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雁行）——闻尔

铭徽的父母都是镇上的特级教师，经常会被派到市里参观学习。那两个人忙起工作来就全然顾不上孩子，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对铭徽实在是太过放心，经常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双双没了踪影，把他一个人晾在家中三四天。

这样的生活铭徽从八岁起就已经习惯，从前倒是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就生出一些黯然的情绪。

或许是自己今天太累了吧？铭徽一面下着饺子，一面想：连着考了两堂试，他在回家的路上都差点睡着了……要不是在院子里又看见阿耀他们疯闹，稍稍振奋了些精神，现在估计连煮东西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想到阿耀，又想到了一些别的。

那天之后，铭徽照旧每日来来回回抱着书本上他似乎永远也上不完的补习班，而阿耀则成了院子里的孩子王。每当铭徽踩着夕阳回家的时候，总能看到院子里永不知疲惫的阿耀。看他带着一群孩子站在假山上扮猴王，跳进水池里捉小鱼，甚至把门卫养的小黑猫撵得满地跑……

于是铭徽路过花园所停留的时间渐渐长了起来，偶尔甚至会安静地一直看到天黑，阿耀没心没肺的笑声像是一下下敲击在心上的钟声。而铭徽自己却不知道，这钟到底是为什么敲响。

只是慢慢地就有了寂寞的感觉。

觉得总是在念书、总是在忙于应付父母安排的自己，似乎真的很孤单。

“孤单……吗？”铭徽喃喃地说了一句，摇摇头。将灶头上的火关掉，拿了一个大漏勺伸到锅里捞饺子。晶莹的饺子皮薄馅多，青色的韭菜馅颜色鲜嫩地从透明的皮下映了出来，看上去特别讨喜。铭徽将它们排列整齐，妥帖地放了一盘子，端着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吃。

刚走出厨房，却听到客厅里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咚！”敲门的人显然很没有耐性，一刻不停地拍着门板，嘴里还含混的嚷着：“铭徽开门！我，阿耀啦！”

“阿耀？”铭徽有些疑惑，却还是放下手中的盘子跑过去给他开了门。

刚一打开，阿耀小小的脑袋就迫不及待地钻了进来：“你一个人吧？”

“对啊。”

“你爸爸妈妈都去市里了呦，要下个星期才回来呢！”阿耀一脸“我很聪明吧你看我就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得意洋洋地扬着下巴：“呐，所以我来陪你了！”

“你陪我做什么？”铭徽莫名其妙。

“我刚才听到院子里张阿姨说你爸爸妈妈出差嘛，然后我就想你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害怕，所以我就来找你啦！”阿耀拍拍胸口：“晚上你来我家睡，我妈妈同意了，这样你就不用怕了！”

“我……”刚想要拒绝，低头看着阿耀从门外钻进来的一颗小脑袋，圆圆滚滚的样子，自己之前发呆时的想法竟又冒了出来，忽然就改了口：“好吧，谢谢你。”

原本他还想将煮好的饺子吃掉再过去，哪知道阿耀像是一刻都等不得，激动的在他身边转来转去。铭徽拿着那盘饺子不知如何是好，见阿耀说个不停，就随手夹了一个塞进阿耀嘴里。

“呜……”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阿耀小小的嘴巴用力嚼了几口，才勉强吞了下去：“你干嘛啦？”

铭徽不理他，用保鲜膜将剩下的饺子连着盘子包好，放进冰箱里，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出一个小布包，收拾盥洗用具以及换洗的衣服，甚至没忘记带上两本课本，给父母留下纸条，这才拉着阿耀出了门。

铭徽觉得现在的自己很奇怪。如果是在遇见阿耀之前，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这样贸然的跑到别人家去借宿，何况还是在他明明有地方住的情况下。

他的教养和性格都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这么冲动的行为还是这些年来的第一次。

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思考和行动。

但是……他侧过头看了看走在自己旁边一蹦一跳的阿耀，又觉得，好像这样随意一些，其实也不错。

“今天你就挨着我睡吧！”阿耀似乎有些开心过了头，眉飞色舞的说着：“那天晚上和你说过话之后就没遇到你了，一直想找机会和你玩呢，可是你好像都不出门的。”他摸了摸耳朵，铭徽发现这似乎是阿耀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开心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紧张的时候，手指都会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耳朵扯来扯去摸来摸去。

“好，谢谢。”铭徽微微一笑。

阿耀家就在铭徽家的对层，都是五楼，是最普通的三室两厅格局。

一进门就闻到一阵诱人的菜香，阿耀骄傲地眨眨眼：“很香吧？”

铭徽抿了抿唇。他对食物一向没有什么要求，父母做饭手艺并不好，吃惯了味道寡淡的家常，忽然闻道别家做饭时窜出来的别样香气，竟然也觉得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哼，明明就很想吃。”阿耀跑到鞋柜旁找了一双拖鞋出来，扔到铭徽脚下：“走吧，我先带你去我房间看看，妈妈应该还在厨房里。”

他这样一说，铭徽才抬头打量起阿耀的家来：与自己家那种严肃简洁的装修不同，阿耀住的地方明显充满了活泼随性的风格。客厅内米色的皮质沙发搭配浅蓝色画着海洋波纹的墙壁，正对门口的电视墙是乳白色暗纹贴纸，旁边悬了一盏黑色镂空花篮，里面种着绿油油的吊兰，背后的窗户开着，风吹地枝叶轻轻颤动。

看起来……还真温馨。

“走啦。”正发呆，阿耀已经等得不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朝着自己的房间拖：“那些东西都是我妈妈布置的，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来看我的。”

被阿耀拉着到了他的房间，十多平米的小房间，墙壁漆成浅浅的绿色，只摆了一张大床，偏偏就这么点东西还乱得一塌糊涂，被子枕头落了一地，床上隐约还能看见变形金刚的模型露了半个脑袋在被单下面……

“呃，出门前好像忘记收拾了……”阿耀挠挠耳朵，随便指了地上的一角：“把东西放地上吧，很干净的，我经常在上面打滚。”

铭徽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回来了？”厨房里忽然传来女人的喊声，隐隐带着笑意：“小徽来了吗？快出来尝尝阿姨的手艺。”

“来了来了。”应了一声，阿耀索性接过铭徽的包就往地上一扔，又拖着他走出了房间。

铭徽被拉着走在后面，开始很认真的反省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同意来阿耀家住下。

被按在餐桌旁坐好，阿耀笑眯眯的拿着筷子开始给他一面夹菜一面介绍：“呐，这个是糖醋排骨，我妈每次都放好多糖，吃起来怪怪的，但是味道还不错……这个呢，是糖醋白菜，她每到周五就炒得特别好，今天好像正是星期五来着？”说着，回头看了看自家母亲，阿耀妈妈瞪眼：“瞎说什么！我哪天做的不好了？让人家小徽自己来评评好不好吃！”又给铭徽夹了些菜。

“呃，谢谢阿姨。”铭徽看了看满桌与“糖醋”有关的菜色，默默将心里的疑问压了下去，低头吃了起来。

“好吃吗？”阿耀妈妈问。

“嗯，很好吃。”铭徽笑了笑，“没想到阿姨看起来这么年轻，还能做一手好菜呢。”

阿耀妈妈掩着嘴笑：“你这孩子，真会说话。”

“哼，我也很会说话。”阿耀夹了一大块排骨扔进嘴里，腮帮子动啊动：“铭徽平时都闷闷的。”

“嗯……”铭徽低下头：“我不大喜欢和别人接触。”

“没事没事，”耀妈妈拍拍他的肩膀，温柔的笑：“小徽性格内向是好事，不像阿耀一天到晚净闯祸！”

“妈！”阿耀抗议。

“怎么？许你干还不许我说了？”耀妈妈再次瞪眼。

阿耀低下头猛刨饭。

……

等吃过了晚餐，陪着耀妈妈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又聊了聊天，阿耀就说困了想拉着铭徽去睡觉。

铭徽看了看时间，才刚刚八点半，平时这个时候他还在看书，就算要睡觉也太早了啊……疑惑的看了阿耀一眼，就见他神秘的眨了眨眼睛。

“去吧去吧，床单都帮你们换好了，阿耀你睡觉小心点，不要踢到人家小徽！”

“知道啦，你也早点睡觉哦，睡晚了会变成黄脸婆的。”

“你说谁是黄脸婆？！”

“铭徽你听见我说谁了吗？”

“呃……”

“阿耀！”

“我们睡觉去了，妈妈晚安，我爱你！”

门干脆利落的关上，阿耀妈妈愤怒的表情瞬间被隔断。

“你平时都这么和你妈妈说话的？”铭徽有些惊讶，看着阿耀满不在乎的锁好门，溜溜达达的跑到床上躺着，似乎这样的相处模式再正常不过。

“对啊。”阿耀果然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偏着脑袋看了看铭徽，眼睛一弯：“快点过来，我给你看好玩的。”

“什么？”

阿耀翻身下床，在床垫下面掏了半天，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铭徽有些担心的走到他旁边，蹲下身：“你在干嘛？要不要帮忙？”

“马……马上……”阿耀眉头皱紧，用尽力气伸长了胳膊，在床垫下摸索了两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

铭徽就见他白生生的胳膊伸进去，不一会儿就红通通的缩回来，手上还攥着一本皱巴巴的杂志。

“这是什么？”铭徽接过来，刚刚翻开一页，里面的图片就惊得他忘了动作。

阿耀得意洋洋：“怎么样？没看过吧？”说着拿过杂志唰唰地翻到了中间的某一页，啪的一下拍在床上，指着图片中衣着暴露的大胸美女说：“这个女的我最喜欢了！”

铭徽：“……”

半晌，似乎是终于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向来淡定的铭徽第一次结结巴巴的说：“那个……你、你才八岁啊……”

“所以呢？”阿耀眨巴眼。

“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哥给我的，他说是爷们儿就要从小看这些！”

铭徽扶额：“你哥多大？”

“十五。”

“你以后还是少和他来往吧……”铭徽叹了口气，把床上的杂志合拢，又重新塞进了床垫里，将阿耀拉起来：“你现在还小，不应该看这些，你妈妈知道了会生气的。”

“我知道啊，可是哥哥说……”铭徽打断他的话：“不要听你哥哥的，他说的不对。”

阿耀瞪眼：“怎么不对了？！”

“反正就是不对。”铭徽一本正经：“我们现在年纪都还小，这些东西要等成年了才能看，现在看了对身体不好……”

“要生病啊？”阿耀有些惊讶：“可是我都看过好多了，没有生过什么病啊！”

“如果你再看下去就会生病了。”铭徽皱起眉，样子有些严肃：“阿耀，你要是当我是朋友，以后就别看这些。”

阿耀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很开心的蹦起来，手掌一拍：“你答应和我做朋友了？！”

铭徽一怔，想了想，郑重的点头：“如果你保证不再看那些，我就和你做朋友。”

“那我再也不看了！”阿耀蹭过来搂住他，手指贴着耳朵起誓：“我再也不看了，阿徽你说话要算数啊！”

铭徽别扭的动了动脖子，阿耀身上软软香香的，还有一股子奶香味，他实在是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于是说：“你先放开我。还有，都说了我不叫阿徽。”

“那叫什么？徽徽？小徽？徽儿？”阿耀扳着指头一个个的念：“或者叫铭铭？阿铭？铭儿……呃……”说到后来，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铭徽：“……”

半晌，挫败道：“算了，随便你吧。

第三章

两个孩子又疯闹了一阵。阿耀很霸气的将自己床上床下所有的变形金刚都翻了出来，摆在铭徽面前，以此表示自己对这个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的重视。

而铭徽长到这么大，也实在没有玩过什么玩具，他有限的时间都花费在学习和家事上面，对他来说睡觉和阅读就是最好的放松，蓦地见到这么一大堆红红绿绿的机器人，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见到铭徽可爱的反应，阿耀的自尊心瞬间膨胀，也不管铭徽喜不喜欢，兴致勃勃的拿着机器人开始讲，要怎么变形，这个手臂可以放到哪里，它的头会怎么怎么样……最后摆好了机器人的造型，嘴里还发出可疑的呼呼声，装作凶狠的一把将铭徽扑倒。

铭徽被他压在床上，小小的胸腔起伏了几下，终于笑了出来。

“哎呀，你笑了！”阿耀扔掉机器人，两臂一展就倒在了铭徽旁边，翻个身，笑眯眯的戳了戳他：“好难得见到你笑一次呢，一天到晚虎着个脸，小心变成大叔哦！”

铭徽：“你都是这么恐吓别人的吗？”

阿耀眨眼：“什么意思？”

“刚才你对你妈妈说，要是晚睡觉会变黄脸婆，现在又说我要是总不笑会变大叔……”铭徽单手撑着脑袋，看他：“你觉得老了很可怕？”

“嗯……”阿耀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忽然暗淡下来：“是啊，老掉了就没有人要了……变成大叔或者黄脸婆的话，就没有人喜欢了。”

“不会啊。”铭徽淡淡道：“你会因为你妈妈老了就不要她了吗？或者，你妈妈会因为你变成大叔，就不喜欢你了吗？”

“妈妈是不一样的……”阿耀嘟起嘴：“以前我们家隔壁有个阿姨，她比妈妈大十多岁，其实还不算老的，但是她的丈夫就不要她了，天天在外面找漂亮姐姐……我去看过阿姨好几次，她好可怜的……”

“那只能说她没有遇上好人。”铭徽说。

“其实他们以前也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那样了……”阿耀情绪有些低落：“还好我爸爸没有，不然妈妈要哭死了。”

提起阿耀的爸爸，铭徽也有些奇怪：“对了，怎么没见到你爸爸？”

“他啊……”很难得，居然听到阿耀叹了一口气：“他死了。”

铭徽一时不知该怎么安稳，呐呐：“对不起。”

“没事啊，我没事的。”阿耀摆摆手，躺在床上舒展了一下身体，轻声说：“我六岁的时候爸爸就死了，其实他的样子都不怎么记得了。但是我知道，从那之后妈妈就只会做和‘糖醋’有关的东西了……糖醋排骨啦，糖醋白菜啦，糖醋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