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杰吸了口气,鼓了鼓两腮,然后重重地咬了一大口蛋糕,这次蛋糕和香甜的奶油没有那么快被消化开,嚼了好久,正当他挥舞着圆滚滚的手臂想要擦一擦嘴角的时候,旁边一直安安静静切着蛋糕的林新突然向他扑来。
林新看他吃蛋糕时呆呆蠢蠢的样子,不由得好笑,连红红的奶油都被他蹭到了脸上,粉嫩嫩的白皙脸颊衬着香甜的味道,林新忍不住扑上去咬了一口。
于杰看过幼儿园小朋友打架的场面,心里想着一定是吃了小哥哥的东西,他不高兴了。心里有点委屈,又害怕。
站着挣扎了两下,推了林新一把,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不敢动了,因为这种情况在他看来相当棘手,他只看过男生们扯衣服抡胳膊,没有见过谁打架的时候先轻轻咬一口的。当然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打过架,一点实战经验也没有。
他只能抬起他肉乎乎的小手,沿着脸颊延伸,碰到对方的下巴,使劲扳开些缝隙。
林新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排小小的牙印,中间的那块细嫩皮肤明显红了。
爷爷知道后,骂了他两句,他昂着头不以为然。
静静地看着于杰和身穿绿军装的老人走了。
那些牙印,几天后就消失了。
很多年后,他才后悔。
很多时候,他可以在那人心里留下痕迹。
可是,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由不得人了。
第47章:遥远年代
于杰陪外公又下了几盘棋,看看时间不早了,向他道了别,刚走出园子,就有人跑过来,说李潜清打电话过来,要他去接一下。
进了大厅,于杰接过电话,李潜清的声音从那头传过来:
“还没去医院吗?”
于杰轻轻应了一声,李潜清笑道:
“也没什么事。我有份文件落在了家里,本来是想让人送过来的。顺口问了你一句,谁知道下人回话说你还没走,想听你说说话。”
于杰听他这番毫不掩饰的说辞,反倒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过了片刻才道:
“文件那么重要的东西,耽误不得的,我现在就给你送来吧。”
“其实也不是很急,过阵子才用的上。你来了也好,整天家里医院两头跑,也实在闷得很。中午我们一起吃顿饭,然后就让司机送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于杰想着还是文件要紧,也就应了下来,问他:
“是前天晚上批的吗?那天你忙到很晚。”
电话那头低笑了一下,才继续:
“你也陪我到很晚。我做事很少这么心神不宁。”
于杰知道他是指把文件落在家里这件事。
那天他陪着李潜清喝了点粥,又批了几页文件,微微有些睡意,李潜清见了,也就不肯再批,把文件收了,抱着他回了卧室。
于杰也有点不好意思,却没有正面回他,低了声音说:
“那你等等,我很快就送过去。”
李潜清“嗯”了一声,又说:
“不着急,让司机慢点开车,最近交通不好,总出事。”
于杰答应下来,挂了电话。
来到楼上,进了书房,左右找了一番,连抽屉也翻过了,却没有看到一份文件,于杰又走到书柜旁,一一查看,依旧没有。
他那天睡意朦胧,迷迷糊糊的,就连李潜清抱他回了房也不知道,两个人躺在床上,他翻个身缩在一边,李潜清正捉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反复摩挲,见状苦笑了一声,又轻轻把他翻转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于杰在他胸前蹭了蹭,渐渐转醒,开口就问他,怎么还不睡。又四处看了看,两人早已不在书房,床很大,躺在上面,还有大半的地方空着,气氛暧昧,也就闭上眼不说话。
李潜清的视线在他身上不断逡巡,最后也只是在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就关了灯。
现在回想起来,于杰自然没有任何印象,文件也根本不记得被他放到了什么地方。
书房门开着,于杰遥遥看到了走廊尽头的两间房,有时候,李潜清似乎会把一些重要的资料拿过去收好。
于杰慢慢走过去,却有些游移不定。
他并不确定究竟是哪间房,毕竟是别人家里,随便乱走也不好。
但想想李潜清最近很忙,刚才在电话里,隐隐约约还听见有人敲门,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会议什么时候开始,估计这时候他应该在开会,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想到这里,于杰还是走回去关了书房的门,然后绕过长长的走廊,站在一扇门前,缓缓推开,走了进去。
有点出乎意料,房间的布置很简约,既不华丽高调也不古典庄重,就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从外观上看这楼,其实是有些年头的,只是后来经过修整,已经十分现代化了。所以走进这房间的感觉,就好像它一直维持着原样,与它应有的年龄相符,没有丝毫变动。却是与这楼的上上下下,任何一个房间都格格不入的。
房间不大,但采光很好,阳光斜斜洒进来,室内很光亮。
一排巨大的书柜环绕三面墙壁,甚至比李潜清平日里待的那间书房还要浩荡。角落上是一组沙发,很有些时候了,深褐色的粗糙布料,抵不住执意外露的棉。
旁边是浅淡色的茶几,上面放了一只烟灰缸,原本是白瓷的,却早已失了本色,略有些灰败,几个小角落也跌破了好几块。
靠窗的位置上有一张大书桌,上面压了一块青色玻璃,几张黑白照被牢牢定格在玻璃与浅黄色原木桌之间。
照片上人很多,于杰来不及细看,那些穿着喇叭裤,蝙蝠衫的男男女女,是时代的印记。
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穿着白衬衫和黑色风衣的两个人。
距离遥远,眉目不清。
于杰下意识地就拉开了抽屉,却没有他要找的文件。
一沓报纸静静地躺在角落里,他微微惊了一下,那些纸张早已经发黄,灰倒是不多。
扫了一眼最上方的日期,年代久远。
最外面一张,在“全国高校大学生热烈讨论文化归属”的标题旁,一行狷狂洒脱的字落在了于杰眼中,内容却很简单:
第一次为小事争执,啼笑皆非,记。
第48章:书信
在报纸的旁边,是整整齐齐的一沓信,于杰将报纸放回原处,往里推了推抽屉,在完全合上的前一刻,全身却止不住地震了震。
信封上的落款,于杰又忍不住多看了两遍。“于文”这两个赫然大字,使他一下子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也许是出于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于杰又拉开抽屉,缓缓地拿了最上头的一封信,迟疑着一点点拆开。
心里疑虑,不安,又有些自我鄙夷,这实在不是他该做的事。
手中的信却已经展了开来,字字力透纸背,刻在泛黄的信纸上,有种端正大气的美,内容却很随意:
“到乡下已经第二天,这里睡的早,晚上村子里并不怎么开灯,天光却很好,夕阳下去之后,再抬头看看天,比从前任何地方,任何时候的都湛蓝许多。田里的稻香很容易让人有满溢的充实感,炊烟也浓得很,四面八方飘出来,又浮浮沉沉地聚集在一起,总会有置身在沈先生《边城》里的错觉,我想你应当也来看看,感受一回这种简单的喜悦,这个漫长的暑假才不虚度。
——1977、7、17 ”
“你那边天气怎么样,最近天冷,多加点衣。军队里生活单调辛苦,好好照顾自己。
昨天又被导师拉去,同我说了许多。我回去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留校。
我想你以后也会回到北京来,不知道那该是多久以后。
所以留下来还是有好处的,学校是最不会变动的地方。
前阵子看到我们常走的那条小路,因为城市建设,已经零零落落地变了样。昨天去图书馆借书,那里还是老样子,从前找不到的好几本书,竟然被我翻到了一些,只是封面都已经残破,想来我们也是大众的趣味。不过还是不逢时的,那时候一起跑了多少次图书馆,也一无所获。
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热情,为了翻出一本书,那样的百折不挠。
看到那些朝气的新生,又免不了想到从前的我们。诚迦,我想就这样,在学校里一直待下去,看下去。
——1980、6、22”
“现在这个时候,正坐在火车上给你写信。
你难得的假期,我却要去外地听课教研,可见时间不会迁就任何人。
关于昨天讨论的种种,我自有我的看法,你当然也有你的观点,都不必强求。
诚迦,我会尽快回来。
不知你何时走。
——1981、1、13”
“也许我们都太过偏激,我难以说服你,你亦如此。许多问题,作为中国人,我想我也有思考和怀疑的余地。
我知道你在军队的苦闷,不知你是否懂得我的艰难。
——1982、4、30”
“叶先生,得知你前些日子升迁回来,我真心为你高兴。
只是有了家室之后,事情繁多,再加上你我观念大相径庭,实难再叙。望见谅。
——1985,9,5 ”
“诚迦,最后一次这么喊你。
快夏天,天气阴晴不定。
要变天了。
我这封信,注定到不了你手里,只是写来宽慰自己而已,所以才敢如此挥霍肆意。
你又离开北京,这些年总是聚少离多,我记得以前,整年整年地等,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时间很多,四五年也挥洒得豪迈。现在只想再等一两天,却由不得我。
许多事我从不后悔,次次变革,总要有牺牲。唯有对你,道不尽的遗憾,我只能长久地放在心里,随我去了。
唯望你在心里把我当个朋友,偶尔想起,一切安好。
——1989,12,18
于文绝笔
看字迹,每封信都写得极其认真。唯独最后的绝笔,连信封都没有,皱皱巴巴的,却似乎被看了许多次,连折印都有许多磨损。
一连看了好几封信,于杰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这样的背景情形,是父亲无疑。内心震撼的时候,李潜清又打了电话来,于杰过去接了,果然是文件的事。他在电话里道了歉,一时事忙,居然忘了告诉于杰放置的地方,于杰记下了,将信和报纸放回原位,关好门,取了文件,便匆匆出了门。
司机把车停到了办公大楼前,于杰想起李潜清说中午要一起吃饭,就让司机先回去了。
于杰以前没来过这种地方,不太知道规矩,进了旋转大门后,也不知道要往几楼去,看看大厅,有不少工作人员在忙碌奔波,偶尔一两个西装笔挺的主管领着大客户走过,身后跟着许多人。
于杰自觉地就退到了边上去,等人过去了,才走到前台小姐那里:
“请问李潜清先生在吗,我想找他。”
那人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有预约吗?”
于杰摇摇头:
“没有,我是来给他送东西的。”
这次那人连头也不抬:
“对不起,要见李董必须预约。”
第49章:不期而遇
于杰不知道还有预约这种事,虽然李潜清说文件不急着用,他还是想早些送去的好,又开口:
“小姐,事情很重要,麻烦你帮个忙,现在就通知李先生一声可以吗?”于杰虽然一直身在底层,也知道文件这类东西,还是要亲手交到当事人手中,不好假手他人。
那前台小姐照照镜子,拨弄了一下额前的流海,才慢悠悠的说:
“对不起先生,我们确实没有这个规矩。李董也不是什么人说想见就能见的,不管谁来,都至少提前两天预约。抱歉,我帮不了你。”
于杰还不死心,又问:
“那你能告诉我他在几楼吗?我上去把东西放下就走。”
“那就更不可能了。总裁的办公室在顶层,普通电梯根本上不去,非得他的专用电梯才行。而闲人,当然是不能用的。”
于杰这才想到,自己平时几乎不主动联系他,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两个人近在咫尺,他也生出一种无力感。
“你怎么来了?”
于杰抬头,就看见林新向他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帮人。
他略偏过头,对身后正与几位德国工程师交谈的助理示意了一下,助理走到他面前。
“今天的会议延到下午3点,你先带爱德华先生他们到各处看看,介绍一下合作项目,让他们熟悉一下环境。另外,BEP总公司的执行总裁下午过来,让SIMON准备一下,好好招待。明天我会和他谈英国的那个案子,这个人没有表面上那么好说话,注意做好细节。5点前把合约送来给我,就这样,你们先去忙。”
一番话说完,林新用德语稍稍同几位高级工程师交谈几句,助理将林新的话吩咐下去,又领着德国工程师出了门,一队人马也就很快散了。
林新转过头看向于杰,他已经不在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离开,现在正一个人静静坐在大厅的沙发上。
“你跑得倒挺快。”林新走到他身边,于杰平视,只能看到他剪裁得体,做工精细的深黑色西装长裤。
“来找他的?”林新也坐下,语气不冷不热。
于杰点点头。
林新快速扫了一眼他手上的文件,又道:
“你倒是体贴,还特地过来给他送文件?”
“我怕他要用,公事还是谨慎一点好。”于杰抬起手中的文件,厚厚的一沓,拿着确实不太安心,就怕里面的东西不牢固,掉了漏了就不好了。
林新冷笑一声,接着追问:
“那私事呢,你谨不谨慎?”
于杰不说话,林新就看着他,一直望到他眼里去,半天才又说:
“我只是想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于杰不看他,也没法回话。
最好只好问他:
“我要赶快把文件送上去。你……能帮帮我吗?”
林新突然站起来,背对着于杰,咬牙切齿道:
“你就那么在意他?做什么都要想着他,连和我好好说句话都不成?”
于杰急道:
“不是的,我……我只是想把文件送过去,怕他有急用,请你帮个忙。”
林新转过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说:
“真是家教好,对我还不忘说个‘请’字。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到我家来,明明对什么都好奇得要死,又什么都不敢碰,只能在一边看我的脸色?”
于杰轻轻摇头,悄悄把手攥上了衣角。
林新靠近他,将他的手慢慢扳开,握在手里,想要和他十指纠缠,于杰却使了力,从他宽厚的手掌中挣脱出来。
他也不恼,笑了笑,才开口:
“他刚刚走了,去欧洲,好几天才能回来。怎么,没跟你说吗?”
于杰手中的文件似乎很沉,有点摇摇欲坠,林新接过来,望着他,略放低声音道:
“你以为他这文件很急?这么跌跌撞撞地就过来了,还被人拦下。他要是在乎你,这些怎么都不安排好,随便什么人都能难为你。他出国了,也没跟你说一声,你还这么在意他,帮着他?”
“他一定是事出有因,时间太仓促,我身上也没有通讯工具,他一时没法联系到我。不要紧的,只要这文件不急着用,没耽误到他就好。”
林新冷笑一声,说道:
“我带你上去,跟我来。”
其实在得知李潜清出国的时候,于杰就觉得没必要再呆下去了,文件暂时也用不着。
但林新主动提出来了,于杰也不好拒绝,一开始就是请他帮忙的,实在没有立场在这个时候离开。
两个人经过前台的时候,那小姐抬头看到了林新,脸都笑得麻痹:
“林总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