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自取其辱
李延年看了竹简上的小字,脸腾地红了。
司马相如拱手,道:“骠骑将军真是好文采,佩服!”
李延年也讪讪地称赞,“好文采。”
霍去病以礼相还,道了声不敢当,正要离去,刘彻却到了。
“朕听说有人在考骠骑将军呢,呵呵,是什么,朕也来看看。”天子轻笑着,拿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李延年,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发问。
李延年道:“陛下严重了,是臣仰慕骠骑将军文采,便求词一首,不想惊动了陛下,臣有罪。”
“是这样吗?”天子扭头看向霍去病,问道:“果真如此么?”
霍去病感觉这气氛有些诡异,心里莫名的厌恶,抿了下嘴,并没回答天子的问话。
刘彻看向司马相如,又问:“卿家以为如何?”
司马相如拿过竹简,递给刘彻,道:“好词。”
刘彻接过竹简一看,当场愣住,“子峘,这真是你写的。”虽是发问,但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竹简上,字迹虽小,却是苍劲有力:“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刘彻大声赞道:“好词,好词。李卿,你擅谱曲,那现在就把曲子谱出来,朕与骠骑将军还有司马卿家洗耳恭听。”
李延年心中叫苦不迭,陛下这是当真为难自己,当场谱曲,曲子是否押韵,那不还是全在天子一句话么。硬着头皮,答道:“遵旨。”
刘彻端坐在书案后,左面坐着霍去病,右面坐着司马相如,三人目光齐聚,望向冥思苦想的李延年。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刘彻问道:“可能谱好?”
抹把汗,李延年小声答道:“陛下恕罪,臣技拙,一时不知该如何为该词谱曲。”
“是么?”天子冷笑:“李卿最擅长填词谱曲,也有技拙的一日?”
李延年两腿发软,扑通跪倒,“陛下,臣知罪。”
刘彻面色一沉,大声道:“李卿,朕命你临时谱个曲子,你却说技拙,那是不是朕让你带一队人马,你可以顺利打到匈奴王庭?”
“陛下,臣知罪!”李延年伏身叩头,再不明白天子的用意,那就真是傻到无可救药了。
天子哼了一声,“我汉朝男人当血性,身经百战,方可换得边庭安。李卿觉得一首律词,若是能令匈奴退居漠北,永不来犯,那朕可以每日令我朝武将皆习音律。朕倒要看看,匈奴来犯时,协律都尉是否当场谱一曲,即可令匈奴退兵。”
李延年心下了然,这是天子在给霍去病出气,自己终是无法和霍去病相比。今日一事,只怕难以善了啦。
刘彻看了看跪于案前,抖如筛糠的人,故作惊讶,“李卿,何事如此畏惧?”
李延年叩头如捣蒜,连声道:“陛下,臣知罪,还望陛下饶恕臣……”
天子看看左右,佯作不知,“朕不知李卿犯了哪条律法,这张汤也不在,卿家说朕该饶恕你什么呢?”刘彻托住下巴,似乎在苦思,忽然道:“有个办法,李卿可以问问骠骑将军,该饶恕你什么?”
霍去病和李延年同时一愣,只有司马相如心中暗乐,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坐壁上观。
李延年恍然大悟,也不敢起身,膝行至霍去病面前,连声道:“骠骑将军,是下臣错了,将军大人大量,就原谅下臣这次吧。”
霍去病看向天子,见刘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浑身不自在,竟有一种置身后宫妃子争宠的闹剧里的感觉,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该说什么。
刘彻见霍去病不说话,唔了一声,道:“李卿啊,朕不得不提醒你,这赔礼是讲究诚意的,难道不知奉茶赔礼的规矩么?”
李延年是宦臣,哪会不知道规矩,晓得不按天子的意思做,今日的事情是善了不得的。自己受辱倒好办,若是牵连了妹妹就不好了。
倒了一碗茶,李延年将茶碗高举过头顶,道:“下臣知错,下臣奉茶给将军赔礼了,望将军海涵,不予下臣计较。”
霍去病厌恶地看眼李延年,心中一阵鄙夷,懒得和他说话,站起身,对天子道:“陛下,臣久坐不舒服,想到太液池走走。”
没等天子发话,霍去病已经迈步离开,这边司马相如也向天子行礼请辞,然后追霍去病了。
天子轻叹一声,“这子峘,真是不知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听天子此言,李延年大喜,以为天子饶了自己,大喜,但天子接下来的话,让他入坠冰窖。
“朕就说嘛,这赔礼是讲究诚意的,现如今,这骠骑将军走了,看来是李卿心意不诚。这样吧,朕去劝说下骠骑将军,李卿就在此等候吧。”
李延年不敢说别的,只能道遵旨。
天子转身也离开了,李延年咬了咬牙,把茶碗置于案上,刚想起身,天子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原来刘彻并没有离开,见李延年要起身,天子走了过来,颇好心地提醒,“李卿,一定要有诚意。这茶水一定要一直举过头顶,必须让骠骑将军喝了,方算礼成,才可起身。”
李延年无奈,只得把苦水往肚里咽,重新端过茶碗,高高举过头顶。
刘彻大声道:“好,这才是一副心意诚诚的样子。李卿莫急,在此等候,朕这就去劝骠骑将军回来。”
刘彻转身也走了,走几步不忘回头看看,心里一阵好笑。
一旁内侍见李延年举着茶碗,跪于案前,明知这是天子借故令他罚跪,也一旁偷偷窃笑。
天子很快找到霍去病,低声问:“子峘,方才可是故意离去?”
霍去病看看旁边司马相如,支支吾吾。
司马相如微微一笑,向天子躬身行礼,很识相地告辞而去。
天子这才大笑出声,“子峘,朕没想到,你也学会整治人了!”
霍去病脸一红,道:“陛下,臣……”
天子摆手,没让他说下去,却道:“子峘,几个月不见了,陪朕好好说说话,不提那李延年也罢。”
天子“劝”骠骑将军一去就是两个多时辰,李延年跪在书案前一动也不敢动。两臂又酸又木,几乎感觉不出还是自己的。
这时,脚步声传来,是霍去病回来了。他奉天子之命,前来取那时他所做的那首词,等到了近前,才发现李延年还举着茶碗跪在原地。
李延年终于等来了霍去病,如见到救星般,刚想请他喝茶,双臂却不听使唤,垂了下来,茶碗落地而碎。
李延年拖着酸麻的双臂,抱住霍去病的腿大哭,“骠骑将军,下臣知错了,饶了下臣吧。下臣实在无力再给将军奉茶了,求将军别再计较,就饶了下臣这一次吧。将军若是不饶了下臣,陛下定会严惩,望将军开恩呐!”
霍去病这时方明白,原来是天子授意李延年一直跪在这里举着茶碗等自己,怪不得那会天子拖着他不停地谈天说地,这会才让他取竹简。
暗叹一声,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扶起李延年,道:“李大人,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这个事过去了。”
拿起案上竹简,霍去病不再理会李延年,直奔宣室殿。
这边,李延年跪了两个多时辰,刚才硬撑着在霍去病扶他起来的时候站稳了身子,现在,两腿打颤,再也坚持不住,扑通一声,倒地不起了。
陪天子用过晚膳,霍去病刚想提出告辞回府,刘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道:“子峘,别回去了,今晚再陪陪朕,朕很想和你说话。”
“陛下。”霍去病似有些为难,“陛下,可否让臣歇养些时日?”
刘彻静静地望着面前的人,似要把他的心底看穿,最终,还是叹息一声,“子峘,你一走这么久,难道就一点也不想朕么?”
“想。”霍去病实话实说,但他更想保住他们这个孩子。
天子移到霍去病身边坐下,一手探进他的衣襟,在胸前的珠圆轻轻抚弄,不出意外,听到他的浅吟。
当天子的手向下游移的时候,刚还沉浸在虚无的欲念中的人,猛地清醒过来,一下握住刘彻的大手。
“陛下,臣、臣不想。”霍去病挪过身子,慢慢跪在天子面前。
刘彻眼里闪过一丝哀伤,以为他还没忘记那次侍寝的事,收回已经伸出的手,“那,朕不勉强你。”
天子起身,道:“天也不早了,就寝吧。朕不碰你就是,别害怕。”
龙榻上,天子和他心爱的人,各自占据左右两边,竟使两人中间空出的地方能容纳几个人。
“子峘,你还是无法忘记那次是么?”刘彻问道,两眼则呆呆地盯着镶嵌各种珠玉宝石的帐顶。
“臣会努力忘记,但陛下要容臣一些时日。”霍去病淡淡地回答天子的问话,两手缩在被里,小心的安抚腹内此刻处于兴奋中不停踢踹的胎儿。
“走了几个月,都没忘记是么?”天子有些失望,又问他一句。
“陛下,有些伤,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
天子闻言,翻个身,看向霍去病,似下了很大决心,道:“好,朕给你时间养伤。”
42.冠军产子 一
天气渐渐转凉,霍去病和天子告了假,在自己府内,悠然地迎来了元狩二年的冬天。
冠军侯府上的当家主母如今身形臃肿,行动已是非常不便,然苏若依然亲自伺候霍去病的饮食起居,而侯爷也多有钱帛相赠,在外人看来,夫妻关系甚是融洽。
天气越来越冷,北堂勋近来非常忙碌,府中两个产子之人日期已近,而这瞒天过海的事情,要尽量做好周密安排,方保万无一失。
他已经陪霍去病秘密前往南山一次,老人仔细检查问诊之后,只说时候还早,待胎儿有了动静再过来。最后,老人嘱咐了一些平日里该注意的事情后,就打发他们回来,令其好好休养。
待把一切都准备好后,北堂勋把冠军侯身染贵恙的消息悄悄散了出去。
天子自霍去病告假赋闲在家后,一直履行若言,没有宣召他入宫。这次得到他染病的消息,也没有遣御医去核实,只令琅琊跑了几次探视,并带去大量补品和珍贵药材。
琅琊几次探视,均是隔着素帐,影影焯焯看到床榻上的人,慵懒倦怠。听其说话,不过几句,就气息渐粗,似是非常疲惫。
未作多想,琅琊嘱咐北堂勋,说是天子甚为挂念冠军侯的身体,命他们小心伺候着,不得有误。
这次没有引起天子的怀疑,霍去病总算松口气。
伸手抚上即使没有常人明显,但也隆起不少的腹部,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一天就快来了,只要把这孩子平安诞下,这十个月的苦累就算没白受。
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喊道:“建功,建功在吗!”
听到霍去病在叫,北堂勋掀开棉帘,大步进来,担心地问:“将军,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霍去病摇头,淡淡地说:“派几个得力的人,帮我访查原平阳县吏霍仲儒的下落。记住,查到住处即可,不可惊动他。”
北堂勋一愣,但不多问,应道:“明白了。”
霍去病翻个身,吁口气,道:“建功,好累啊!这几日,我都不想动。”
北堂勋面带忧色,道:“将军,日子近了,比较辛苦。再忍忍吧,等小公子出生了,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是公子?”霍去病似耍赖般道:“要是生了女儿,怎么办,拿你儿子赔么?”
北堂勋轻笑,“将军怎么知道苏若会生儿子,若是女儿,难道将军也赔我一个儿子吗?”同样的话,原封不动,又还给了霍去病。
呃?霍去病坐了起来,瞪了北堂勋良久,负气道:“赔,赔你一个女婿。”
北堂勋大笑,拱手一揖,道:“多谢将军,这个女婿,我提前收下了。”
北堂勋出去后,霍去病又侧身躺下。
自从封侯以来,他不知带着礼物去看望过母亲多少次,然母亲每次均是避而不见,即使传出苏若有孕的消息,母亲也没有因为自己要有孙儿而露面。陈掌虽然每次都热情款待,但是为其子求封的事情,仍不时当面提起,令他很难回答。
只有舅父卫青,一如既往,对他疼爱有加。上善若水的舅父卫青,永远对他那样和善、包容。
而这次,传出佯病的消息,也只有卫青,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听说他不肯叫大夫,以为又像那年发小孩脾气,竟狠狠训了他良久。
卫青,霍仲儒,哪个才算自己的父亲?一个明明是父亲,却从未露过面,更不提呵护自己的孩子。另一个明明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从小对自己呵护有加。
如今,除了卫青,其他家人都把卫青不获天子封赏的事归咎到霍去病头上,令他百口莫辩。
最初说他媚上谋宠,到现在又说他夺了卫青军功,明里没有什么传言,但暗地里难听的话早已悄悄传到霍去病耳朵里。
心里苦闷不得纾解,霍去病想起了霍仲儒,如果有父亲在自己身边,就不会是这样了吧!
一夜风雪过后,天地一片银装素裹。
年关已近,突然普降一场大雪,被民间视为祥兆,家家求神祷告,祈求来年五谷丰登。
偌大的未央宫,到处可见清扫积雪的宫人内侍。个别淘气的小宫女,一边打扫庭院,却不忘攥几个小雪球,趁同伴不留意,塞入同伴的领子里,引起尖叫连连。虽有管事内监不时呵斥训教,但大多也是无奈苦笑。
天子站在露台上,看着那些胆大的小宫女放肆的行为,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那还是霍去病第一年,身为侍中,伴驾御前时候的事,也是一夜鹅毛大雪。
霍去病奉命为天子去庭院折梅枝,不想竟被天子“偷袭”。当时正全神贯注折梅枝的霍去病,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攥的很硬实的雪球,挟着一阵疾风而来,一时闪避不开,正打在后颈。
天子放声大笑,霍去病再急再恼,也不敢在天子面前表示不满,那气鼓鼓的样子,一直印在天子脑中。也是那次以后,每年下雪,天子都会让霍去病为他折梅枝,不过就是“偷袭”没有再成功过。
子峘,下雪了,朕等着你折梅枝呢!
琅琊一阵小碎步行至天子面前,躬身行礼后,禀告:“陛下,所赐之物,已经送去长平侯府和冠军侯府了。”
“嗯。”天子收回视线,问:“他可好些?”
琅琊低下头,“陛下,冠军侯精神还好。”
“那,辞岁的宫宴,他可说要进宫来?”刘彻有点后悔,答应了子峘那件事,如今这天子当的真是窝囊。
“陛下。”琅琊轻声道:“冠军侯的妾室苏若不日即将临盆,所以冠军侯托奴才向陛下请罪,宫宴不来了。”
刘彻攥了攥拳头,道:“朕知道了。待冠军侯的子嗣降生后,让皇后选些礼物送过去吧。”
……
一场大雪,天气一下变得异常寒冷。
苏若怕冷,室内生着旺旺的火盆,即使这样,女人还是披着厚厚的棉氅,缩在卧房不出门。
桌上,是女人亲手缝制的婴孩的衣服,高高的一摞。
眼看天色渐晚,女人起身,每天这个时候,她要为霍去病精选晚膳。
正要托着肚子往外走,北堂勋已经急匆匆进来,拉住女人的手,“快看看将军,情形不大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