颛顼迸齿欲裂,怒极反笑:“好,好!”一咬牙,也不顾自己有伤在身,身形一矮,右手五指触上子桐溪水。玄光一闪间,他便身在水中,与那人相距曾不盈尺,劈手抢回伏羲。再一闪,他又上了岸,双手横抱伏羲,广袖飘然,竟不稍湿。
那人分明料不到颛顼一个照面夺下伏羲,禁不住呆了一呆,才冷笑道:“原来也是个野神,难怪。哼,你会抢我就不会夺么?道我怕你!?——相柳!”
相柳?!
颛顼眉一拧。
——颛顼对于眼前之人是全然陌生的,他也没有伏羲那样对老一辈神魔如数家珍的本事,但他却知道“相柳”这个名字:北帝麾下水属神祗,那是……他自己的臣子。
或者,天地之间还有一个或人或妖的什么,也叫做相柳?
原本因为两人争斗而碎波粼粼的水面骤然沸腾,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气泡,那气泡由小而大,由静而噪,由疏而密,由缓而急,密集到了极处,气泡沸卷的中心轰然爆裂。于是有水柱倒卷而起,冰晶淋漓,珠光碎落,白沫吞吐,犹如倾练。
水声震天。
颛顼双眼微眯,目如冷刃,带着飞雪连天的杀意冷冷望着水柱里渐渐幻形而出的九首长蛇。不错,九头人面,蛇身青鳞,褐发飞散,瞳色赤红,是相柳。
他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无论相柳是否擅离职守,只他与水中这人为伍这一点,他便该死!
第十四章:隔水·乱我心曲
北帝的杀气峻戾而凛冽,每一个顿挫转折都带着锋利冷硬的棱角,交冲之间,容不得丝毫回寰。那杀气似是有质而无形,有些碎裂在隔水的交锋中,薄而尖锐的碎片兀自飞旋斩割,切肤而过,携了一溜血痕。
“相柳么?”他冰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周身杀气却全然禁不得这淡淡的一句,訇然爆裂,铺天盖地。
——刻骨成痕。
昏沉沉仿佛感觉到颛顼的彻骨杀意,伏羲身子一紧,蜷曲着苍白的手指死死抓住颛顼衣襟。
水中悠然而立的水色眼眸男子眼神一沉,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郑重,一道水痕悄然滑过指尖。觉察到应他召唤踏波而来的相柳心底不知怎么竟在隐隐战栗,他眼眸略转,低声问道:“怎么,相柳?”
相柳喉中低低嘶鸣,缓缓后退数丈,环绕在蛇身的水柱失去它灵力的支撑,哗然崩落,激起碎浪无数。颛顼冷哼,漓溅的水花飞在他身前数尺之外便为他气劲所阻,停滞空中,再不能前。只是他重伤未愈,控水之力十不遗一,仍是有几点水珠淋在他怀中伏羲的额角。
相柳直退至子桐溪中心,身子层层盘卷,九个头颅次第垂俯,十八只血红色的眼,皆细细眯作如缝的一线,不敢稍睁。
那是蛇属诸神魔之中,最虔诚的臣服姿态。
水中男子脸色微变:他虽略约感知到那个与自己肆意轻薄的美丽男子同行的少年神祗或许并非易与之辈,却未曾想过他居然当真有着不得不让相柳臣服的力量,震惊之下,不由叫道:“相柳!”
“相柳又怎样,”颛顼的唇捺做一道没有温度的弧,“该死。”
他讼狱断刑,申令名杀,有些话,说出来便是判决。
溪流遽逆,渐成刃形。
纵然显戮当头,相柳却不敢哪怕是稍微闪躲,身躯僵硬,一动未动;而水色眼眸的男子则像是在这关头突然忆起了什么,手一挥也是一刃水光,“叮”的一声挡下颛顼水剑,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颛顼冷目以视。
领口蓦被人轻轻扯动。
垂眼相望,伏羲墨色的瞳仁,温温淡淡。
他压抑的低咳那么痛苦,体温冰冷,平素宁定的眉拧成解不开的结。只一双眼,依旧流淌着那样纯粹而说不出的、悲悯苍生的颜色。
——这颜色颛顼曾经见过,就在他自己的寒泽大殿。那时候被这双眼、这样的颜色定定望着的,是蚩尤残魂。
心内忽就有些发苦,颛顼涩然一笑,轻轻的道:“你是认得他们的,对不对?是相柳,还是……那个人?”
孩子般教人心疼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伏羲却只觉得心安,心安得甚至不必将含在舌间的话语诉诸于外,也不必等待自己想要得到的承诺,便可以闭目,将一切托付在一场静默里。
他听见头顶年轻帝王遍铺严霜的命令:“滚。”然后水声喑哑,相柳也好,那水色眼眸的少年男子也罢,真的就离开了。
这一切结束得便如同它的开始,突兀之极,而又悄无声息。
猛然,颛顼全身一抖,一口鲜血不及闪避,尽数呕在二人胸前。
血液的热度几乎能将人灼伤。伏羲脸色一变,睁开眼,声音不由发急:“颛顼,你——”颛顼向来漠然的脸上却破天荒地露出了一日之内的第二个微笑,若无其事的答道:“憋了很久,吐出来,倒好受些。”不待伏羲再问什么,迈步走向溪畔一块大石,俯身放他坐在上面,自己临水单膝跪地,将衣袖淘湿,轻轻抹去伏羲锁骨与胸膛上沾染的血迹。
伏羲坐得高,一低眼间便见不到颛顼眼里的神情。只是隔着细致布料感觉那双如颉秋毫如待奇珍的手,已是平生未遇的温柔。
少年神祗嘴角血丝艳红一线,未及拭擦。
伏羲暗中叹息,伸指正欲替他抚净,颛顼却偏过头,避开他手指,弃了长袖,徒手在水中沾洗片刻,微一迟疑,徐徐抬眼,捧起伏羲面庞,用拇指小心翼翼地按上他下唇。
伏羲全身骤然僵硬,眉间惊惶之意一现即隐。颛顼眸色黯淡,闷声道:“你唇上有血……被咬破了。”顿了顿,口唇张歙若有续言,但终是咬咬牙,别开了眼,什么也没有说。
便这么,两人都不说话。子桐溪水淙淙,流淌时依稀可闻碎冰相撞的泠泠清响。颛顼含着水汽的指腹那么凉,仔仔细细地揉过伏羲自相遇以来第一次泛着妃色的微肿的唇,一点一点,一遍一遍。伏羲垂下长长的睫,眼如深潭,失神地看当颛顼洁白的指尖每次重新浸入水中时荡起的那缕红,由浓,到淡。那红的不远处,他的长发半漾在水里,随波缠绞,纠结难清。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伏羲,你究竟要我……怎么办……”
怔忡之间恍恍惚惚便听得这幽幽的一叹,宁静的落雪里,男子低沉隐忍的话语倒更像是无声中不甘寂寞的幻觉。身前一空,唇上霎时轻了,伏羲略略回神,却见颛顼玄色的身影已在数步开外,颈后青丝已散,随风纷飞凌乱。
伏羲阖上眼。
——当年昆仑一战,盘古身死,女娲失踪,只余下他称千古第一天帝,践位之时,便是当今神祗里年龄最长的燧人亦只是一介垂髫,心性中自然便将所有人都视为了孩子,纵观一生,从未有过与人相依为命、甚至被人看顾保护的经历。而如今,这个堪称天界最年轻的神祗之一的少年神帝一句叹息流连在耳际,不知不觉,他竟有些痴了,脑海中只是记得那少年修颀峻拔的落寞背影,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第十五章:竹荫·考盘在涧
夜深了。
下了一日的雪,到得夜里,终于放了晴。头顶落尽老叶的树枝张拔破空有若长枪大戟,交错通杂的缝隙间隐约见得天幕蔚蓝透澈,明月挂枝,亮得出奇,染着一圈迷离的晕痕。
不见一颗星。
颛顼侧卧在分外宽大寒冷的草榻上,隔着跳荡的火光,定定遥望对面枝上抱膝望月的伏羲。月华明净似水,愈发柔软了那张脸本就温雅无俦的轮廓,有发丝散碎,掠过他睫下浓重的阴影,末端与他耳际玉佩长长的流苏一起,渐渐融化进夜色里。
自始至终,他没有露出过一丝表情,甚至那唇角仿佛是天生而成的浅浅笑纹也平复了下去,微微抿作一线说不出的幽邃的什么。
他坐的树枝离篝火很远,可颛顼却再没有勇气装作漫不经心,淡淡说上从前那么一句。
……这一日过去,什么都不一样了。
——于是愈发咬牙切齿地恨那个子桐溪中的不速之客,恨得胸口伤痕火烧地痛:伏羲是风,可以荡起水波最汹涌澎湃的回应,却永远永远也不会为水所羁绊停留;他其实已不敢奢求,只想凝望伏羲的背影,安安静静度过子桐山中相依相守的日子,却不料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也被击打得碎不能存。
不一样了……
狠狠按住横亘胸口的诅咒之伤,力道大得便是苍白而痉挛的指尖也陷进衣里。混沌灭世的力量沿着伤口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伏羲拼尽残余神力勉强加持的守护,颛顼喉头蓦然腥甜,尚未来得及反应,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然而昏迷中也是不平静的。
一直在做着稀奇古怪的梦,梦中看到的一切稀奇诡谲光怪陆离——有燧人破蓑下微偻的干枯背脊,有相柳波光中碧青色吞吐的蛇吻,有那水色眼眸的男子邪佞却纯真的放肆笑容,也有伏羲齿痕尤在嫣红柔软的嘴唇:各样景象忽焉来去,顾盼之间,却无论如何也持之不住。直到末了,一个苍老而凝重的声音终于将一切驳杂席卷成空,一字一句,语意肃然:
“……混沌挣脱盘古封印的那一日,便是他的死期……”
悚然而惊。
睁眼,天光破碎,斑斑映在平整无瑕的雪地上,刺得人眼眩。
竟已大亮了。
那熟悉了的微凉体温却不在身旁。颛顼颇怔忡了一会,这才猛然忆起昨日种种,心里不由咯噔一沉,忙侧头望向对面斜枝,及入目时,登如一瓢冷水当头淋下,从头到脚都变得冰冷。
昨夜伏羲倚待的枝头,此刻空无一人。
——他呢?
心底一寸一寸被暗色的绝望浸没,颛顼咬紧了颤抖的嘴唇,却出奇的没有了痛感。垂下眼帘,他将眼隐藏在深深的睫影里。
……伏羲,你究竟明不明白?
缓缓撑起身子,苦苦笑起来。
蓦然想起了那个人的微笑,风一般流转摇曳的微笑。彼此的无意间那微笑已然纠结成了一张无形却坚韧致命的网,说什么别无所求只要远远凝视就好,却不料一颗心早绞死在了网里,再也脱身不得。
心口剧痛,喉间涌出的温热腥咸不及咽下,渐湿衣襟。
——好,好,伏羲,这世上最仁慈最多情的是你,最无情最绝情的也是你,你、你好得很!
脑中热血一冲,仿佛是一场失意演绎到了极致,忽然就生了愁肠付酒长歌当哭的落拓念头,抬手抹净唇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颛顼一挺身利落站起,举步欲行时,左脚上却不小心踢到了枕侧什么东西。
那东西本有些分量,禁不得颛顼一踢,“咯”的一声,歪倒在地下,还滚了几滚,却是这几日颛顼熟悉至极的伏羲用以盛药的陶碗。碗中药汁洒得满地。
乍见那碗残药,颛顼便呆住了。有什么在这一霎如电光石火闪过脑海,他昏昏然却不知是喜是悲,当笑当怒。
倏地什么轻轻一响。
极清极清的声音,幽幽淡淡,仿佛凝练了猗猗绿竹带露的气息,又好像谁永夜望月时,那么若有若无的微微一叹。那声音似是发自无何有之地,于这般纯然安宁的老林内并不见得一丝突兀,反而让人觉得它音色尾端的那丝几乎不可觉察的颤动,原在大神盘古开天辟地的一刻就应该存在,兜兜转转,流淌至今。颛顼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居然可以发出这样美丽的音色,音色间又究竟诉说了怎样经意或不经意的凄迷意味,只是在这音色萦绕耳际的须臾,便已痴痴如醉。
他甚至看见为树枝切割成碎的光线中,无数风灵缱绻起广袖如挽,随了那一响,绽舞裾袂翩翩。
北冥孤寂,万顷鳞浪间有谁回眸一笑淡褪千古海雾沉沉,从此北宸清冷,俱成过往,波光滟潋,不过徒然——颛顼记得,那个时候,也曾经有风灵这样优美的舞蹈。
伏羲,是你……么?
脚步不再受一颗心的控制,朝着那声音,追寻而去。
穿过细若鱼肠的小径,在古木密集处拐了两个不小不大的弯子,眼前豁然开阔,一道磊落的青石堤岸沿溪曲折,隔开子桐溪水澄澈如素。岸左竹林带雪,冽冽的碧色,青翠欲滴,林下一人,临水盘膝而坐,长发泻地,光可鉴人,肤如凝脂,映雪生晕。
他膝上横了一琴。琴色赭褐,望之甚短,虽未见金徽玉轸,却也蛇腹断文,七弦泠泠,颜色如冰。
伏羲睫眼低低,修长雪白的颈子随了低头的一瞬弯成一道清丽的弧。指尖儿缓缓滑过冰弦冷涩,然后又有琴音空灵,就那么恍惚错落地响起来。
考盘在涧,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永矢弗谖。
颛顼静静的站在树后暗青色的阴影里。
——祖父轩辕紫宫大殿的内室案头置着一把极古的琴,峄阳焦尾,怕已有百龄。那琴是祖父最珍惜的东西,从来没有人胆敢动过,便是当年帝阙辅政的自己,也只敢在祖父扶琴冥想的时候,偷偷扫上一眼。
那时自己年少好奇,也曾就那琴之事问过神农和少昊。少昊笑着摇头,直到身边神农顶着一张分毫未变淡淡微笑的脸找借口离开,才揉揉自己脑袋,道:“这个你也敢当着神农的面问?你知不知道轩辕神农两个因为什么闹得这么僵?也就你问得是我,这要是问了轩辕,你瞧他的脸色罢!”顿了顿,又露出惟恐天下不乱的坏笑,悄声道,“你若是见了琴的主人,就明白了。”
——古有伏羲氏,断桐为琴,以言心禁,以御邪辟,发宫、商、角、徵、羽五音,作黄钟、应钟、无射、南吕、夷则、林钟、蕤宾、仲吕、姑洗、夹钟、太蔟、大吕诸律,所以修身理性,返归天真。
……终于,明白了。
第十六章:石上·在水一方
颛顼暗自一叹,身子藏在树后。
琴声溶溶,流水淙淙。
伏羲的琴很静,宁静,寂静,并且肃净——分明有什么在指尖清清楚楚响着的,听在颛顼耳中,却只剩了说不出的空冥。颛顼闭上眼,一任琴声脉脉,高高低低地梳理自己心头深深浅浅的不安。
呆呆出神间,便没有听出伏羲指下,一点零丁破碎的乱。
琴声忽地拔了个高,“铮铮铮”接连便是三响,音色清极冽极,犹如溪泉迸溅,沁人心脾。颛顼不由暗自“噫”的一声:他儿时在掌管西方的白帝少昊辖下住过一阵,少昊身为百鸟之君,时常用这样的音色召唤百鸟,这本是颛顼自小听惯了的。不料伏羲指间奏来,比之少昊居然还要谙熟三分。
——他却不知,少昊穷桑氏与太昊伏羲氏同属东夷,早在颛顼未曾出生的千百年前,少昊便已追随伏羲左右,潜心沐染这世上尚存的最古老神祗化用天然的道法。
果然伴了伏羲琴音,有鸟声滴溜溜一唱,随即翅影棱棱,破空而来。颛顼回过眼,正见群鸟陆离振翅飞至,将伏羲近前的竹枝停得压压满满。
琴韵并不停歇,琅轩琮瑢,又是一变,蓦作了平和中正,隐隐约约竟透出王者气象。百鸟既至,初时还伴着琴声不甘寂寞地低鸣宛啭,乍闻此音,一霎时不约而同便都垂首肃敛,似有所待。长空寂寂,唯有伏羲弦上沉响,远远传了开去。
然后有什么当空一唳,其音嘹烈。
扬起脸,五色祥光,吉祥止止,就那么氲淡了雪后碧落离离苍青。淡淡的檀香气随风飘来,因了那一唳的由远而近,分外浓烈。
——南有丹穴山,丹水出焉,而南流入渤海。有鸟焉,其状如鸡而长羽,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腹文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