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于杰和李潜清坐一边,林新随后到,看了看对面,默默坐下了。
“菜我都点了,你看看还缺什么,再叫。”
林新对侍者摆摆手,又转过头:
“不用了,我之前在这里存了几瓶酒,一起试试。”
正好目光对上于杰,下午远远地望那一眼,又是右边侧脸,没什么变化。刚刚坐下那么会儿功夫,倒是用余光看了好几回,却很模糊,怎么也看不够,看不彻底,现在这样,直直地看过去,林新不由笑了一下,好像他这许多年,也很少这样看他。
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已经消去,只留下一条淡淡的痕迹,还是和以前那样,坐在那里,不闻不问,淡漠的很。
林新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读书那时候,成天穿着洗的泛白的旧衣物,不多说话,整天埋头在书本里,还一副清高的样子,不肯轻易受人恩惠。
这是异类,林新第一回见他的时候,就已经给他下了类似“怪物”的结论。
他在心里嘲笑他,这种心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但面上却一直保持着远距离的友好。
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开始记挂这个人,说不上来喜欢,只是看到什么都会不由得联想起他,想的却不是他的好,只是勾勒一回他穷酸吝啬又清高的样子,在心里隐隐发笑。
后来发现李潜清和他走得越来越近,心里居然有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感。渐渐地,看得越来越多的居然是他的背影。
有一回,他做了梦,迤逦缠绵,近乎疯魔,太过真实,以至于醒过来许久都不能忘,他记得细节,更记得那个人的脸。
他不为对方是同性而迷茫疑惑,只是不懂,为什么偏偏是他。
林新见不到他,想得越来越厉害。
他开始恐慌。
明明应该厌恶鄙视的,却还有一种相反的情感在心里慢慢滋长。
他渐渐又记起来,小时候两个人就见过面,他并不喜欢这个人,却没有其他玩伴。
那天于杰跟着爷爷离开后,林新悄悄地想,也许明天他还会再来。这样的话,他可以不介意那个胖小孩碰他的琴,也可以分一些糖果给他。
林新可笑地抱着这个想法过了许多天,直到升入小学,搬了家,不再缺少玩伴,众星捧月,渐渐养成冷眼旁观的心性。
他都一直没再出现过。
林新再不想被人这样影响情绪,更不希望前后两次让他撕心裂肺的竟都是同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就做了那样的决定,似乎松了一口气,默默地想,只要他不再出现,就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地也就好了,不会再想他。
自己的喜怒全凭别人一颦一笑牵引控制,这种局面必须打破,他要了断。
十几岁的高中生,做事鲜少考虑后果,更何况为别人。
于杰不仅离开了学校,还杳无踪迹,远走他乡,但他还是不开心,更加不开心。
他没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用一年两年,就忘了他。
再次见面,林新用了很长时间,才确定那是他。
也渐渐明白,他从来没有清高淡漠,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
林新泡在泳池里,把头闷进水中,直到大脑缺氧,手脚开始挣扎,水呛进口鼻,也没有好过一点,迷迷糊糊意识离散的时候,想的还是他。
原先心里只是得不到的酸涩,现在全都是满满的凌迟般抽搐的剧痛。
他想要接近对方,却难免迟疑。
他曾经张扬飞拓,造成的是难以弥补的过失。
虽然本性不可改,但对喜欢的人,他心里有一团火,隐隐烧去了对众人千篇一律的冷漠疏离。
他想慢慢来,时间那么长,一步一步,总会有结果。他难得的耐心,小心翼翼,自己都觉得好笑。
但谨慎小心并不能让他如愿,他算的很准,于杰的处境艰难,又误会了李潜清,见了面也只会把他当作陌路人。李潜清那样的人,更不会多看他一眼。
可他没算周全,没有想到两个人会独处那么久。在香港那段日子,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习性特点都暴露在对方的眼中,任何一个小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他甚至还没理清头绪,想好应对的章法,就被人中途截了胡。
第68章:决断
“现在感觉怎么样。”林新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红酒,瓶塞已经除掉了,他直接拿过于杰的杯子,给他倒酒,顺便问了一句。
于杰一直微微低头,并没有在意,半天才缓过神来,明白林新问的是他,只得点点头,答道:
“我很好。”
林新一时也没有别的话,勉强笑了笑,应他:
“那就好。”
头道菜上来,是鲑鱼慕丝,李潜清把餐盘往中间挪了挪,抬手晃了晃杯里的红酒,说:
“你的酒有些年头,配这道菜,很好。”
林新没有答他的话,拨了拨面前盘子里的菜,问道:
“还没出去?”
李潜清放下刀叉,摇头:
“下午一直呆在房间里休息,小杰恐怕到现在时差还没倒的过来,我们打算明天再出去。”李潜清微笑着看向于杰。
发现他嘴角沾了些油渍,凑过去用右手拇指仔细抹干净,习惯又自然。
于杰一直低着眼,这个时候睫毛颤动,慢慢抬眼,直直地看过去,两个人对视一眼,李潜清轻轻一笑,又各自坐好。
“对了,你这时候不应该在美国吗?怎么有时间来巴黎?电力的案子谈好了?”
“谈不拢,对方是个半洋鬼子,中美混血,本来听他一口的京片子,以为至少沟通起来方便些,谁知道难缠的很,家族后台又太硬,不好惹。”
“那个人我知道,这个年纪就掌控了整个家族,黑白均沾,很有手腕,和他谈,我们讨不到便宜。这案子倒不急,可以缓一缓,不跟他合作也没什么,我在美国还有其他人脉,只是都不及他占的份额大。”
两个人略谈了些公事,沉默片刻,林新又问起于杰来年的打算。
“我托了关系,过了年就去香港,在香港大学里念建筑。”
林新说这很好,没有比这更好的。
李潜清点头,握住于杰的手,转过身对林新道了句抱歉,打过招呼,就带着人先离席了。
回到房间,李潜清有个临时的视频会议,于杰就先去洗澡,浴室架子上,面台上,许多瓶瓶罐罐,都是酒店提供的,上面的外文他看不懂,拿在手里,转过来,却看到每个小瓶背后都用便签纸贴好了中文,那是下午于杰休息的时候,李潜清陪了他一阵子,闲来无事想起来,一张张纸条写好后贴上去的。
于杰认得他的字,不由笑了,低下头找出洗发液和沐浴液,捧在手里。
两个人无事,时间尚早,看了电视,于杰犹如欣赏默片,目不转睛也一无所获。李潜清按掉开关,拉他坐在床边,从包里拿出那天的书,小心翼翼,像少年时给他补课,心无他念,两个人融入到一本书里。
于杰凑过去看他手里的书,灯光昏暗,两个人只能靠得再近些,于杰提了许多问题,最后两个人不再看书,李潜清把灯关了,他们并排躺下,在黑夜里说话。
什么都说,李潜清说他的各种见闻,他的许多想法。他的追随者很多,但却没有一个倾诉对象。他只要别人对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种语气心领神会,他不需要被人理解,他这样的人,身处高位,怎么能被人理解。
于杰也说,断断续续的,小时候过年,奶奶包的北方大饺子,爷爷亲笔题写的春联,后来打工,教他做菜的师傅,张哥张嫂一家人,还有老厂长,他从来没有机会表达的情绪,都一一道尽。说到最后,人也累了,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
李潜清给他重新盖好了被子,掖好被角,在他额头上轻吻一回,也静静躺下睡了。
第二天,于杰在酒店大厅坐着等李潜清,他接了个电话,事情突然,让于杰坐着等他十分钟,如果还没来,就自己回客房。
于杰看着时间早到了头,猜想大概李潜清在这里还有些公事,到了巴黎,就开始忙了。刚起身要回去,就见林新看见他,几步走过来,停在他面前,踌躇片刻才问:
“怎么他没有陪着你?”
于杰往后略退了一步,直视他:
“大概是公事,他最近很忙。没有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转过身,林新在后面喊住他:
“我想和你谈谈,不会太久。”见于杰还站在原地,他走过去:
“不要拒绝我,只是谈一谈。”
于杰犹豫了一阵,想着早点同他说清楚也好,不然回回见面都是尴尬,也就轻轻点了个头。
林新出了大门,于杰尾随,他觉得在酒店里谈就好,刚想停下,就被林新捉了手腕,随着他跑起来。
他想挣脱,但林新箍得太紧。他跑得疯狂,周围景物变化极快,都走马灯似的变,穿过小巷,接着是街道,风在耳边呼啸,于杰有些头晕,腿也乏力,支撑不住,他喘了口气,拼拼凑凑话也说不完整:
“停下来,你,你这是做什么?”抗议无效,林新毫不领会,不知过了多久,于杰只觉得胃里翻滚的厉害,看得也不够清明,手脚发软,他才停下。
一旁是潺潺流淌的塞纳河,历经沧桑不变的卢浮宫静静矗立在她的北岸。
林新跑久了,也微微喘息:
“我那时候读书,常常来这里。”
于杰四肢乏力,差点站不稳,林新走过去扶住他。
“以前是我错了,害了你许多。你应该和我一样,出国念书,大展抱负的。
可是我错了,不代表我就要退出。”
林新捉住于杰的手,他本就乏力,又没留心,倏地就被贴在了对方胸口上,只感觉到一下下强烈的心跳,顿时一惊,难堪得双手去挣脱。
“你仔细看看,这里和他有什么不同,他对你好,我也可以,绝不会比他差。我一回回见你,心越发这样,由不得自己地乱跳,你还要避着我,躲着我。”林新说到激动处,从前的平静淡漠全都不见,心里发酸,喉咙也干涩,乍一看竟略有些疯魔。
于杰趁他不备,挣开了手,眼神平静,只是声音微颤:
“你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喜欢他一个。”顿了顿又继续:
“我不怪你,谁也不怪,只是多过了几年煎熬的日子,时间太久了,很多不好过的地方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这几年也并非全是难处,许多人帮我,高兴的时候也挺多,哪一种生活只有痛苦,没有快乐呢,全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你不要自责,也别执着,我不适合你,总有别人。”
林新看着他,忽然笑起来,他坐下,地上是被雨浸润未干的泥土枯草,沾得他衣裤上到处都是,他有些失态,不说话,把头埋进膝盖里,背对着于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指了指对面,沉声说:
“你看对面的卢浮宫,宫前面有个金字塔形的玻璃入口,那是中国人设计的,你不也念的建筑设计吗?那就好好念,年龄什么都不是问题,你得学出个样子来,把以前的都补回来,让洋鬼子也佩服!”
第69章:推测
回到酒店,出了电梯远远就看见房间门口有个人影,于杰快步走过去,李潜清一把抱住他,也不说话。
于杰回握住他的手,两个人默默进了屋,李潜清打电话叫午餐,于杰转身给他倒杯水。
他挂了电话,接过杯子,才开口: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上午分公司有事,已经解决了。”
于杰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林新的事,但他有种直觉,李潜清不可能一无所知。他以前不说,是太难堪,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两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不会再隐瞒。
“我刚才,见了林新。”
李潜清点头,他说:
“我知道。回来的时候,我已经问过酒店大堂的工作人员,你也该和他好好谈一谈。”
于杰听到这里,已经知道什么都不必说,忽然就被李潜清一把拉起,说:
“走,去吃饭。折腾了半天,我都饿了。”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又去了好几个地方,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离过年也只有10天左右,就订机票回了国。
到北京的时候,大雪刚停,地上积雪很深,到处是大大小小的脚印,深浅不一。王府井一条街张灯结彩,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祖传的白水羊头店门前,居然还有人在大声吆喝,韵味十足。油炸摊位前,各式食品铺得满满的,手脚麻利的小伙子正反手交叠往出锅的肉串上涂着诱人的酱料。糖炒栗子油灿灿的,一粒粒堆起来,还散发着一缕缕香甜的白雾。
于杰趴在车窗里面往外看,不管哪里,过年总是一样的,喜庆忙碌,他以前也最爱过年,好像那是一年当中最有盼头的事。
现在竟然觉得比以前还要更期待盼望一些,他看看旁边的李潜清。对方正在看材料,笔记本放在膝上,偶尔皱皱眉。
他又把视线移开,再看窗外,车渐渐驶出市区,之前繁盛的景象也大打折扣,不过想到回去后就可以看到奶奶,这几日快过年了,也一定很热闹,不由得微笑起来。
腰上却突然被收紧,李潜清靠过来把他拥到怀里,抚着他的背问:
“在看什么,那么出神?”
到了外公家,李潜清就催着于杰上楼换衣服,这回出去带的衣服略有些单薄,虽然一路上都是在飞机上或者车里,他也觉得大意不得。
屋子里有暖气,窗外却渐渐又飘起了雪,王嫂他们也早早地忙开了,家里被彻底清扫了一遍,菜都购置的差不多了,外公亲自挑了几副对联,只是还没贴。
晚饭奶奶亲自做了饺子,于杰吃了两碗,李潜清在一边看着,心里高兴,默默给他调好酱料,递过去,又怕他吃得多了,胃里不舒服。
李潜清用勺舀了几只放进自己碗里,轻笑着说:
“你慢点吃,别急,分点给我,我帮你。”
晚上李翔打电话来,李潜清刚去洗澡,于杰接了,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说明情况,请他待会再打。
李潜清换了浴袍,松松垮垮地系上腰带,用毛巾随意地擦拭头发,走到床边,低头看看于杰手边的书。
于杰向他说了李翔打电话来的事,李潜清在于杰身边坐下,回拨过去。
李翔在那头接了,说了几句。他微笑,转身抱住于杰,轻轻揉他的头发,答道:
“对,是他。”听李翔继续,一番话后,才说:
“爸,您到北京来过年吧,人多热闹。”
李翔不肯,骂他:
“你不来美国陪我也就罢了,别把我往北京拉,有你舅舅在,我怎么会去。他那张脸,我看着就烦。”
李潜清只好妥协:
“那我初二带他过来。”
李翔对叶诚迦不满,与他不和,李潜清是知道的。叶诚迦除了过年,平时很少回来,素来心性又冷,话不投机半句多,当然不会在意别人对他如何。只是李翔,经常抱怨他的不是,也很少回国,更不愿意见到他。李潜清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和舅舅的关系是很好的,他还看过几张照片,都是他们年轻的时候,脸孔依稀有些稚嫩,四五个人站在一起,他猜那是他们的大学时代,照片里的人一个个看过来,他都认识,只除了一个,永远站在舅舅旁边,白净高挑,给人一种安详宁静的感觉。舅舅是很少笑的人,照片上嘴角却微微勾起,英俊挺拔。
李潜清原来不懂,舅舅和父亲的关系怎么会一夜之间降到了冰点,现在想想,那时候刚好在九零年前后,恰逢学潮,他忽然明白了。
爱而不得和死亡比起来,实在是渺小的很。
有一张照片,父亲微侧着脸,悄悄看着那人。他却在同舅舅低声耳语,三个人都没有专心看镜头。
那种眼神他很熟悉,但他也了解,父亲是个理智的人,懂得放弃,也懂得计算自己的人生,他没有舅舅的率性而为,可以为了怀念一个人,一辈子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