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月半斜——不着方寸也风流

顿时，原本懒散蹲躺在墙根的乞丐们如同群嗜血的苍蝇般，走动的，走不动的，全都挨挤过来，团团围成一团。单单却只剩下一个人，如同尊石雕木刻般，仍然背后靠墙，低着头一动不动。

不大一会儿，这些微的残羹剩饭就被抢的精光了。倒有一个邋遢胡子的老头儿，挪到那呆坐不动的人身边，叹口气，将手里还剩下的一点儿吃食塞进了他手里。

这呆呆的人倒还晓得吃，却是饿的狠了，一时急切间将自己撑的吭吭噎噎的。

他们这群都是些老残的乞丐，没了力气，也不会玩个把戏，说唱些吉利的话，所以只得守在这里抢些残羹剩饭。

那个靠墙坐着的人，虽然是乱发破衣，但也能看出来正值青春年少，身子四处看上去也是周全的，却不知为何沦落到了这种地步，想来也大概只能是脑子有问题了。

中原武林之中，丐帮一向是第一大帮。

这世间，即使是讨饭，也是有些规矩道道儿要讲的。而这些连饭都没得吃的人，当真狠起来自是比常人还要坚忍决绝些。

其实，江湖之中各帮各派之间并不是固守一方，而是彼此的势力盘综错节，错综复杂。圣教近段日子以来就与丐帮的一处分舵起了纷争，万非城闲极无聊，便请了命，过去看是否有何事务可做。

越近城内，便离这丐帮分舵越近了，所见到的叫花子也是一堆一堆扎着窝。虽然他们身上衣服是褴褛破损的，但大多却是精壮的汉子。

俗话说：“做三天乞丐，皇帝老子都不想当”，但实情恐怕并非如此。做乞丐虽然逍遥，但却是无家可归，时而忍饥挨饿。

入眼这么多的乞丐，万非城不由想起自己幼年时，也是过着这种乞丐生活。他至今仍记得将领来的救济粮米装进打结的袖子里，或是嘴里咬着吃食飞快狂奔。只因如果一旦被追到的话，就会被推的压倒在地，嘴里的东西被强硬抢走，甚至还会招来一顿暴打。他每夜只找个避风角落，蜷着身子靠着歇息。如果是躺倒下来的话，却是不容易站起了。

做乞丐的也是要交粮纳税的，因为各区都有各区的讨饭范围，势力，在万非城身单影只，快要被各方势力压迫得冻死饿死时，却是被魔教给救了。

……心中回忆往事，不意料间一滴水滴落在了脸上，接着是更多滴——阴沉许久的天终于下起雨来，雨势还马上变的十分迅猛，哗啦啦的声响盖过了一切嘈杂。

万非城紧走几步，避在了一户屋檐的下面。雨水还是已经些微润湿了他的头发，衣襟，点点湿迹在慢慢扩大。

看着街上的行人，个个都行色匆匆，狼狈避雨，却只有一个……

万非城不由呼吸一窒，眼睛睁大，他一抬脚，竟又踏进了大雨之中！

万非城一步步的慢慢踏近，似乎怕把那人给惊跑——其实那人一点动静也没有，仍然是老老实实的坐蹲在墙角，一点也不将这大雨放在眼里。破烂的衣裳几不蔽体，却依稀可见些微精致的饰边，这件衣服……

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很是脏污，几个没有愈合的血口朝着天，流出些微的血与脓水，和雨水混合的一塌糊涂。

听到有人靠近，那乞儿低埋在膝盖上的蓬乱脑袋抬了起来，露出一张脸——

万非城几步走到了他身前，情不自禁的蹲下身子，一条腿跪在地上，看他身形虽然瘦弱，各处瘦骨嶙峋，但比之两年前却长大好些了。

万非城仍不确信，一双眼睛只牢牢紧盯了他。他自己身上衣衫已被雨水浇的湿透，紧贴身上，袖摆垂在地上，沾满泥水，两肩的异样更加明显的显露出来。

那乞儿懵懵懂懂的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人影，脏污饥瘦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随即弯咧开嘴角，两手摊着伸向万非城的方向：“……大爷”

……

声音有些嘶哑难听，像一根针一样扎进了他的心间——万非城此刻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装作不认识而朝他挥刀相向——“峰儿，你还在装什么傻？！”万非城声音有些发颤，他不知道他这些日子里是发生了什么，居然没有死，可也没有回来，沦落到了这种地步。如今意外相见，却竟然真的像是已经忘记他了！

刑峰现在，和他以前的样子实在是相差太大，也难怪即便是圣教的探子也觅不得他的踪迹。

刑峰听见面前人影对他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他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于是又要蜷成一团，躲避身上的湿冷。

万非城挪动了下膝盖，朝刑峰又靠近了些。他前探了下身子，几乎要将降下来的雨都遮住了，肩头也将将要触及刑峰的脸。他身上的气味很是难闻，可他是真真切切的就在自己身前，虽然狼狈疲废，但却是活生生的。

头顶温热的气息缓缓传来，落下的雨滴也少了，刑峰似有所感，又抬起了头，愣愣的看向万非城，眼中一片迷惘。

“……上辈子，定是欠了你些什么，”虚拥了会儿，万非城感觉情绪平息下来，叹口气，站起身，抬脚轻触了下他蜷卷起来的腿：“起身。”

“？”刑峰乖乖的扶墙站起，他肚里饥的狠，双腿又蹲坐的久了，所以此刻正不停的打着颤。

万非城自是一切都看在眼里，轻声问道：“还能走么？”——他站起来，已经和自己差不多一般高了。

“能！”刑峰也不知为何自己语气很有些急切，毫不迟疑。

“那便跟我回去吧，不要讨饭了。”

“嗯！”刑峰重重点头。他手扶着墙，慢慢走，偶尔一个踉跄。身前的那人没有扶他一把，却也没有走的很快而抛下他，就在他的身前半步，耐心等着。

“你是谁？！”刑峰觉得脑中很乱。雨水不断击打着他的面部，眼睛也受不住激的不断淌出泪来，他有些伤感又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身前的人想了想道：“……慢慢会想起来的。”

“嗯。”奇异的安定人心，刑峰重重答应，像是应许。

刑峰身上的异状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不管他变成了什么样子，还是先带他回去再说。也不去管自己请命而来的任务，万非城心下已经急切的想要带刑峰去某个地方了。

第三十二章

刑峰的眼前一片斑驳，看东西看的都不是太清楚。

他嗅到自己身上一股烧焦的味道，垂在自己胸前的头发也是蜷曲的。眼睛熏的生疼，喉咙也很疼。他忽然想起来，他是从一片炙热的火舌中爬出来的，坚定的想要逃出去，去一个地方，虽然周身都很疼痛。

身上的衣衫也是烧的一个个大洞，裸露出来的皮肉上面起了好多水泡，都被磨破了，淌着脓水。相比起皮肉的痛苦，他心里反倒更疼惜这件衣服，这件衣服以前一定是件极好的衣服……

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连他自己是谁都忘记了，刑峰混混沌沌的过着，饥一顿饱一顿，很是迷茫，但他心底并不想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一个人蹲跪在了他身前。他眼神朦胧的只能看到一个虚影，更何况是在大雨中——他只看见那人没有避雨，反而凑到了他面前。全身都湿透了吧，像他一样，身上又湿又冷。

可他的气息很熟悉，熟悉到令他不由流出泪来。

刑峰很顺从他的话，跟着他走。

他看不太清楚，又肚饿腿软，几处都差点被袢岔摔倒，终于有一次伸手拉住了那人。一摸之下，却吃了一惊，他肩膀下是空的——但却又似乎是本该如此，刑峰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抓不放，听得那人微微叹气，他心里却很是安心快慰。

万非城先是将刑峰带进了就近的醉仙楼。他们这两个实在是引人注目。都是全身湿透，衣服紧贴身上。万非城自不消说，他双臂缺失，此刻更显狼狈，倒更显出了身形的颀长，头发也湿漉漉的贴在胸前背后，身边却站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伙子，一只手紧抓着他腰间衣物不放。

万非城先找地方坐下，掏出银两，吩咐了客房热汤，吃食饮食，另外套了套马车。刑峰人虽失了记忆，却还听话，让他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自己除尽了衣服，慢慢跳进浴盆里。热气立时驱散了他身上的湿冷，身上遍布的伤痕却也显露出来。

那个身上同样湿透了的人却没有也洗个热水澡，他就立在旁边看着。他的目光让自己又是委屈又是羞敛，刑峰将身子整个都埋在水中，手里抓着布巾，也不觉疼痛，将身上能够够到的地方都搓洗的干干净净。

“你冷不冷……”刑峰还是担心问道。他以往过的混混沌沌的，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今天却像是忽然开窍了。

“……无事，”那人却是愣了愣，转身不再看他，盘腿坐在了床边。刑峰把头抬高，水汽朦胧中偷偷抬眼看他，——他朦胧的身形就在那里，没有消失掉。

万非城如今也发现了刑峰眼睛的异样，却是无暇以顾，看他又穿回那身破烂肮脏的衣服，吃了些东西，这才招他过来身前，坐在床前的踏板处，伸脚触及他的背心，一股醇厚的内力透了过去，缓缓的四处游走——刑峰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也幸好是还有内力护身，才没有大碍。

内力极滋润的熏熏周游下，刑峰竟然昏昏然的要睡着了！

万非城无可奈何，踢醒他要他躺在床上，自己只得陪他一同躺下。两人合躺在一张床上，倒像是旧日的时光一样，只是此时的刑峰已经长大了，万非城却是老了些许。

万非城侧头打量，刑峰脸庞边的绒毛都已经快褪尽了，也成了脱去许多稚气的轮廓，但却因为失忆而添了份不谙世事的纯真。只可惜瘦弱憔悴了许多。如今整个人洗刷的干净了，脸色还淡淡的透出些红，正是因为他正值青春年少，倒也不觉的有多难看。

大睡一觉醒来，万非城小小一惊，刑峰正一只手搂在他的腰间，他却浑然不知。刑峰也无有所感，只一双眼睛盯着他，嘴角还微微勾起——这样子真让他怀疑他是否是真的失忆，呆傻了。虽然知道他眼睛如今被火熏的看不太清楚，万非城还是感觉些微异样。

人虽然还是以前那个人，但却已然长大些了……万非城是睡在床边的，他当即侧过身子，垂腿在地，坐了起来，刑峰手“啪嗒”一声落在了榻上，一个激灵，也坐起身，看万非城站起身往外走，他便也光着脚下了地——

“穿鞋！”

“唔”刑峰应着，弯腰摸到鞋子，套在脚上，朦胧视线中追着身前的人而去。

两人坐上了备好的马车，他们的目的之地，自然是有希望可以多少治愈刑峰的所在——

万非城光着一只脚，趾间夹着一根皮鞭。

以前他们倒是曾经共乘过一匹马的。但如今这傻子成了这番摸样，还是安分点好。

刑峰呆在后面的车厢里，越呆越是憋闷了。风偶尔吹开车前帷帐的布帘，倒是可以看见那个身影，模模糊糊，隐隐约约的，但却总是坐靠在那里的。

他渐渐地呆不住了，手脚并行的小心挪出去，坐在那人身边。清风拂面，鸟声啾啾，他对要去的地方也不好奇，只觉得就只要是挨着他坐，即使是什么也不做，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可过了会儿，刑峰觉得肚子饿了，肚里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他脸上一热，手脚并用的又爬将回去，万非城侧脸见他在里面悉悉索索的动作，一会儿又挤了过来，将手中一直举着的饼子凑到他嘴边，——倒是和他过去一个样儿！举着的位置虽不大对，万非城低头咬了几口，嚼着勉强填了肚子：“你吃罢。”

刑峰这才把剩下的饼都吃完。

他头脑有些昏沉，晕晕眩眩的总想睡觉，躺在后车厢，却把帘子撩着攥在手里，露出个口子，去看眼前那人。

万非城偶尔侧眼看他一下，却见他只是眯着眼傻笑，他也不禁莞尔。

直到眼皮都疲累的粘连在一起，刑峰这才闭眼睡去。睡梦之中，他只觉得他身上气味都是熟悉的，吐息也是熟悉的，但却为什么什么都记不起了呢。

一时之间胡梦颠倒。

第三十三章

非止一日，两人终于到达了一处江湖上闻名的医谷圣地。

“晚辈万非城拜见圣教长辈，愿长辈施以援手！”万非城跳下车，向谷中喊话，声音通过内力传播出去，响彻四谷。

“哦，是要救谁。”果真便有人答话。

“晚辈所收的徒弟。”

“你家徒弟可是圣教中人？”

“……是”万非城稍一犹豫，还是如此答道。

“我的规矩你是懂的，便依着去办吧。”

“是，在此先行谢过长辈。”

刑峰心中一阵惊慌，刚刚从后车厢里摸摸索索的爬将下来，眼前黑影一闪，一阵狂风，他身子竟在不知不觉间拔高，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后背，提着向空中飞去！

“我……我！你！”刑峰张口结舌，想叫住底下的那人，却不知要怎么说。转眼间便离地面更远了，隐隐约约间，只见他还立在那里，仰起头来看着自己，席卷起来的风让他衣衫飘起，也要飞将而去的样子。

喉间翻滚的两个字音就要脱口而出，高空的风却在此时一袭面门，便又吞了回去，又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刑峰眼睛也被风刮的睁不开，一路飘飘荡荡的不知被带去了哪里。

脚刚一落地，他就被点了身上各处穴道，眼睛也被散着浓重药味的布条扎了起来，接着是被灌药汁，浸药汤，连大小便解都由不得的他自己解决。

禁锢之中，他只有不断的去想那人，想带他来这里的那个人。他拉扯过他的腰间，摸到了他的头发。他紧紧的在他身边挨坐过，同睡在一张床上——不，不仅仅如此，一定还有其他的！刑峰一天天的不耐，不断的调动内力冲击穴道，终于，一处处穴道松动开，他的手脚终于得到了自由。

刑峰伸手拽下了眼上包裹的布带，视野所见似乎确实是比以前清晰了，他却顾不得这些，寻了屋门就向外冲去！

腿脚原先还是酸软，越跑却越是有力，真气遍身流转不停。

刑峰不分方向的极力狂奔，一处处过去经历过的场景也鲜活的不断现在眼前：初见时的他，教习武艺的他，逗弄信鸟儿的他……他微微启唇凑近自己，他眼神略带受伤，只因自己朝他挥剑而去，他总是背脊挺直，走在前面，双袖空荡却自有一番飘逸势态，他浑身浴血，倒在尘埃之中，他衣衫湿透，发上滴水，什么也不问却只说句“跟我回去吧”……

刑峰轻功运行已到极致，却仍是难以发泄心中的激动，胸膛被一股酸涩难言之气涨的快要爆裂，直到他扯开喉咙，大声喊叫起来“师——父——万——非——城——”

所到之处，树枝树叶都“霹雳啪啦”的爆裂些许，如此这般一股旋风似的没头没脑冲出了谷口。

天可怜见，他还在那里！他从一间茅屋中走了出来，目光中带着诧异惊喜，不是虚梦，是真的在那里！

刑峰感觉脚下脚步有些止不下来了，他直冲了过去，脑中空白，紧紧搂住便将人抱了个满怀！

挨近谷口聚集着盖了几处住所，正是为了无法进入谷中的病患亲友方便。万非城明白谷中规矩，做了事便回到这里，还未到半日，却听得外面熟悉的嗓音大声嘶叫。他刚一出去，便看见刑峰撞了过来——如若是敌人，他自然就可以轻易闪避一旁，甚至还可以反击一脚，但此时却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动作——直到两人身躯狠狠的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