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竹青的眼神一黯,在画纸上抹了一点灰,提笔点上两个小黑点,勾勒一道模糊的小身影站在宝瓶门边,直勾勾地望着那个男人走入爹的书房……
「哼,你来找我,就为了还给我一只碗?」马靖双手叉腰,一脚踩在门槛,别过脸,压根不稀罕。
梅竹青怔了怔,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要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不是。
马靖斜眼瞪他,「上次没让我送你回家,今儿不请你吃饭了。」
「没……关系。」他很耐饿,不会吵的。
「你讲话会结巴哦?」
「嗯……」
「把嘴张大让我看,你舌头是不是比我短。」说罢,马靖蹦到梅竹青面前,拉扯他的两颊。
「别……捏我。」
「才不是捏。」马靖好奇的探头探脑,「你把舌头伸出来嘛。」
「唔……不要。」
「哎唷,你咬到我了。」马靖甩甩手,吹了吹手指头。
「对不起……」梅竹青一脸低垂。
「嘻嘻。」马靖装模作样,骗他的。「走吧,跟我去吃饭。」他把梅竹青拖往铺子里头去,管他同不同意。梅竹青的神色慌张,挣不出他的蛮力。
阿祥见状,一翻白眼。待人走后,努努嘴,问:「朱掌柜,你瞧这样行吗?靖少爷又随便逮人欺负了。」
「管他的。宅里的丫头不是说过,马老爷宠孙子宠得紧,人是马老爷一手带大的。」
「啧,爷宠孙哪,难怪养出那么任性的孩子。」
「喏,帮我把饭菜都吃了。」
马靖揪着梅竹青坐下,立即塞给他一碗饭,厨房内,仅有他们俩。
梅竹青饥肠辘辘,频吞咽口水。
「嘻,我帮你夹菜。」马靖顺手把饭碗抢来,夹菜堆得满满的,又塞回给他。「吃吧。」
「嗯。」梅竹青细嚼慢咽。
马靖坐在他身旁,晃着脚。「好吃吧?」
「嗯。」
「你要陪我玩。」他对他好是有目的——
根据以往的经验,卖伞的儿子跟他赛跑,跑输了被他脱裤子。
他在两条街外和一群同龄的孩子玩老鹰捉小鸡,起了口角,他打掉阿毛的门牙、扯破小三儿的衣裳、咬疼胖大的鼻子、打肿阿曹的脸颊。
还有很多……很多类似事迹,他记性好得想忘都忘不了;大人们骂他像条野狗似的,一状告到爷爷那儿,赔了人家的衣裳,付治疗诊金,爷爷没骂他,还说他好了不起,一个人打众人,是他的乖孙儿。
可,没人肯再跟他玩。
爷爷教他要懂得利诱,就像养一条狗,天天给它一条鸡腿吃,不出几日啊,狗见了人就会自动巴结不放呢。他试过,很有效的,用在人的身上,应该也会有效吧?
「我还有糖哦。」马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随身携带利诱人的。「等你吃饱,我送你回家,糖也给你带回去。」
梅竹青安静地啃着鸡腿,视线瞄往桌上的几颗糖,不陌生那五颜六色的包装纸,顿时闻到了桂枣香。马靖拆了一颗,含入嘴里,凑近他身旁,黏着不放。
梅竹青低头,说:「谢谢。」
「嘻,甭客气。」奸计得逞,他可以知道他家住那儿了。「我跟你说哦,我不会欺负你。」小拳头有练过的,爷爷教他防身术呢。
「哦……」
马靖开始身家调查,「你没有姓哦?」
「是梅。」
「真的没?」
「没有假的。」他看过的梅树都是真的。
「……」顿了下,究竟要叫他什么?一双眼儿骨碌碌的转,思索许久,他瘦巴巴,像根柱子。
「好吧,叫你竹子。」
梅竹青继续吃饭。
「我叫马靖。你记住了吧?」
他点头。
「你几岁呀?」
「十岁。」
「嘻,我大你两岁。」
「嗯。」拿筷子的手一直受到他的推挤,梅竹青挪了挪位置。
马靖又黏了上去,亲热地叫:「竹子。」
梅竹青都快跌出椅凳外,吃完最后两口饭,他搁下碗筷,没拿他给的糖。
马靖一把抓起糖果,统统塞入他的衣襟内。「我说话算话,糖给你,就不许你没拿。」
「嗯。」他依然坐着,等他开口说要走,才会走。
两人像呆子似的枯坐好一会儿,马靖斜睨着他;梅竹青也瞟向他。
「你想要我送你回家了没?」
「嗯。」他点头,肚子一阵咕噜噜的响。
「咦,你还没吃饱哦?」
梅竹青摇头,皱眉摸着肚子,叫:「我……我肚子痛……」
「啊!」马靖一瞬跳起,揪着他直往东厕的方向跑。
「噢……越来越痛了……」小脸煞白,快要憋不住。
「快,快进去!」
「砰!」门一关,梅竹青搂着双脚,以为吃坏肚子,身上的糖都掉光了。
马靖待在东厕外,一脸懊恼怎忘了呢……偷下药,想害朱掌柜和阿祥……谁叫他们一直说他的坏话……
「噢。」蹲下身来,也搂着双脚,回头瞄着那块木板门,竹子不会猜到他搞鬼吧?
第二章
走过五条大街,一路上没人不认得他——
马家质库的靖少爷,记性超乎常人,无论谁质押什么物品,换取多少银两,一个月利息几分,谁欠了债还没还,他统统一清二楚。真是鬼见愁。凡欠债的一瞧见他,闪得闪,躲的躲,以免被他当街逮着,提点一番。
跟着竹子走进一条小巷弄,土墙边围着竹篱笆,左折是一片空地,前方有两栋宅子,最边间是一户矮屋。
「这就是你家哦。」马靖站在门槛外,探头好奇地瞄上瞄下,墙面没挂中堂或字画,角落也没摆置花瓶装饰,桌椅挺旧的,屋梁没雕刻「渔樵耕读」,左右的两道墙也空,门有帘子遮蔽。
「嗯,这是我家。」
「我家的马厩都比你家还大啊。」马靖一脚跨入,掀了帘子探了下,「房间好小哦。只有一张木板床和老旧的木柜,床上的棉被好薄,冬天一定盖不暖的。」
他走往另一头,揭了帘子一看,「原来是厨房啊,也空荡荡,都没有橱柜。」眼一瞄,脚旁有一张矮竹凳和小泥炉,炉灶旁剩没几根柴。
一回身,竹子挡在面前,「嗯」一声。
「你家好穷,难怪要当棉被。」
梅竹青点头,「爹很辛苦的养我了。」
「哦,我让爷爷养,没和我爹住一起。」
「为什么?」
马靖耸耸肩,「爷爷说我爹是不肖子。」
梅竹青不懂,呆站着。
马靖问:「你娘呢?」
「走了。」
「哦,我娘也走了。」马靖毫无记忆,也没有太难过,因为娘生下他之后就死了。「竹子,别挡路。」他一把推开梅竹青。
梅竹青踉跄了下,须臾,一如往常地坐在门槛,等爹回来。
马靖坐在长凳上,看着他的脑袋瓜,「你干嘛坐门口啊,你家就有凳子。」
「我爹去卖画。」他不明白,爹有时候整夜没回家。
马靖穷极无聊的弹弹桌面,敲了敲,爬上桌子,低头检视桌子底部,确定:「这是乌木做的。」
梅竹青回头,眼眸水汪汪的盯着他。
「凳子也是。」他滑下桌面,走去检视朱漆圆角柜,「嗯……这柜子好,梨木做的,你家最值钱的就是这个柜子。」
梅竹青一呆,「你怎知道?」
「嘻嘻,我聪明啊。」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鉴别木料、珠玉、布帛等等和玩破铜烂铁,很早就接触了。
「走!我们出去玩。」
梅竹青的眼一花,被他给拖行着走。
「我……门没关。」
「没关系啦,你家那么穷,不会有小偷来的。」
「嗯……」
「喏,这一把糖葫芦都给你。」
梅竹青接过五、六根糖葫芦,傻傻地让马靖牵着鼻子揍。
马靖得意洋洋,嘻,有同伴了唷。带出门逛大街,炫耀有人肯理他。来到鞋铺外,他喊:「王大婶——」中气十足,一连几家店铺的人都听见了。
她应声:「来了。」人忙不迭地走出来问:「什么事?」
「我要买鞋。」
「脚多大啊?」
「这么大?」他倾身抬起竹子的脚,「瞧清楚了没?」
梅竹青眨了眨眼,重心的不稳的揪着他。
「哦,你等等。」她旋即在铺子内挑了一双鞋过来试试尺寸,「刚好的,要这款式?」
「对啦,赶快给他换上。」
讲话很没大没小,王大婶不以为忤,拿了鞋,替孩子换上。梅竹青怔怔地看着脚上的一双新鞋,暖暖的,穿起来很舒适。
马靖付了帐,偏头嫌恶他一身的衣裳比擦桌子的抹布还要旧,「下一次我会带衣裳给你。」
听罢,梅竹青又傻傻地被他牵着走出鞋铺。
「你不跟我说谢谢哦?」他喜欢让人称赞的。
梅竹青只顾低头吃糖。「嗯,马靖很好。」
「嘻,是啊。」马靖拎着破鞋甩啊甩,忽地朝远处一抛,破鞋子扔到别人家屋顶上。
「咚咚」两声。梅竹青仰起脸,左顾右盼,没人出来骂。
「看什么看啊?」马靖揪着他快步离开现场。
「你乱扔东西……」
「一双破鞋而已,有什么关系。」马靖瞅着他,交代:「你要做我的小跟班哦。」
梅竹青微启着嘴,不明所以。
「没听懂?」
「嗯。」咬了一颗糖葫芦入嘴,腮帮子鼓鼓的。
「意思就是只要我去你家找你,你一定要像现在一样跟我在一起。」他不想再被人取笑没人肯跟他玩。
「嗯……爹不在。」他表示跟他在一起没关系的。
「来吧,我们打勾勾。」马靖曲起手指头。
梅竹青学着他的举动,小指头一瞬被他勾住,拇指一压,双双扣住了承诺。
「嘻,不许你反悔哦。」
「靖少爷,你怎在打包衣裳?」丫鬟小阮一脸愕然,厢房内一团乱,衣柜没关好、矮柜抽屉也没合上,衣衫、背子、袍子散得一地都是。
「你叫什么呀,我收拾衣裳不行哦?」马靖瞪了小阮姐姐一眼。
「你要离家出走?」小阮吃惊地问。
「真笨。我干嘛离家出走?」哼了哼,马靖拎着大包袱离去。
小阮忙不迭的奔出,追问:「靖少爷要去哪?」
马靖顿了下,回头骂:「你好烦喔,管我去哪,当心我找爷爷告你的状,说你打我!」
小阮双手叉腰,「老爷不会相信,我怎么可能打你!快说,你要去哪?」
「哼,不说。」马靖一扭头,咕哝:「你一定会笑我。」
「才不会。」小阮太了解他了,行事古怪,八成又缠上年纪相仿的孩子,一味地示好,不顺他的意,就欺负人家。
「还不说?」小阮催促。
「唔……我要去竹子的家,把衣裳送给他穿。」搂紧大包袱,不许别人跟他抢。
「哦,竹子是谁?家住哪?几岁?家里有些什么人?还有,你没打人吧?」
马靖摇头,老老实实的说:「竹子十岁,是来质库当棉被才认识的,住在五条街外很旧的房子里,家里都没人,我没有打他喔。」
「他很穷是不?」小阮蹲下身来,把他的裤管扎进袜子里,整了整衣衫下摆,打心眼里也宠他。靖少爷心性不坏,就是脾气古怪了点。
「嗯,竹子很穷。」
小阮站起身,笑了笑,「你去吧,可别欺负人。」
「好。」马靖一溜烟地跑了。
小阮迳自回房收拾,边捡衣裳边摇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无论再怎么聪明,都需要玩伴。
「砰砰砰——」马靖用力敲门,也不管七早八早就跑来叨扰很不礼貌。「竹子——开门啊——」
屋内,梅仲兖怔了下,回头问:「竹青,外头是谁?」
「马靖。爹……我可以去开门吗?」他眼眸水汪汪的乞求。
「嗯,去吧。」梅仲兖拿来汤勺,搅着汤汤水水的锅底,已剩没多少米可充饥。
省吃俭用的算了算,昨儿卖了两幅字画,所赚不多,下个月的日子尚过得去。今儿出门,得买米和添购颜料饼。
吃早膳时虽有外人在,梅仲兖仍无视孩子交了朋友,态度十分冷淡。
等人走后,马靖口没遮拦地问:「竹子,你爹都不会说话哦?」
「会。可是很少说。」
「为什么?」
「我惹爹……生气。」他自责,不怪爹鲜少搭理自己。
「喔。」马靖晃着脚,时不时东张西望,连屋顶的角落有蜘蛛丝都没放过。
竹子的家很穷,早上只有喝粥,没有其他东西吃。竹子的爹瘦瘦的,长相虽好看,但感觉冷冷的。
马靖将大包袱推到竹子面前,「喏,这些衣裳都给你穿。」
梅竹青打开包袱,一件又一件地拿起衣裳,问:「可以当吗?」
「啊。」马靖吃了一惊,抬腿踹他一脚,「我不送你衣裳了!」
哼,马靖跳下椅凳,一屁股坐上门槛,背对着梅竹青生闷气。
梅竹青低头揉了揉小腿,没说怕爹付不出房钱,也知道厨房没米了。
好半晌,马靖回头问:「你都不会跟我说话哦?」
「你在生气。」
「哼。」头一撇,两颊气鼓鼓。
梅竹青无所适从,低头等他气消。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靖再也忍不住的回头主动示好:「别卖衣裳,你没饭吃,我给你饭吃。你没糖吃,我给你吃糖。」
「可以吗……」他想起隔壁的小舜不准他吃婆婆给的饭。
「怎不可以?」马靖直说:「你没有的,我有呀!」
梅竹青滑下椅凳,跨出门槛坐在他身旁。
马靖眨了眨眼,第一次有人肯靠着肩膀呢。虽然他的头发一点儿都不香,人也瘦巴巴,又没有小姑娘家漂亮,可是他看起来好乖唷,就像没人要的小狗儿。
「我一定会把你养胖。」他笑嘻嘻地保证。
梅竹青安静地想着自己有东西吃,爹就不用很辛苦的养了。凝望空地转角处,内心充满憧憬——爹付得起房钱,买得起米和纸、颜料饼以外的东西了,应该就不会再气他了。
良久,马靖皱眉,两手托腮,灵活的眼儿转啊转,咕哝:「你好无聊哦,都不说话……」
日复一日,马靖不定时拎着一只小提篮,宛如探亲似的走来朋友家,远远地瞧见就嚷嚷:「竹子,我来找你了!」
「嗯。」梅竹青坐在门槛,等人的对象渐渐变成了他。马靖送给他厚棉被,也买过蜡烛、木炭,还会常常买吃的给他。
「我跟你说哦,我忙完了,也吃饱了。」马靖特地拿剩菜剩饭来给他,「我夹了好多肉,不许阿祥和朱掌柜吃。」他要留给竹子,深信竹子就会像小狗儿一样服从。
「嗯。」梅竹青伸手捧来小提篮,接受他的照顾。
「你爹又不在啊?」马靖探头瞄了瞄屋内,真的没看见人。
「嗯。」
「你好可怜哦,不像我还有爷爷,小阮、长生……」他说着自己的身边有其他大人会照顾。
梅竹青低头吃着他给的食物,像没听见似的一点儿也不羡慕。马靖陪着他坐在门槛,穷极无聊地看着空地上渐渐聚集几名孩童,人手一支木棍,预备玩击球。
为首的小舜嚷嚷:「打输的人要被人弹耳朵。」
邻家的孩童一致说:「好。」
在地面画了两条线,大伙儿分成两队,东奔西跑地追逐小球儿。
马靖蹦了起来,奔上前去,一脸嘻笑地问:「我也要玩,可不可以?」
小舜挑眉一瞪,伸手朝矮屋的门口一指,「你是他的朋友?」
「是啊。」
「嗤。」难怪常常看见他来找那个讨厌鬼。坏心一起,小舜说:「可以,但是你打输了,他要让人弹耳朵。」
「哦。」马靖回头嚷道:「竹子,你听见了没有?」
梅竹青点头,有听见马靖叫得好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