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十几分的卷子收起来,放进包里,铅笔也放好。和沈简回家,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家里,他才把卷子拿出来给沈简,再此过程中,他一直低着头。
沈简让他在桌前坐下,然后拿凳子坐在他的身边,问,这道题目你看的懂吗?
沈简指的是简答题,沈斗说,看的懂。
沈简说,会答吗?
沈斗结结巴巴回答了。
沈简说,不错不错,都说对了,就是字不会写。我看到你写得那几个字,就知道你肯定能看懂,会答。我们要慢慢来。我前面也急了,就教你读书,不教你写字。以后晚上我教你课程之外还教你认字写字。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本书。
沈简说完,转身向柜子那里走去。沈斗坐在那里,看沈简。
沈简很快回来,他手上拿着一本书,坐到沈斗身边,说,搬家时,扔了很多东西,还准备把这些也扔了,后来还是捡回来了。
沈斗点了点头。
沈简接着说,这是我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你还是知道一点字的。从这里开始就可以了。你不仅要认识,还要会写。
沈斗又点点头。
沈简说,小斗,我们慢慢来,不用急。
沈简打开书,沈斗拿起铅笔,在面前的白纸上写字。他写了两个字,指着书上虽然稚嫩但是很端正的字问,这是你写的吗?
沈简说,是我小学时候写的,一下子就过了这么多年了。
沈斗拿着铅笔慢慢写,沈简纠正他的握笔姿势——他每天都要纠正很多次。
沈斗写不出横折,沈简握住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写。
第二天,沈简录完节目,被导播班的老师叫过去。老师自己也是导播,姓张,现在四十八岁,是电视台的老资格。
张老师说,你看到沈斗昨天的考卷了吗?
沈简说,看到了。
张老师说,所有动物变人之后,都会相应地携带人类的基本知识储备,2岁的猫狗拥有24岁成年人的基础知识。沈斗这样的明显智商有问题。他不该来参加这个班,也没能力在电视台工作。
沈简说,我觉得他智商没有任何问题,他只是有很多的不明白,需要学习。
张老师没等沈简说完,便打断他,说,来导播班学认字吗?小学老师有功夫教他,这里怎么教?他拖着也是拖着,没可能在导播班待下去。
沈简说,他很多都知道,只是现在不会写。等导播班的课程结束,他对于汉字的掌握也会提升。
张老师说,你觉得他这种智商能跟上导播班的课程?导播班后面就是操作了,他上操作台按钮都看不懂,能行?我劝你迟早带他回去,台里领导也这么觉得,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他没能力留在这个班,台里会开证明,他可以出去就业。
沈简说,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张老师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沈简没说话,转身就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开车,沈斗坐在旁边。沈简不知道怎么和沈斗说,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回到家里,沈斗和往常一样坐在桌子前面,把书翻开,等沈简。
沈简走过去,问,你觉得上课好玩吗?
沈斗说,好玩,比刚开始能听懂。
沈斗说完,打开沈简的小学课本,他和孩子一样用手指指着上面的字默念,用铅笔歪歪扭扭的写下字,轻轻地读着。
沈简抹去溢出眼角的泪水。
沈斗指着字读,读到不熟悉的词,他问,碧绿是什么颜色?
沈简指着书上的画说,碧绿就是荷叶的颜色。
沈斗看着图片,大约明白了,他把那个词在纸上写了几遍,抬起头来问沈简,说,为什么大家都会写字,我不会?
沈简说,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人学得快一点,有的人学得慢一点。就像有的小狗跑得慢,有的小狗跑得快。这是大家的特点。
沈简停顿了一下,整理好句子,说,从明天开始,你要先在家里把字学好,才能去导播班读。张老师担心你认识的字不够,呆在导播版很累,他希望你先学好基础的,再回去上课,这是关心你,你明白了吗?
沈斗说,明白了。我明天就不用上课了对吗?
沈简说,对。我们先在家里把字学好,再回去上课。
沈斗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晚上,沈简领沈斗出去散步。虽然胆小,但沈斗依旧喜欢散步。走在黑暗的天空下,沈斗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像是个完全不会担心的孩子。沈简看着他,心情复杂。虽然现实残酷,但他不想让沈斗知道这样的现实。做人和做一只小狗不同,要面对太多的事:努力了,也许得不到回报;认真也许比不上天分……这些沈简都不想让沈斗知道。
看星星。沈斗指着天空说。像孩子一样,他一旦抬起仰望星空的脑袋,就没想过要放下。
沈简说,我们坐着看。
他带着沈斗坐在路边,抬头看天空中的星星。沈斗看得很认真,半天都没有说话。沈简在那里陪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事情发生得太多,他觉得很累,靠着沈斗睡着了。等他醒来,沈斗还是在那里看星星。
沈简想,如果自己也能这么不知忧愁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也不是个可以很快学会东西的人,当然更没有所谓的天赋,现在成为一个主持人,还在做制片,都是因为比其他人都努力的结果。
现在,沈斗学东西很慢,不认识走过多遍的路,连感情也简单。但沈简不想说他的智力有问题,他觉得现在仅仅是个开头,慢慢下去就好。
沈简看着沈斗的侧脸,沈斗也回过头来看他,沈简这时才发现沈斗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他把外套取下来,还给沈斗。
沈斗说,对不起,我看你睡着了。
沈简说,你为什么要道歉?我应该谢谢你。
沈斗说,我以为你生气了。
沈简说,我当然没有生气,你怎么会觉得我生气了?
沈斗说,我也不知道,我猜的。
沈简想起沈斗那天问自己“你为什么哭”,他知道沈斗没办法很好地判断情感。
沈简轻轻拍拍沈斗,说,我没生气,我应该对你说谢谢你。
生活继续着。
沈简每天早晨把中饭做好,再去台里上班,沈斗中午微波炉热热就吃。下午的时间,沈斗一个人在家,到了接近傍晚,沈简回来,带点菜,准备晚饭。沈斗不喜欢外出,沈简一般都在家里给他做饭。
晚上或者早晨,有时候会做爱,但频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沈简一面忙着照顾沈斗,一面忙着工作。做了制片之后,有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沈简也不知道自己在忙活什么。
每天回到家之后,沈简都教沈斗认字、读书。沈斗学得很慢,一个字、一个词,要重复很多遍才记住。沈简不知道以现在这个速度,沈斗什么时候能独立生活。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下去。
沈简脑子里在想很多事,他晚上有时候睡不着,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他的耳朵里有虫子的声音:沈简从小就认为人会耳鸣就是因为耳朵里头进了虫子的关系。
三个星期之后,沈简病倒了。
那天起床沈简就感觉不对,他去台里一连把好几期节目都录完,接着赶回家倒头就睡。睡醒之后,他爬起来给沈斗简单弄点吃的,又爬回床上去继续睡。
高烧从下午开始,一直未退,这之间一口水也没喝。沈简动不了,他喘着气,躺在床上。脑海里掠过很多画面,以碎片形式出现。模模糊糊中,他梦到很多东西,身体无比难受,但却没办法改变。泪水从眼角溢出,并非因为悲伤,而是身体痛苦的条件反射。沈简昏昏沉沉再一次睡过去,他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沈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要这样死了,他在梦中想,小斗怎么办?
沈简觉得万分恐慌,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一次醒来,沈简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他偏过头,看到那与家里完全不同的窗帘和窗户,发现自己是在医院。
沈简撑起上身坐起来,他看到沈斗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睡着了。
沈简抚摸沈斗的头发,他看着药水顺着管子滴下来,流进身体。沈简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见到窗帘被风吹起。他在医院的白色中想了很多事情,但每件事情都没有头绪。
药瓶快吊完,沈简按了床头的按钮叫护士。护士小姐赶过来,帮沈简换了一瓶盐水。沈简沙哑着声音,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护士说,肺部有感染,观察几天才能出院。
护士走后,沈简躺在床上看窗外。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沈斗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沈斗揉揉眼睛,自言自语,他扭头看沈简,两只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沈简问,我怎么会在医院?
沈斗说,你昨晚说胡话,我害怕你有事,把你背过来。
沈简说,这么远,你背我过来?
沈斗说,我不知道怎么坐公交车,我不会。
沈简说,小斗,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去街上拦出租,明白吗?
沈斗摇摇头,说,不行,不行。
等他重复完“不行”,沈简说,还是谢谢你把我送过来。
沈斗说,我不打车。
沈简说,没关系,不打车就不打车。
男人像孩子一样地重复着“我害怕打车”,虽然对他心存感激,但沈简还是感到了不安。
沈简问,小斗,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没有睡?
沈斗回答,我不敢睡,万一你被人带走了……我不敢睡。
沈简说,这里是医院,医院呢,是替病人治病的,病人一般都好好地躺在床上,不会被随意地带走。除非去做手术。
沈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
沈简感到有些累,他没有再多说。
第二天上午,沈简就出了院,电视台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法等病全好了再去工作。晚上,沈简还有些低烧,沈斗则和狗一样趴在他的身边。沈简只要一翻身,沈斗就醒来,用鼻子蹭沈简的脸。沈简把温柔稍高的手放在沈斗的手里,沈斗紧紧地攥紧。
半夜里,沈简开始咳嗽,沈斗赶紧跑下去倒水。沈简咳得厉害,水喝下去,也呛出来。
好不容易安静了一点,沈简全身是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沈斗问,难受吗?
沈简听到自己肺里呼吸的声音,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沈斗看着沈简,掉下眼泪。
沈简嗓子难受,不想开口说话,他把沈斗抱住,轻轻地左右摇晃,像是在哄一个孩子睡觉。沈斗抬起脸看沈简,沈简轻轻把他的眼泪抹掉,沙哑着声音说,小斗快点睡吧,我没事。
沈斗把头枕在沈简的腿上,眼泪还是往下流。沈简跪在那里轻轻地拍打他的背。
风吹起窗帘,像潮水的声音。
漫长的夜晚过去了,早晨来临。沈简照常上班,下班之后独自去医院吊水。他没让沈斗陪着,自己一个人坐在挂水处的沙发上。沈简不知道该欣慰还是痛苦,他感到两者都有,交织在一起,不可分割。沈简在沙发上睡着,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汗。氨基酸吊得他的手臂胀痛,渐渐得变得恶心想吐。好不容易熬过去,沈简回到家里。他把在外头买的晚饭放在桌上给沈斗,自己则爬到床上去睡觉,连澡也没洗。
他很快就进入了浅眠,在迷迷糊糊中,他感到有人用毛巾在帮他擦脸。
沈简不想睁开眼睛,他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那个人把他的脸擦干净,接着仔细地擦他的手臂、手指、脖子、身体、腿……
那之后沈简又睡下去,直到天亮才醒。
第二日去电视台,沈简才知道属于自己的制作部分已经交由别人做了。只是生了几天病而已。
沈简觉得不平,但明白是没有办法的事。
下午,沈简把这个月的房屋贷款还清,对着工资卡上剩下的钱发了愣,自从搬过来住之后,他便有记账的习惯,明知道交完房贷还应该剩下多少,如今看到这个数字还是觉得有些不幸。
晚上回到家,他看见沈斗正对着一本本子坐在桌前发愣。
我回来了。沈简说。
沈斗还是愣在那里看那本本子。
沈简走过去,发现沈斗在看的是从前段时间就开始记录的账本。
沈斗指着黑色的字,问,这是花出去的钱吗?
沈简回答,是的。
沈斗又指着蓝色的字,问,这是赚到的钱?
沈简又答,是。
说完,沈简要把本子收过来,沈斗用力抓住不放,说,怎么才能赚到钱。要工作是吗?我能不能去工作呢?我字还没有认全,但有不需要认识字的工作吧。什么工作不用认识字?不是每个人都认字……
沈简打断他重复的问话,说,目前你不用想这些问题。
说完,他不容辩解地把账本从沈斗的手中抽走。
之后,沈斗没有问过类似问题,但晚上他似乎花了很久才睡着。
日子回复了平静,依旧是沈简上班,沈斗在家等。沈简刚开始还在担心沈斗有没有跑出去,后来他发现每次回来,沈斗都在家,也就不再在意。沈斗很多时候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沈简过去叫他起来吃饭,晚上再教他读书。
沈简的工作也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只是录制节目而已,似乎想再参与制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一切都相安无事地进行着,就像永远也不会改变那样。
直到有一天,沈简在电视台被薛迁叫住。
薛迁正录好节目,叫住正准备回家的沈简,说,去喝杯东西,我有话和你说。
两人去楼下的咖啡馆坐着,薛迁喝了一杯咖啡,说,最近你有没有发现沈斗有不对劲的地方?
沈简说,没什么不同。不过说起来,我现在回家他很多时候都在睡觉,以前都是在读书。
薛迁说,我昨天上午去买东西,路过一个搬家公司,看到沈斗在那里。刚开始我没注意到他,因为每个人都穿着一样的制服,我听到一声响,见一个人把手上的纸箱不小心摔在地上,老板走出来大骂他。我看那个人很像沈斗。
沈简问,你确定嘛?
薛迁说,90%肯定。我特意多看了几眼。因为之前薛墨和我说过,他和杭大黄在游乐场遇到沈斗,沈斗当时找不到你,一个人吓得半死。我觉得奇怪,沈斗怎么会一个人出来,这才多留了个神。
沈简说,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薛迁说,你别去找,你直接去问他。你去找了,只给他添乱。
沈简站起来,丢薛迁一个人在桌边,说,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薛迁说,路上开慢点。
沈简焦急地赶回家,沈斗和以往一样趴在那里睡觉。沈简走过去,把沈斗的袖子拉起来一点。沈斗的手上磨破了皮,胳膊上有着几处淤青。
沈简把沈斗的袖子放下来,坐在沈斗身边。他看着沈斗的脸,没叫醒沈斗。
沈斗一直在那里熟睡,直到天黑。
等到沈斗起来,沈简才慌张地去做饭,他在厨房里一直在想要怎么和沈斗提这件事。
吃饭时,沈简自说自话,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有说到点子上,最后只能自认败下阵来。
吃完饭,他带沈斗出去逛逛。不冷不热的天气让人感觉很舒服,路边的草丛里有虫鸣。
沈简顿了一下,问,小斗,最近你都在干什么?
沈斗承认地非常干脆,说,我在搬家。就是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搬到一个地方,就像我们从以前的家搬过来时一样。
他似乎是以为沈简不懂搬家的意思,特意解释了一遍。
沈简问,你每天去多少时间?
沈斗说,10点到下午4点,我说我晚上要回家,所以就去一段时间。
沈简说,一个人出门不害怕吗?
沈斗说,害怕,很害怕。见到陌生人都害怕。
沈简说,现在你先家里就好,不用出去工作。我还能承担得起我们两个的开销。
沈斗说,我和老板说了这个月去,要把这个月干完。
沈简说,那把这个月干完就算了。
沈斗说,我什么时候能和你一样工作呢?做和人说话的工作。我现在搬家不用和人说话,把东西搬起来就行了。带上帽子,也不用不看人脸。我以为你教我学认字,认了字,我的胆子就变大了,但我认了字,胆子也没变大,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