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救那么多无辜的人,为了他们,你毫不犹豫地让景哥哥伤上加伤,却为何要对一个这般疼你爱你的人这么残忍?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到底值多少?他可以抛下自尊祈求,为你痴为你癫,你却简简单单地原谅他去看看他都不肯么?难道只是因为他深爱而你无情,便可以对他这么残酷么?”
紧紧捂住唇,才阻止自己喉间泄露的疼痛,络熏看着殇流景高高兴兴地起身对着白石说:“熏,你记不记得你跳舞给我看?好美,我总是梦到你一遍一遍地跳舞给我看,对着我笑,然后我们一起跳呢。来,我们一起跳舞好不好?”
夜色朦胧着翻飞的衣袖和飞扬的头发,殇流景的动作有些僵硬,但是很努力地跳着,低哑的声音高声唱着:“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执子之手,与子共着执子之手,与子同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骤然惊醒,人已在殇流景面前,脸上已经一片冰凉,络熏匆匆抹去眼泪。
“熏……”殇流景一把抱住络熏,高兴地说:“来,我们跳舞。”滚烫的热从掌心传来。
被动的被殇流景牵着手舞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夜色里并不明晰,却紧紧相连,如交缠在一起的枝枝叶叶。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执子之手,夫复何求”殇流景重复着这两句,一双眼眸凝视着络熏,一眨不眨,一刻也不愿移开,执着地望着,仿佛怕一个眨眼,便错过一生。
其实,一惊觉自己出来见殇流景,络熏便开始懊悔,想要迅速离开。只是,殇流景依旧一片癫狂迷离之色,因发烧而神志不清似乎,依旧沉浸在一个梦境里。
也许云扬说得对,他对殇流景,是太过残忍。只是,他真的还是无法释怀,如果不是殇流景,不是被他那么信任那么依赖,甚至……差点心动的殇流景,他何须这么在意这么难过?因为他是殇流景啊,正因为他是殇流景啊。
只不过,现在,殇流景不再是那个清醒明白的殇流景,所以……或许……应该是没关系的吧……就当,补偿自己的残忍好了……
“熏,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说你恨我,你说你非杀我不可,我好害怕,还好,还好是个梦对不对?”殇流景环住络熏,在他耳边喃喃地道,身体微微发颤,似乎还沉浸在那种恐惧中。
络熏轻轻回抱殇流景的背,直到他发烧灼热的身体安稳地靠在怀里。这时候,络熏心中,竟然悄然释放压抑的疼痛。
“络熏络熏,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永远不要再分开,我会好好对你,每天给你做饭,为你束发,陪你看书。春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出去看花,我一定会采最美的花亲手插在爱的人的头上。夏天我们在湖里建一个竹房子,让他顺着水漂,漂到哪里,我们就去哪里。秋天的时候我们就去偷别人地里的玉米回来做爆米花。冬天我们一起我在被窝里喝热乎乎的奶茶,我要亲手给你打只雪狐做白狐裘的披风。熏穿起来一定好看……”殇流景抱着络熏躺倒在微凉的白石之上,望着几点疏星,说着美好的场景。
络熏很轻易地想象到那样美好而温馨的画面,有些微微酸涩的幸福在交缠的指尖蔓延开来。
“你第一次出皇宫的时候苍白纤瘦,坐在歩辇上面,用一双悲悯的眼睛看着百姓。我觉得我看到了悲悯俯视人间的九天神佛,那么的遥不可及。我又焦躁又嫉妒。好想把你拽下来,拽到凡间,离我近些。现在我们在一起了,我不会再伤害你了,不会骂你,不会欺负你,会保护你。我一世低微,半生肮脏,这样的我,如何同眼前出身高贵,聪慧纯真的你相提并论?虽是生于帝王家,但是善良执着,心思单纯美好,宛如一朵生于雪域冰川的雪莲,我怎么能和你并肩而立。我想我是疯了,所以要将自比神佛的你从高处拉下来……那时候我不懂生活不动爱,在我的世界,只有抢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我就那么愚蠢地刺激你,伤害你,你后不会了,我会哄你开心,逗你笑,如果你高兴,我们可以养一个娃娃……”殇流景静静地忏悔,哀伤而难过,说了一会儿,又开始说着以后的美好,时而欢呼雀跃,时而感叹伤怀,颠倒而错乱,可无不诉说着深情和爱恋。络熏有时候跟不上那癫七倒八的诉说,但是,听着细细的耳语,被这样拥抱着,似乎那绞成一团的心,渐渐舒展开来。
黎明时分,身边的殇流景忽然被五更的更鼓惊到,抽搐了一下,便昏迷过去。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的络熏拉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起身离开。结束这一夜的梦。
第二日,天朗气清,络熏的心,奇异地很平静,安心处理着两天来累积下的政务。东行迁都的队伍遇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埋伏和各种麻烦,有寒水墨和碧砂二人在,解决的都算困难。新科状元郎夜景枫已经到了北域,见到了北域将军,而且,据说那边的洪水已经退了,不对之所以停滞不行,只是为了帮助北域百姓重建家园,夜景枫一到,勘察了地形确定数据无误,便连日与当地官员拟定了治水方案,留下同去的新科举子,现在夜景枫和北域将军一行已经在返程途中。而北域将军也已经亲自写了请罪上表,北域将军的做法虽然有无视政令欺君犯上之嫌,但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京阳之围也已经早就解决,停滞不前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况且,络熏还要拉拢北域将军,便只象征性地将北域将军罚俸半年。待和北域将军一会合,大略会顺利许多。
殇流景依旧昏迷,只不过,似乎稳定了许多。也许,云扬是看到了他亲手制造的一场梦,虽然没说什么,却握着手对络熏轻笑。
第二日夜,络熏再次听见殇流景反反复复吟唱“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络熏站在窗前,眺望许久,看到那个人只穿了中衣立在凉风中,终究,还是拿了件披风走出去。
那一夜,殇流景像个孩子,快乐地拉着络熏的手,没心没肺地笑着。
“熏,熏,你来看,这里有梅子啊。”牵着络熏的手跑到了木槿山庄的后山林子,看到满树的青梅,殇流景惊喜地叫道,“你想不想吃,我给你摘好不好?”
络熏看着灯笼朦胧火光的照耀下,殇流景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微微翘着嘴巴,只差没有双手抱拳眼冒星星,心下不由好笑,难道梦游也能使人变笨,智力退化成几岁的孩子么?
络熏在这个荒唐而真实的梦里从来不说话,只用表情和手指来表达,似乎,害怕一开口,会惊醒什么,又会留下什么,让梦,变得不止是梦。
殇流景将灯笼插在地上,高兴得像个贪嘴而稚拙的孩子一般用笨拙得让人心惊的动作爬上梅子树,摘下一颗颗青梅,揣在衣兜里,欢快地朝着底下明知不必担心却还是不由地缩紧心脏的络熏招手,大叫着:“摘到了摘到了!”
殇流景像小狗一样睁着温顺的眼睛可爱而讨好地将青梅递到络熏嘴边。络熏皱眉,青梅……闻着就泛着一股子酸气啊……
“快吃快吃,好好吃的,我刚刚尝过,熏吃一颗嘛……”络熏想不到殇流景也会撒娇耍赖,犹犹豫豫张嘴接过殇流景喂到嘴边的青梅。
“啊——”好酸!酸的络熏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殇流景哈哈大笑,为成功的恶作剧而得意洋洋,不怕死地说:“熏好乖,好吃对不对?再次一颗吧……”
络熏看着这纯真而略带邪气的得意笑容,忍不住被撩起童心,瞪殇流景一眼佯装愤怒,一把拽住殇流景抢过青梅,就往他嘴里塞。
“哇哇——”殇流景手脚并用,扒拉着络熏缠到身上的手脚,却被稍稍取巧用了些功力的络熏成功塞了一大把青梅进去,酸的哇哇直叫,吐都来不及。
看着殇流景酸到发抖,眼泪鼻涕都快要流下来的模样,络熏掩着嘴笑。然后,慢慢地遮住眼睛,让泛红的眼眶和眼角的湿润隐去。
这样的玩闹嬉戏,因为络熏是太子,因为这高贵的身份,肩负天下的重担,从来不曾有过,而今,竟然因着这荒诞的梦,终于体会了一次这种无忧无虑的童趣。
和这个人这样亲近地抱成一团打打闹闹心无芥蒂地嬉戏,也许,这一生,也只会是在这样不清不楚的梦里。一旦梦醒,便烟消云散。
在络熏遮住眼睛的时候,络熏没有看见,殇流景忽然落在他身上悠远而哀伤的目光。
第三日,殇流景已然清醒,问过云扬几句话,始终没有提到络熏,却面如死灰地站在窗前,望着络熏的方向,直到再次昏迷。
第三日夜,殇流景站在月色里等待,没有唱歌没有哭泣,只静静地站着,络熏却早已看到。他站在门前望了半夜,却不见动弹半分,只是僵僵地无声无息地望着他的门,终于,络熏推开门,仿佛如约而至。
拉着络熏的手,高高兴兴地为络熏束发更衣,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地穿过络熏的发丝,从头皮,到发根,仔仔细细轻柔地拂过,然后用白玉的发冠束起,看着镜中清秀的脸,殇流景拍着手大笑:“梳妆妆,吃糖糖,抬花轿,迎姑娘,姑娘娇,姑娘俏,夜里抱着姑娘笑……”
络熏紧紧抓住自己衣袖间的手,看着印在镜子里拍手笑得欢快的人,心里有些欢快又一阵阵的酸楚,只能这样而已,这样短暂而美好的梦,总有一天会醒来。以后,他说的要为他更衣束发的那个人,不会是他,也不会听着他快乐地笑,欢快地拍手唱着童曲。而他,作为北冥的帝王,会有无数后妃,却惟独,不会用一顶红轿,迎谁过门。
第四日,殇流景的烧退了,消瘦而憔悴,打开窗户,望着络熏的方向许久,忽然面无表情地让人请皇上移驾大厅,他有事要当皇上的面处理。
这是殇流景第一次恭谨地叫络熏为皇上,或许,他真是被他伤害的惨了,往事不堪回首,故而,重新选择了站在君臣的位置。
除了那夜间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梦境,当黑夜不能掩盖理智和谎言的时候,他们,只能处在这样的位置,否则,当真,便永不能相见。
犹豫片刻,想来,毕竟,自己无法将殇流景这枚统领全局的棋子弃而不用,便只好前往大厅。
大厅里已经有了许多人,有几个朝臣木槿山庄的庄主以及云扬夙湘等人。殇流景站在大厅中间。络熏只看到绯衣的一角,便偏开头去。
迁都的队伍已经从这里过去几天了,络熏留下几个臣子一起接见当地官员,封了夙湘千夫长,让他带领一队兵马护驾。昨日,苍洵已经派使者送来了信函,力主和络熏一起将进犯的南陵国军队赶出国门。络熏已经应承下来,毕竟,先除外患才是紧要。络熏已经决定,将殇流景派去征战南陵。这样,不必用尽心力地压抑苦涩避而不见了吧?
每过完那甜蜜而罪恶的夜晚,梦境一旦在黎明里戛然而止,络熏还是那个冰冷无情的络熏,殇流景还是那个痴迷而痛苦、却不得不站在络熏视线之外的殇流景。在夜里亲密嬉戏宛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牵手拥抱或者相拥呢喃,青天白日下,却是冷漠以对,恨不得相距万里。
若是,若是不离开,这样分裂的日与夜,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崩溃失衡,会……收不住脚步,关不住渴望……
“将人带上来!”殇流景依旧是那个冷面冷心,只要眼神和声音便让人心惊胆寒的殇流景。络熏不看,也知道那个人微微抬着倨傲的下巴,睥睨天下,风采卓然。
被带上来的,是一个女子,一身锦绣已经又脏又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一看便是被用过刑的,一张脸肿胀得有些扭曲,依稀看得出是害他们被贾东升抓去的嫣溪。四肢没有被绑缚,却瘫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仔细一看,竟然也是被挑断了手脚筋脉。
嫣溪一双眼眸带着仇恨而又说不出的迷恋,紧紧地盯着殇流景。泪水夹杂着淤血很快就濡湿了地面。
“说吧,是谁派你做这些的?你知道我的手段,暗魅!”殇流景说着,忽然一挥手,隔空一巴掌扇在女子的脸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落下来,赫然正是暗魅。
第70章
“去洗……尼去洗!”暗魅眼泪滂沱,开口大骂,却吐词不清,原来是被人打落了满嘴的牙。但是,她的眼眸,坚定地仇恨地望着殇流景,继而,缓缓落到络熏身上,然后,那双本来极美的眼睛,喷着仇恨的毒汁,恶狠狠地瞪着络熏,即便她没有说出口,任何人都看得出,她正在用生命诅咒着络熏。
“这……这是……”见瘫在地上的是那般美丽柔弱的女子,有的大臣立即惊讶,目光似有怜惜,却又被那可怖的目光吓得打了个哆嗦。
“大略这几天让你太小瞧了我殇流景,暗魅,你一直很小心谨慎,也很聪明,若不是你自己露出那么明显的破绽,我根本就不会怀疑你。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要刻意暴露自己?”殇流景微微眯起眼睛,淡淡地道:“我以为,你是迷恋我,不想我死的!”
听到殇流景狂妄自大的话,暗魅霍然抬头,整个人都惊呆了,无法掩饰的惊喜之后,立即像被曝晒过的死鱼,僵硬而灰暗,枯萎之间似乎散发出浓浓的陈腐气息。
“哈哈哈……”忽然,地上的女子仰天狂笑,“我不恨自己有眼无珠,不恨你冷酷无情,我只恨……我只恨明明知道,却还是跳入火坑……哈哈哈……殇流景,在你眼里,别人的真心感情从来都不是东西,除了利用价值,贱得一钱不值。你这种人,早晚要被人狠狠地抛弃践踏,尝尽情愁艰辛……”
殇流景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那句“早晚要被人狠狠地抛弃践踏,尝尽情愁艰辛……”时,忽然微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向坐在身后高堂下的络熏。而那个人,眼眸微微望着窗外,完全,忽略着他。
络熏却也是听得心惊,那一瞬,似乎觉得暗魅正是指桑骂槐地暗指他便是抛弃践踏殇流景之人。心中急急否认的同时,下意识地更不敢看殇流景。
轻轻长吸一口气,顿了顿道:“你知道我殇流景,向来英雄不问出处,你这样的女人,原本我打算多留一段时间……”
还没说完,暗魅便嘎嘎地笑起来:“你想说什么?拜我所赐,堂堂流景阁阁主殇流景会被男人压在身下操……”
“啪!”暗魅还没说完,隔空一个凌厉的巴掌打得她几乎翻过身起,噗地吐了一地的血。
殇流景整个人想一块千年寒冰,森森的寒气冻得周围人直打哆嗦,却又不敢哆嗦出声,一个个面如土色地避开眼光。
络熏心提到嗓子眼,不愿看向殇流景的脸,只盯着殇流景捏的发白不断轻颤的拳头,屏住呼吸。云扬身子僵直了一下,垂下目光,轻轻拍了拍络熏的背,安抚一般苍白地笑了一下。
这样冰冷的凝固的紧张气氛被暗魅的再次狂笑打破,那凄厉而绝望的笑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啊哈哈……殇流景,你竟然宁愿做这没用的小皇帝的娈宠都不愿和我做到最后,你不愧天生是个下贱的娼妓!他就那么好么?我不服,我恨啊……绝处桃花,那是一生一世啊……你为什么……我不甘心!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