤枯黄,薄薄覆盖着突兀的白骨——然而微一屈伸,指节却仍有鲜血顺着弓弦的割痕滴落下来。
身后有人低低呻吟。
轩辕的声音极低极低,白光湮灭一切的安谧之下,一字一句,听得却真切:“……这算是,成了么?”
茫茫然不知穷尽的虚空中,最尊贵的天帝与昏迷的神农相互依偎,战甲破碎,衣袂飘零,再远处依稀可见,是同样昏迷的句芒蓐收和飞镰。轩辕发丝袍带的末端在弥漫而不知何所起的白光里隐没,面容滤去阴影,格外显得苍白。
“算是……成了罢。”他喃喃的自语,眉心一痕血迹划过挺直的鼻梁,血珠儿将停未停划过尖削的下颌,被他一开口,便有几点砸在前襟
那伤处埋藏的正是昔日的盘古封印。颛顼自己也承受过这封印,深知这般无俦的力量于众神灵脉中沉眠千载,早已成为各系神祗的支撑倚仗,乍然抽离,不啻易筋拆骨,先是呆了呆,随即猛就一颤,嘎声道:“——祖父!”
轩辕却摇了摇头,道:“无妨。”伸手轻轻拨开神农大袖,轻扫一眼,又道:“……无妨。”
——神农袖底系着一片玉璜,雕饰质朴,作玛瑙之色。他号称炎帝,居至南离火之位,自古便是衣赤衣、乘赤骝、服赤玉、载赤旗,而那片赤红的玉璜,飘散开的却是一片幽幽莹莹的青芒。
东夷大渚之地,载生而怀和的青芒。
“……是伏羲。”轩辕忽然笑了笑。冷肃了千万年的一张脸,却第一露出了那样柔软凄凉的微笑,“那上面附着的,是伏羲的生气,也是他分裂出去的元神。”
“当年他将元神强行割裂,暗中置于诸人身旁,自以为瞒住了所有人,却惟独瞒不过我。”他低低的笑,目光嘲讽似的,掠过颛顼腕上那串黑曜,便低垂着去看自己腰间的龙纹玉璧,“我有,你有,神农有,如今想来,只怕蚩尤一族绝祀之前,他也留下一份。
“他原来从前就筹划好了今日这一局,也原来毕竟放不下我们。若非凭借他元神护持,我也好,神农也罢,连同句芒他们几个,有你那一箭,便灵脉枯竭,早不在了。”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早知今日我与神农争什么?这百余年来谋算了天下,又剩得什么?”或许终于想得透了,又或许明知眼前的一切终是无力面对,轩辕眼中峥嵘的光芒迅速的衰颓黯淡下去,劫灰冷寂,倏忽经年,“孩子,早知今日,当初我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做。”
“华胥氏对我说过,至道不可以情求,她只对我说过。可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推开他的,竟我自己。”
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
无我恶兮,不寁故也。
颛顼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日最后的情景。
琴音荒渺,而伏羲的声音就那么倏然的清晰起来:
“……大命不挚,用降我凶,汤汤方割,荡荡襄陵。下民其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余一人钦若昊天,懋建大命,俾义九畴之野。诸道庶明励翼,乃持衡受则:
“原流泉浡,大混为一。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彼玄者天,彼黄者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钦哉。”
仍是优雅润泽的声线,仿佛风中轻动的銮铃,一字一句,肃穆到极处,反而些许静看流水花开一般的安详。闭了眼,颛顼甚至想象得到,他的神祗如同曾经一般淡淡并拢了鸦羽颜色的长睫,面容沉静,垂怜勘察。
盘古已死,混沌暨亡。塑造天地的最初始的伟力彼此消磨又彼此胶汇,自无跖有、自有跖无。九万里高的天宇重新舒卷成无边的清气,九万里深的厚土重新融释为无际的重浊,万事万物都困守在这天地凝合而成的混沦之内,却只有他的神祗脱然域外,将着混沦内的一切掌控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