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宣慢慢嚼着,嘴角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
两人吃完了东西就坐在园子里看月亮。
当初在东宫书房的屋顶上,他们就这样并肩坐着。那时还响着闷雷,轰隆隆地绕在耳畔,那样的蓄势待发,随时可能炸裂了耳膜一样。那时候易慎还会横着身子躺在屋脊上,会故意要才从相府赶来东宫的宁怀宣爬上屋顶,然后嫌弃他动作慢得比过蜗牛。
当年的易慎对宁怀宣还是抱着莫名的不屑与敌视的,但就是忽然想找个人陪自己坐一坐,然后就想到了只会走平地的宁怀宣,想看他出丑。可宁怀宣毕竟还是上了屋顶,尽管颤颤巍巍地丝毫没有那个年纪男孩子该有的果断和大胆,却终究攀着梯子,一点点地靠近了易慎。
他就是这样从最远的地方逐渐走向了那个人,从在远处徘徊到小心翼翼地贴近,每一步都走得不太容易,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易慎的防备来自于从小居高临下的生活,所以起初那些时候,他只能在原地打转,长久地隔着那些距离望着那个人,不能靠近。
昭王爷曾经说,易慎就是表面看着难相处,其实是个值得相与的人。
所以,宁怀宣信了,并且一直都在努力,最后,成功了。
“要不,咱们去你书房的屋顶看看?”易慎问身边正在出神的宁怀宣,见那人有些无力的目光,便将这心思抹去了,“那不去了。”
其实就是爬个梯子,完全可以的,但易慎对他的关切太小心了,所以很多过去都做过的事,现在易慎都不教他做了。
“上去看看而已,我让清砚去拿梯子。”宁怀宣要站起身却被易慎拉住,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月光跟灯光混在了一起,照在一青一白两件衫子上,蒙了淡淡的黄色。
然后相府书房的屋顶上就多了两个人。
今晚的月不漂亮,甚至偶尔飘过几朵云就将原本浅淡的月华遮去。那时宁怀宣的脸上就会笼下一片阴影,刹那暗去了他眉间长久洇开的笑意。
“宁怀宣?”易慎转过视线注视着那人,道:“早去早回。”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这一国之君大有不可一日无宁相之意。
“知道了。”宁怀宣回道。
云开见月,此时宁怀宣的唇角却未再有笑意,他问道:“立储之事,那日之后,皇上还考虑过吗?”
易慎可叹,宁怀宣究竟是重心国事多过自己,心头苦笑一阵,却也肃容,道:“宁相觉得如何?”
时至今日,易暄算是由宁怀宣一手教导出来的,他自然相信易暄除却皇室嫡长子这样的身份之外的确有足够的能力继承储君之位,但心底犹豫着又总觉得这样不妥。
“易暄跟易曜都还小,看不出大名堂来,但这件事再不定下来,我怕有人就要不安生了。”易慎总是明白了当年先帝早早定下太子人选的用意,至少先帝在位的那些年,后宫之中一有六宫之主的皇后坐镇,再有他这个太子站于皇子之首,地位分明,也就压制了旁人的妄想。
看着易慎已渐渐蹙起的眉头,宁怀宣也暗暗叹气,道:“祖制之下,大皇子为储君,无可厚非。”
易慎不想说的话,就由他来说,尽管觉得终究对不住易暄,但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他自会尽心教导那个孩子,或者就从抄书开始?
易慎听见宁怀宣那样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发地止不住,腻睨了身旁那竹青身影一眼,淡笑的眉眼却引得他大笑连连,拍着宁怀宣瘦削的肩膀,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皇上保重。”宁怀宣玩笑道。
“宁怀宣……”易慎指着那眉眼,忽然就将身边人搂住了,近得鼻尖差一点就撞上了他的额头,然后贴上他的耳根,道,“你还欠我一本书呢。”
那册《与君书》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抄完,究竟抄到了第几页,易慎不知,就看着每每他问起时,宁怀宣推说那一句“快好了”的样子,他知道这不过就是敷衍——宁怀宣自己都不想就这样把书抄完了,兴许,他就一个字没有抄。
“我这就下去给皇上抄完。”宁怀宣笑道。
“多少年的事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你先起的头。”
易慎被宁怀宣这一句话揶揄得回不出一个字,不消多说,这跟他顶嘴的功夫,一定又是温汲教的。
“江南……还是别去了吧……”看来真不能让宁怀宣再跟温汲处在一块儿了,况且现在还多了个戚祁,再这样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制不住宁怀宣了——一直也都是宁怀宣迁就他。
“你说认真的?”宁怀宣盯着易慎,看他愣愣的样子,有些不知所措,眨着双眼,就只会“嘶”地吸凉气。
“那还是去吧……让小福跟着……对,就让小福跟着。”易慎讨好地冲宁怀宣笑笑,趁那人不注意就在他额头啄了一口,然后喜滋滋地抬头道,“继续看月亮。”
其实,那会儿又有阴云浮来,将明月半隐,但易慎想着身旁有宁怀宣这样一个人,便觉得纵是那恼人的云彩都变得好看起来,何况,等风将云吹开了,就又有月光泻来,一样不影响他们观月的好心情。
33.但愿岁月静好(三)
这月亮一看,就看了好些天,从原本两个人一起到后来只剩下易慎一个,御书房的窗户每到晚上总是开着,然后就有个人站在窗下望啊望。
其实说到视察这件事,易慎也觉得要当朝丞相每年亲自离开帝都南下就是古来闻所未闻,但宁怀宣想这么干,况且朝中之事他亦能应付,便放了那人出去。
小福又送了奏折过来,将东西放上书案,见易慎不为所动,仍在出神,便走上前道:“皇上,新来的折子奴才已经放好了。”
易慎点点头就又将陷入沉思,却在小福将要退下的时候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有折子送来?”
“大概是什么要紧的事,皇上先看看吧。”小福劝道。
易慎唇角抿起,提步就朝书案走去。见又是好几本已经看了好几年的奏折封皮,他便蹙紧了眉,却还是伸手拿了第一本,一面打开,一面坐回座椅上。
长烛烧着,御书房里悄然无声,本该就这样悄寂过上一夜,却忽然一声拍案,不大不小的一声,惊动了烛火,闪烁之间一并还传来笑声。
小福刚刚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那折子,是从相府里递来的。
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易慎看着纸上如宁怀宣一样清俊的小楷字迹,方才的烦闷瞬间被一扫而光。兴奋之际要与小福分享,抬头时,易慎才发现办事仔细周到的贴心侍从已在不知何时退了下去。
空荡荡的御书房里就易慎一个人,收到宁怀宣来信的喜悦却在这样静默的环境中慢慢冷却下来。倘若没了宁怀宣,他就真是孤身一人了。往日总被人簇拥在中间的帝王,在朝堂上居高临下的一国之君,到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只因为身边有了宁怀宣才不觉得孤独。
手里拿着那封信笺,在宁怀宣离开十天之后第一次收到那人来信,自此之后,他便开始期待,也遵照着信上宁怀宣的叮嘱,专心国事并督导易暄。
易暄每每看见易慎那张总像是有人欠了他钱的脸便在心里叫苦不迭,总是能避就避。偏偏宁怀宣离开之后,易慎就跟债主找上门催债一样,日日在下学之后将那小皇子传去御书房,询问今日师傅教了些什么,易暄是不是都明白了。
师傅讲学的功夫似乎比以前厉害许多,这会儿要易慎问易暄“听懂今天师傅讲的课了吗”,易暄一准点头,跟捣蒜头似的。
“真听懂了?”易慎继续问。
“听懂了。”易暄那根小脖子都快断了,眼下就不点头,直接回答了。
说完了,小皇子照旧想往旁边挪挪,然后躲到宁怀宣身后,扯起宁相的袖管把脸遮起来,但如今手指在空气里摸索了两下空空如也,他便即刻握紧了小拳头藏在身后,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以前总有宁怀宣在中间调停,易慎并不觉得易暄跟自己如此生分,现今那人不在,父子两个却只剩下了面面相觑的份,甚至易暄低头看鞋尖的时间还要比看自己多一些。
易慎从座椅上站起,一阵并不大的动静却惊了站在底下的易暄。看着那孩子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易慎无奈地一叹,道:“跟朕出去走走。”
易暄点头称是,见易慎明黄的一身袍子在眼前走过,他握在身后的拳头松松紧紧了好几回,听见那一头易慎催促道:“还不跟上来。”
高大的身影踏出了御书房的门槛,易暄总觉得恍惚,觉得其实易慎是在等他,但那身影最后连个衣角都不见了,而自己还站在御书房里。怔怔地还不太清醒,门外小福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朝易暄指了指外头。
回过神的小皇子赶忙小跑着就出去了,见小福还在门口等着自己,他感激道:“多谢小福总管。”
而后一个不小心,没留心脚下门槛,那小身影就要趴在前头地上了。
腋下插来一双手,小易暄还在害怕地惊叫,视线随之变得模糊,什么东西都像是飞起来一样。脸上划过一阵风,凉凉的,太舒服了!
最后眼前出现了一张脸,易慎还有些严厉的眉眼映在视线里,易暄吓得想要马上跑开,才发现自己正被易慎抱在怀里,而易慎脖子上环着他的手臂。
“父皇?”小声又胆怯地叫了一声,易暄还觉得刚才那一瞬间是自己在做梦。
“走路看着脚下。”易慎直接抱着小皇子就朝外头走。
走出廊檐的时候,阳光洒了他们一身,亮堂堂的光线来得太突然,有些睁不开眼。
小易暄赶紧伸出小手遮在易慎眼前。
孩子也被这阳光照得眯起了眼,易慎看着那张嘻嘻咧着的小嘴,不自觉也笑了出来,道:“自己小心着吧。”
父皇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语调同他说话,让易暄在不太适应的同时又有小小的窃喜,还有些患得患失的不安。
“怎么跟宁怀宣一个样。”听着有些嫌弃的口吻,易慎却眉眼含笑,抱着易暄慢慢走在宫道。
“宁相?”易暄好奇,再有易慎如今的和颜悦色,他的小胆子也就大了一些,便追问道,“宁相怎么了?”
“你家宁相啊……”话说出了口才觉得哪里别扭,易慎顿了顿,瞧见易暄立刻就变得张皇局促的神色,心头像被一只手轻轻抚过,刹那柔软,继续道,“宁怀宣就是个说着话会忽然走神的主。”
“咦,父皇也发现了呀。”易暄又来了兴趣,小手重新环住易慎的脖子,告状似的,道,“宁相教书的时候不太会走神,可是一说起别的,常常没两句就见他发呆,我要叫好久才能把他叫醒呢。”
就知道你们在一起不会只看书,易慎暗道。
“你们都说些什么?”易慎继续套话。
“说宁相小时候跟他两个哥哥的事啊,还有先帝,还有宁相的爹,还有宁相在外头遇见的事,好多好多……”
就是不说我跟宁相讲你坏话,我也不告诉你宁相夸你好来着。易暄在心里偷笑。
“朕都没听过这些,你说来听听。”易慎饶有兴趣道。
易暄朝天翻了翻眼,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道:“宁相说,小时候他跟两个哥哥一起读书。一次,他们拿学堂的先生开玩笑,结果回家被宁相的爹罚抄书,后来是宁相给代抄的。”
易慎明白了,原来当年让先帝罚自己抄书,是宁怀宣的报复……
“宁相他爹没发现?”易慎问道。
“发现了啊,所以宁相那会儿模仿的功夫没到家,被发现了,也被罚抄书了。”易暄越说越起劲,整个人都快爬上易慎肩头了,乐呵呵道,“宁相说,就打那时候起,他就告诉自己不能再被罚了,要抄也是他看着别人抄。”
所以,姜还是老的辣,小易暄再机灵,这几句话下来,也就让易慎明白了当年宁怀宣的意图,昭王爷说是宁怀宣帮他不假,但也有那时候孩子赤裸裸的看好戏的心理……其实宁怀宣也非善类。
“宁相说父皇小时候总被罚抄书,一抄就是……”话到一半,易暄赶紧收住,干笑着看了看易慎,见帝王嘴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便蹙着眉毛低下头,又开始咬嘴唇。
“嘴唇有那么好咬?”易慎问,但其实,有人的嘴唇确实……滋味不错……
易暄闻言即刻正色,惶惶地看着易慎,最后觉得受不住了,便讨饶地叫了一声“父皇”。
“嗯。”父子之战胜负已分,易慎眉开眼笑,继续抱着小易暄在御花园信步而走。
有了第一回还算不错的独处,往后再跟易慎见面,易暄就不若过去那样拘谨了,并且渐渐有了下学后就去御书房请安的习惯。
小福就在书房外头候着,见易暄过来,他即刻迎上去,打千儿道:“奴才给大殿下请安。”
“小福总管快起来。”易暄见小福起了身,才问道,“父皇还在看奏折?”
“回大殿下的话,是。”
“那个……”易暄吞吞吐吐了半晌才问出来,“宁相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易暄知道宁怀宣会不时从江南传递书信回来,之前他也在过来给易慎请安的时候见过几回,有一次,他还是坐在易慎怀里看的呢。
那天也是这样天朗气清,易暄过来给易慎请安顺便汇报今日课业,由小福引着进入御书房时,他瞧见易慎脸上满满的笑意。
“易暄啊。”易慎这一声高兴得都仿佛能掐出水来。
“儿臣参见父皇。”小孩子有样学样,心里想着宁怀宣平日给易慎行礼的样子,也就这样做了动作。
易暄看得出易慎很高兴,多半是收到了宁怀宣送回帝都的书信。
果然,座椅上的帝王对他道:“宁相传消息回来了。”
易暄听得心头一阵惊喜,接口道:“真的?”
易慎便将他招到身边,直接将孩子小小的身影抱到腿上,双臂环着,拿着手中的书信与易暄一同看。
好些都是公文的内容,写了视察的情况,有些枯燥。
刚才还欣喜的心情,忽然有些失落,易暄只好期待着后面的内容。
看到快要结束,也没见宁怀宣说些好玩的事,却是有张字条夹在里头。易暄好奇就要去拿,但易慎手更快,刷地一下就把字条抽走了,不教易暄看见上头究竟写了什么。
“父皇,我想看。”易暄可怜巴巴地望着易慎,一手扶在书案边沿,一手试图去抢那张字条。
易慎将字条藏得好,笑意都爬去了眉梢了,道:“朕先看。”
然后小皇子就这么被赶了下去,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一边,咬牙忿忿地盯着正看得高兴的易慎,心想着回来一定要在宁怀宣面前好好数落一遍易慎才能解了这口气。
易慎那双眼越笑越弯,最后终于看完了,抬头时,他却没有要把字条给易暄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一国之君道:“宁相要你好好读书,回来考你功课。”
当初是谁说不让宁相做自己老师的,这会儿居然同意让宁相回来考他功课?说话前后不搭,易暄真的很想在易慎身上挠上几百下。
小皇子一双眼睛还盯着易慎,想要知道更多。但易慎将那字条收进袖子里,就问道:“今日师傅跟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