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璧看到苏小缺微微一晃往前一倾,背脊却立即挺直,不作丝毫停留,更不回头,已策马飞奔而去。
寒风夹着大片雪花厉声呼啸,苏小缺衣袂头发飞扬卷舞,鲜血也随之洒落,谢天璧原地静立着,冰冷的脸颊突的一热,迟疑着伸手摸去,却见鲜红,竟是苏小缺的血。
苏小缺一路急奔下山,背上的刀伤虽深却不致命,天生极好的愈合力令血也开始慢慢凝住,心中却是空荡荡的无所依托。
幼时待自己好,从不曾让自己冻着饿着,教自己武功,教自己喝酒的路大叔,就这么死在自己一手改制的弩箭下,而让他取道烟霞山的书信,更是自己亲手笔写下的催命符咒。
谢天璧冷静而缜密地策划了一场屠杀,也许他不曾想取路乙性命,但连弩并不长眼,他是始作俑者,苏小缺自己却是执刀凶手。
茫茫然看向前路,苍穹野原正是一半风遮,一半雪埋,不禁一个激灵,如冰水临头,方知自己终是错无可恕,进退不得,一时全身似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越来越冷,再没有一丝温度,终于连寒冷的感觉都不复存在。
谢天璧看着指尖那滴血渐渐凝固成一个凄绝的伤口,始终面目沉静,挥手唤出两名暗卫,吩咐道:“你二人沿途保护,若他途中出事,你们也不必活着。到丐帮总舵,记得说……”
咬了咬牙,“苏小缺小子敢来赤尊峰盗取消息,已被我们少主重伤,这一刀手下留情,只当是同门数年的交情,改日定当割下苏小缺的脑袋,看你们丐帮还有何面目立足江湖!”
两名暗卫领命而去,谢天璧握刀的左手却开始轻轻颤抖,越抖越是厉害,学刀十数年,第一次有种无法自控的感觉,右手搭上狠狠握住,却连全身都剧烈哆嗦,如树梢枯叶,几欲坠落。
谢天璧心如明镜,几乎可以预知,没有苏小缺的牵挂和羁绊,自己的武功和赤尊峰的霸业,会突飞猛进,会更上层楼。
但那些快意长歌,风动云涌的心境,那些笑傲顾盼,横峙天下的欲望,那些池畔惊雪,更待落花的闲情,那些枕畔对视,夜话秋雨的情思,已无人分享地沉寂褪色。
得与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却令人悔而束手,心丧欲死,
谢天璧在暮色苍茫中回首一望,风雪已满山。
数日后,谢天璧去西峰,与谢不度用红泥火炉新焙了酒,烤着山鸡雪兔,对坐小酌。
谢天璧瘦许多,右脸刀伤从眼下直到嘴角,在棱角分明的轮廓里,又刻下一道血色相思的痕迹。
谢不度看着他的脸伤,道:“怎么不去找程子谦除掉条刀疤?”
谢天璧抬手摸摸,笑道:“难看吗?”
谢不度喝下杯酒,看他一眼,“不难看,倒是更增男子气概。”
谢天璧道:“程子谦也这么说,所以我让他用了蚀金錾玉膏,这条刀伤永远便留着了。”
谢不度看着雪花卷舞,叹道:“冬来啦,我也不知能不能熬过年……你放走苏小缺很对,这孩子看着随和,骨子里却倔得厉害。爱一个人,估计就是一生一世一辈子,再不管他架桥铺路还是杀人放火。你若还不放他走,只怕从此恨你也是一生一世一辈子,更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定然是当了皇帝就会灭你满门,做了乞丐,饿死也不会再来找你。”
凝视谢天璧的双眸,道:“要灭丐帮,自有很多时机,要留一个人,也有无数的办法,为何你这件事做得如此狠辣突兀?”
谢天璧默然片刻,声音里有不自觉的颤抖:“爹,我是害怕,跟他在一起越是开心,我越是怕他离开……”
谢不度深叹口气,知他虽是情根深种,却偏不懂得如何去爱,终是铸成大错。
谢天璧突然叫道:“爹……”
谢不度微微点头,“你是我唯一的孩子,赤尊峰也好,江湖也罢,都比不上你能肆意而为,活得自在……想去寻他就去吧,这里有我。”
谢天璧喉头略哽,举杯与谢不度相碰,道:“我实在不敢想,他万一真被丐帮处死……我速去速回。”
两人刚要饮尽,却见水莲子急匆匆快步上前,报道:“唐门唐一野要见少主和苏公子。”
谢天璧略思量,道:“你带他去主峰等。”
起身跪倒磕个头,道:“爹,我这就去了,唐一野大概也是为苏小缺之事而来,我走之后,您多保重。”
谢不度颔首,自斟自饮,道:“去吧!”
唐一野锦帽貂裘,衣饰华贵,脸色却憔悴不堪,眼窝深陷一圈儿黑,若是苏小缺见了,定要取笑他纵欲过度一脸衰样。
一见谢天璧,唐一野立即奔上前来,厉声道:“小缺呢?我要带他走!”
谢天璧不疾不徐,甚是宁定,“你都不肯到白鹿山见他,现在又要带他去哪里?唐家认他了?要他了?”
唐一野压下怒火,道:“你害小缺犯下大错,中原武林再不能相容,我已跟父亲说过,唐家会把小缺接回,好生看管照顾。”
谢天璧道:“如果小缺不愿意跟你去,怎么办?”
唐一野沉声道:“事到如今,他也该醒悟,不管如何,我是他大哥,定要将他带回去。”
谢天璧看他脸担忧焦急,心中一软,叹道:“我宁肯他跟你回去……”
转身进屋收拾行装,唐一野紧随其后,道:“干什么?”
谢天璧迅速打一个包裹,带了些伤药金银等物,负在身后,低声道:“小缺已回丐帮,我这就去帮你把他救出来,至于他脱身后,愿意回唐家还是去别处,我都不会阻挠,只顺着他的意思。”
唐一野惊恐愤怒之极,道:“他回丐帮?你竟让他回丐帮?”
捏着拳格格作响,忍不住一拳挥过去,正中谢天璧胸口,谢天璧闷哼一声,微微一晃,脸上掠过一阵血红,唐一野悲声喝道:“他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谢天璧默默站稳,真气在胸口略一旋转,脸色已恢复正常,并无内伤,知唐一野下手不失分寸地留了情,当下也不罗唆,道:“总之一切都是我不对,咱们立即动身,你撑不撑得住?”
需知唐一野听闻丐帮消息后,震惊之余,立即做决断,深知此事重大,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先求得唐清宇担下苏小缺勾结魔教一事。
唐清宇想了一日一夜,唐一野也跪了一日一夜,唐清宇终是不舍得,修书以唐家掌门的身份与丐帮求情,直说苏小缺是唐家血脉,一时糊涂,做下错事,唐家定会废去他一身武功,严加看管,再不让他涉足江湖半步,恳请丐帮莫要再行追究,日后若有差遣,倾尽蜀中之力,也当报答。
唐一野怕迟则生变,又亲自前往赤尊峰接回苏小缺,半个月来马不停蹄,从蜀中直扑塞北,本已是疲倦欲死,此刻却毫不犹豫,道:“走!”
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一指的刑刀,在火光摇曳下,刀锋闪过一点青光,仿佛寂寞的流萤。
丐帮刑堂里甚是阴森破败,苏小缺已被牢牢缚在地上一特制木板上,手足都穿过钢圈,动弹不得,脸色却甚是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空茫,却又是纯然的如释重负。
蓝老三执法多年,却是第一次觉得手足发软,忍不住求道:“金长老!少帮主已然认罪,又是千里迢迢回来拜祭路帮主……”
金五两摇头,却叹道:“若非如此,一会儿便是三刀六洞之刑,留他命,已是成全当日周帮主的遗愿,也是顾及唐家掌门的面子。”
荆楚额束白布,双目红肿,却蹲下哀求道:“小缺,那两个魔教妖人说的是真话,对不对?你是替咱们去赤尊峰盗取消息,却反被妖人算计,才误事,因此才被那魔头砍伤,对不对?”
苏小缺轻声道:“不是,我的确叛了丐帮,入了赤尊峰,虽然不是有意,但的确是我害死路帮主。”
荆楚忍不住巴掌抽上他的脸颊,“怎么偏偏是你?你这般糊涂!竟这般糊涂!”
苏小缺脸颊迅速肿起,仰起头凝视荆楚,见他满脸痛惜愤恨之色,道:“对不住,荆大哥,是我错。若是还肯信我一次,昨天写给你的方子你收好,按方抓药给顾大叔内服外敷,日后断臂处再不会留有遗患。”
金五两重重叹口气,道:“小缺,以后你便不是丐帮弟子,受刑完我着人送你回唐家,他们自会好生照顾你。”
苏小缺惊,急道:“金大叔,你看着小缺长大,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我不回唐家,若是有人来找,你们便说我死了吧。我以后远离江湖,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大叔,小缺求你了!”
说着头颈低垂,用力磕在木板上,只片刻功夫,额头便青紫出血。
荆楚不忍,道:“好,我答应你就是……”
苏小缺大喜,笑道:“多谢荆大哥!”
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两人玩闹相处之时,彼时苏小缺飞扬灵动,灿若朝阳,最是一派真明朗,哪有半分能想到此时般罪孽深重、生不如死?
荆楚鼻中一酸,再看不下去,转身出刑堂,两滴眼泪却落在地上。
第三十五章
蓝老三一口烈酒喷在锋刃上,短刀似乎有了生命,一手握住苏小缺的手腕,声音浑浊而无奈:“小缺,别怪你三叔手狠。”
苏小缺的手指仿佛秋白色的蝶翅,微微动了动。
刀锋刺入肉,深可见骨,挑出手脉,苏小缺喉咙深处发出小动物似的哀鸣,想挣扎却毫无力气,只听崩的一声轻响,手筋已割断,鲜血怔了一瞬,才激涌而出,流淌到地上,渗入泥土,苏小缺的胳膊抽搐了一下,只觉得心脏被重重拧了一把。
右手,左手,蓝老三额头上有汗珠,苏小缺脸上脱了色,头发湿淋淋地盖着脸,星辰春水般的眼眸黯淡无光,嘴唇直哆嗦,已然痛到神志模糊。
两根粗大的手指扣住脚踝,苏小缺的脚踝殊异于常人的纤长优美,足尖轻地,身形展动开,鸟迹鱼落,勾留无痕,便是名满江湖的狐踪步。
脚筋比手筋更麻烦些,蓝老三换了勾刀,下手精准,刀身没入苍白细致的肌肤,牢牢勾住脚踝筋脉,从脚筋下穿过,啪的一声,割断,并没有让苏小缺吃多余的苦头。
玉白的筋茬儿半露在脚侧,血如泉涌,淌得地上像刚经历一场雨,湿得透了,踩着叽叽咕咕的响,苏小缺听着忍不住恶心,只觉得自己飞旋着往黑暗里坠落,轻轻吐出一口气,彻底昏死过去。
蓝老三洗净手,却见金五两不知何时已走出刑堂,忙趁着苏小缺昏过去不知道疼的当儿,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拿过一条毯子裹住,抱起出刑堂,走到街道拐角处,特意寻个避风的屋檐角落,就要轻轻放下。
苏小缺脸色惨白,脑门上沁出冰冷的汗珠子,微蹙着眉,似乎觉得有些寒冷,挣扎着往蓝老三胸口温热的地方贴。
蓝老三咬咬牙,将他放好,想了一想,脱下棉袄,给他裹上,又用毯子盖好,这才踩着积雪离去。
细碎的雪花淅淅簌簌的密密飘落,不一会儿,苏小缺漆黑的头发便被扑进屋檐的细雪沾染成一片惨白。
这日一清早,金五两正与荆楚在临州总舵商量帮中琐事,便有小叫花来报唐家三少求见,一时领进两个人来,一个面容俊美而憔悴,正是唐一野,另一个随从脸色蜡黄,颊有刀疤,满面虬髯,耷拉着眼皮,瞧着不甚起眼,却是谢天璧扮成。
唐一野与金五两见礼后,直言道:“不知父亲的书信长老收到不曾?苏小缺本是唐家旁支血脉,虽犯下大错,还请贵帮手下留情,晚辈今日赶来,就是想接他回唐家,严加看管惩治。”
金五两尚在沉吟,荆楚抢着道:“苏小缺已经死。”
唐一野脸色登时煞白,“怎么可能?唐家掌门的书信贵帮难道没有收到?”
顿了一顿,口气隐然有威胁之意:“莫不是贵帮当真要与我唐家过不去?”
时值丐帮甫遭重创势力凋零,而唐门却是如日中人才济济,唐一野此言虽无礼,却是打蛇七寸的狠话。
金五两居长老之位近二十年,最是谙熟世故,今时不同往日,风吹过草木就要低头的道理比谁都明白,当即忍怒叹道:“丐帮唐门一向交好,唐三少先莫要着急。苏小缺只是受帮中刑罚,并没有死,不过他死活不肯回唐家,只求远离江湖是非,过平静的日子。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孩子要求也不忍心不答应,那日行刑后,蓝老三便把他送到街角安仁堂,由他自去了。”
唐一野急问道:“他离开丐帮几天了?”
金五两想想,道:“三四天,不过他行动不便,多半还在安仁堂附近,就让蓝老三带们过去瞧瞧。”
到安仁堂,却见雪满台阶,冰冻屋檐,哪里有半个人影?
唐一野心中惶急,大失名家公子风范,一把拽住蓝老三的衣襟,厉声道:“到底在哪里?你……你是不是记错?”
蓝老三也是大急,辩道:“那晚就是把他放里,小缺伤得重,怎可能不见?”
谢天璧已脚踹开安仁堂的大门,直闯而入,四顾一盼,见一管事打扮的人,上前便问道:“这几天安仁堂的外面是不是有个受伤的少年?”
唐一野忙撇开蓝老三,紧跟着进了安仁堂,那人正自发怔中回过神来,刚要大声呵斥,却见谢璧二话不说,从袖子里拉出半截刀锋来,登时吓得腿软,舌头也不灵便了,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有个小叫花子在,在檐下避雪……”
谢天璧心中一喜,“人呢?”
那管事的撇撇嘴,道:“昨儿死啦!没熬过这场雪,给冻死了,偏巧死在门口,你说倒霉不倒霉?”
谢天璧微微晃,声音已经嘶哑难听,“尸体呢?”
那管事的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看这入室强人眼,只见人眼神里又是绝望的狰狞又是欲死的悲怆,不禁起几分同情的心思,温言道:“我们东家心善,便用芦苇席子裹,送到乱葬岗埋了。”
唐一野颗心登时沉下去,眼前一黑,苏小缺的笑脸却在那片朦胧的黑暗里浮出来,伸着手呼唤自己:糖瓜子……唐师兄,过来陪我捉鱼。
一想到以后再看不见苏小缺,再听不到他的声音,更加没有希望听他叫自己声大哥,心里仿佛严严实实堵上铅块,疼痛欲裂,手捂着胸口,眼泪已流下来。
谢天璧却不死心,一手揪着那管事,道:“带我们去看!”
那人挣扎道:“不知道埋在哪儿,是打杂的小顺带人埋的……两位大爷稍等会儿,我这就给您叫小顺去。”
到了乱葬岗,只见一片毫无生机的白,偶尔透出几星肮脏昏暗的颜色,就近一看,有被野狗扒拉出来的尸身残骸,有残破的草席零星的荒草,就是没有半分的活气生机。
那小顺穿得虽旧,却是厚实的棉袄棉裤,看着笨笨的一团暖意,容貌也甚是质朴,带他们走到一处,停下怯怯道:“两位大爷,就是这里了,小人那日可怜叫花儿,在里插跟树枝当香火祭品。”
尸体埋得很浅,几锹下去,就能看见半露在外面的黑发和领破席。
唐一野脑中片空白的木然,已浑然不知所处何地,只顾一锹锹的挖着泥土,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年初和谢天璧联手,在沈墨钩面前救下苏小缺的事情来,如今也是两人起,寻那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谢天璧却是紧紧抿着嘴,斜飞的眼尾透着冷静和狠意,待芦苇席子全部露出,也不用刀,直接一手伸出,撕开芦苇席,手指被芦苇崩出的尖刺划破,鲜血滴落处,却露出那尸体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