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去迎接的他,单薄的衣衫有点这不出夜晚的微凉,他来了后一看如此就赶紧拉着我进屋,我连礼都没来得及行。
他把我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搓着,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我。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
“喜欢这里么?”他抬头冲我甜甜地笑,一边的酒窝深深的。
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前所未有地确定,自个儿确实爱上这个小鬼头了。
。
。
。
转眼秋天已经到了,紫寰园里漫山的枫树都被涂染成了火红和金黄着两种相互交融渐变的颜色,山峦好像都燃烧了起来,热烈夺目到刺痛眼球。宫人们忙着在小径间扫着落叶,一片片的落红宛如凋零的残蝶,有种凄艳非凡的美感。
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也是有中秋节的,而且同样是在八月十五。大概是因为不论在哪个世界月亮都是在每月十五最圆吧?而且秋天又是收获的季节,所以才有这样的巧合。他们的中秋同样是团圆的节日,同样要吃类似月饼的糕点。
这样的大节日,宫里自然是要摆宴的。只不过有资格参加宴会的只有宫中所有眷属,亲王以及比较得宠的臣僚。饶是如此,这也是后宫那些平日里难得面圣的夫人御少们少有的机会,所以到时肯定又是一番争奇斗艳。
我却没有特别上心,反正现在小皇帝几乎天天来我这儿,勾引什么的已经不需要了。
这些日子我按照瑾叔交代的,深居简出,连文书司都很少去了。所以也不知道关尚翊啊洪酌啊段熙和啊他们都是怎么个光景。我每天就是在屋子里看看书画画画儿,然后期待着小皇帝晚上来跟他玩闹,听他弹锦瑟。他知道我爱听,便干脆搬了张锦瑟到我屋子里。
中秋那天,我穿上一件刺绣了简单花式的淡绿色纱罗衫,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但也没梳什么复杂的发式,就只是像平时那样将上半部分的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用飘带装饰,余下的就披散在肩头,就这么参加宴会去了。
果不其然,所有妃嫔都光彩照人。尤其是惠公子,他今天穿了一身海蓝色华服,眉目间妆也上得清淡,颇有种仙人一般的出尘脱俗。
我的品阶还是才人,所以依旧跟夫人们坐在一起。我反射性地看了看关尚翊洪酌蔡喜等以前认识的人,发现他们还是没怎么变,再往御少的人群里找,一下子就找到了正和人笑着敬酒的段熙和。那股子阳光劲儿还是一模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变啊,我突然有点儿恍惚,之前得宠的一切不会是梦吧……
酒过三巡,小皇帝心血来潮,要和所有人一起到殿外的花园里赏月。于是大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往外走,有说有笑,气氛轻松。一轮银色的月亮当空,毫无缺憾,看起来比平时更大了些。银色的光辉遍撒起伏的花丛,殿中的灯光也透出来,照出枫树的浓艳。
小皇帝和贵公子皇亚父似乎在聊着什么,我也就自己在园子里走着。路上有很多昔日有过几面之缘的才人美人来和我说话,我随便应付几句就躲到一边去了,毕竟实在不擅长这些跟人客套的说辞。
问枫跟在我身后,他担心我着凉,一定要回去拿一件披风给我。我拗不过他,就让他去了。
他临走的时候还冲我笑笑,让我站在远处等他,不然人这么多怕找不到了。他笑得很好看,脸上柔和的线条被月光勾勒得越发温柔宁静。
我左等右等,等了得有一个时辰了,也不见人回来。我有些担心,就琢磨着要不要溜出去找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我殿里的小宫侍跑过来,神色慌张,“才人不好了!问枫刚才冲撞了惠公子,陛下大怒,现在人已经被抓了起来,说是要赐死!!!”
第二十六章
赐死两个字宛如轰雷一般在我耳朵里回荡,我愣愣看着那宫侍,不甘心一样又问了一遍,“赐死?”
小宫侍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问枫待人一向温柔和顺,这些年纪不大的小宫侍最是喜欢他的。
我立马抓住他肩膀,“到底怎么回事儿?!陛下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点鱼塘那儿,刚才问枫给才人拿了披风,路上遇上惠公子的宫侍刁难,就吵了起来。谁知道惠公子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人把问枫抓起来,还要把才人的披风扔到点鱼塘里去。那可是陛下赏赐给才人的,问枫一着急就去抓,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惠公子碰到水里去了!”
我听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小宫侍的话似乎远远地飘在天际,“后来陛下来了,惠公子身边的含阳就说……就说才人欺负人……就连才人一个小小的宫侍也敢企图害惠公子……”
“放屁!!!问枫那么好欺负的人怎么可能和人争执?!他们明摆了是在找茬儿!”我又急又怒,抓着那小宫侍就说,“快带我过去!”
我也顾不上宫里无事不得乱跑的规矩,拔足狂奔,好几次差点撞在人身上,也顾不上看撞上的是谁,只知道一个劲儿猛跑。
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儿就杀人呢?问枫明明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点鱼塘是太液湖蜿蜒过来,在鹿鸣殿附近形成的一个小型的湖泊,里面饲养了无数条金红鲤鱼,每日围绕着莲叶嬉戏,引得宫人们时常带着点心来这里喂鱼,因此得名点鱼塘。而今天这里却是人影憧憧灯火辉煌,惠公子全身都湿透了,黑发愈发如同墨画,贴在白皙如雪的面庞上。他没有哭,只是面含悲色,静静地靠在小皇帝怀里。小皇帝轻轻拥着他,低声安慰着什么。
我拨开人群挤进来,发现贵公子和德公子,还有几位宾主都在。而小皇帝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到来一样,倒是他怀里的连陌上率先发现了我,一双宛如含入一江秋水的眼睛看向我。
我连忙跑过去,跪到小皇帝面前,“陛下,这一定是个误会!问枫是为了给我拿披风……”
“住口!!”他忽然沉声一喝,这声音中饱含愤怒,轰隆隆的叫人心颤,震得我一时脑中一空,话也说不下去了。
小皇帝缓缓抬起头来,那一张一向甜美的面容此刻却尽数冷凝,黑黑的眼珠深处盘旋着隐而不发的愤怒。这样的表情是如此陌生,他还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我喉咙都梗住了,却仍然记得问枫的一条命都在我身上。我硬着头皮开口,“陛下……”
“你以为朕让你进了紫寰园,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你手底下的人连公子都敢冒犯?!”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是我?!我不敢相信小皇帝居然会这么认为,“陛下!这完全是误会!问枫只是怕我着凉去帮我拿件披风,是有人先挑衅,要把披风扔到鱼塘里,他才不慎推了惠公子!”
“呵呵,你不在场,倒是了解的清楚。”他冷笑道,“是早就想好的说辞么?”
我心下一抖,他居然不相信?
连陌上此时却忽然开口了,声音淡淡的,听起来和顺温柔,隐隐带着几分逆来顺受的悲戚,“陛下,不必如此大动肝火。杨才人是陛下所爱,莫要为臣下伤了和气。”
我靠!!!他居然给老子装可怜!!!我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可是小皇帝居然买他的帐,脱下自己的袍子裹在他身上,轻轻拍拍他肩膀,“胡说,你才是朕所爱,朕必会为你讨回公道。”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尖锐,扎得我挺疼。
他为什么不信我?以他对我的了解,他该知道这不是我也不是问枫啊?
我只好狠狠往地上磕头,“求陛下饶恕问枫吧!他真的是无心的!罪不至死啊!!”
“哼,若是你刚才诚心忏悔认错,朕或许饶了他,可是你不禁不悔改,还企图把错推到陌上身上,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他的声音冷淡,听不出丝毫以往和我缱绻时的温柔,好像另外一个人一样。
他就这么毫无感情地看着我,风轻云淡一般说道,“明早,就把那胆大包天的宫侍处死。”
我怔忡地看着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话像抽象了的符号飘在上空,我怎么也明白不了。
可是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扶着惠公子站起来,脸上的温柔昨天还是给我的,现在却换了对象,“朕现在就送你回去。”
“起驾——”有宫侍高声唤着,身边的人潮逐渐散开,宛如天际时聚时散的云彩。
我看到德公子落下一道怜悯的眼神在我身上,以及连陌上临走时,只对我一人露出的一霎那的冷笑。
此时我脑子里轰然一下,我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让小皇帝走了,他一走,问枫就真的没救了,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追上去,“陛下!!!”
可是还不等我追上,便有几股强悍的力量拉住我的手臂,把我牢牢钳制住。那是两个身材高大的宫侍,大约是得了尹公叔的命令,前来阻拦我。我只能扯开喉咙喊着,“陛下!!!求陛下饶恕!!!求陛下开恩!!!我愿意搬出扶摇殿!!!求你别杀他!!!”
可是那一行人就像听不到我的喊声一样,渐行渐远,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就如同眼睁睁看着问枫被拉上断头台一样。
这从天而降的祸事让我心如刀绞,绝望铺天盖地。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问枫???
那两名宫侍一放开我,我就狂奔向惠公子居住的蒹葭宫。那座宫殿坐落在太液湖畔,是一座被木头架在水面上的华美宫殿,此刻禁卫军森严地守在宫外,因为小皇帝今晚要在这里过夜。
我进不去,就在宫殿的大门外跪下来。我不相信他这么绝情,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他怎么会说变就变??
守在宫门外的宫侍见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跑进去回报了。可是后来他又慢慢走了出来,有些不忍一样看了我一眼。
我不死心,只要今夜没过就还有希望。我就这么一直跪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带上几分肃杀,刺得人心头发冷。
好冷啊,寒意从四面八方拥挤过来,我四肢有些麻木,膝盖也从酸疼到毫无知觉,头脑里也是空空如也的,好像行动迟缓一样。我睁大眼睛看着宫门深处,总觉得过一会儿就会有宫侍出来,又或者是小皇帝亲自出来,就像那天我出门迎接他时一样,温柔地把我拉进屋子里,捂暖我的双手。
中途,那宫侍又进去回报了两次,可是小皇帝始终没出来,也没有颁下任何赦免的旨意。
阳光从远处的山峦后逐渐迸射出来,斜斜地涂染了天际的流云。早起的晨鸟开始呼朋引伴地名叫,叫声缭乱清脆,好像是在唤醒整座沉眠的宫殿。
我就这么怔愣愣地,看着东方那逐渐炙热起来的光团。我麻木地看着,只觉得那光芒像血一样鲜红。
上朝的时辰似乎到了,我看到小皇帝从宫殿深处走出。他仍然那么美,一身红衣,却只让我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张大眼睛看着他,翕动嘴唇。他却在我能开口前冷冷地说了句,“回去吧,那宫侍这会儿早已死了。”
我运转着迟钝的脑子,逐个消化他的字眼,然后我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只记得自己尝试了几次站起来,终于在最后一次成功了。小皇帝那时早已离开,我环顾四周,忽然觉得那漫山火红的枫叶都是问枫,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
可是我回答不了。
。
。
。
问枫是被毒死的,尸体停在外务司。宫中人都认为人死了才可以离开这皇宫,所以死人也自然是由外务司来管理。
我因为伤寒在床上躺了三天。问枫发殡的时候,由于我不能出铜雀门,只好让迁易替我去送他。我一个人在画室里坐了一天,睁大眼睛看着窗外日光缓缓落下。
画架边的瓷罐子里还有问枫调制的朱砂红,他一向是做颜料做得最好的,这点朱砂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我拿起来仔仔细细看着那里面的红色,就像那漫山的枫叶,转瞬间就要凋零殆尽一般的色彩。
问枫是被我害死的。
如果不是我这么天真,以为得了宠就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可以无法无天目中无人,问枫不会死。
若不是我一味占着小皇帝,就不会引起惠公子的憎恨,问枫不会死。
如果我当初听了瑾叔的话,想办法接近惠公子,向他示好,问枫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相信小皇帝的温柔缱绻,没有一叶障目,被他的笑颜蒙蔽,问枫也不会死。
我以为我已经胜利了,却不知道我就像个待宰的羔羊,早已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而我却连自己的好兄弟都救不了。
而那些虚无缥缈的情意……
哈,怪不得段熙和曾经告诫我,千万不要爱上小皇帝。
自从那件事后,小皇帝便再也没来过扶摇殿,也没有传召过我。听说他夜夜栖宿于蒹葭宫,就和以往一样。宫人们都暗自里说着我已经失了宠,还说这也是可以预见的,除了惠公子外,没有一个妃子能真正抓住小皇帝的心。
于是那些平日里时常来这里走动的宾主也不再出现了,饭菜也恢复到了还在翠微院时的水准,入夜后那瀑布轻灵的水声只让人觉得寒冷,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我一直没哭,眼眶干涩涩的。迁易倒是偷偷哭了好几回,他以为我听不到。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习惯性地喊了句“问枫帮我盛碗汤”,直到听到我声音寂寞的回响,才反应过来问枫已经不在了。迁易红着眼睛走过来,将汤奉给我。
我却掀翻了他手里的汤,一拍桌站起来瞪着他,怒斥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还是不是男人!!!你这么哭有用么?!问枫会回来么!!!”
他被我吓到了,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我继续怒吼,“他已经走了!!!被我给害死了!!!你要是真有出息,就给我好好的该干嘛干嘛,别再让人抓住把柄!!!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问枫白死!!!我也绝对不会再让你们任何人出事!!!”
我吼得声嘶力竭,眼睛也在一涨一涨的疼,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感觉。迁易连忙冲过来跪在我身前,抱着我的腰身,悲道,“才人,您别这样,您还不如哭一场呢……您别憋着了……”
我却呵呵呵地笑了,一下子推开他,转过身去用双手捂了会儿脸,平静一下心绪。然后我转过身来看着迁易,已经整个殿里被我吓到的宫侍们,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看着他们每一个人。
“迁易,我们还没输。”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平稳,平稳到都有些发冷了,“以前是我傻,可是我不会再继续傻下去了。”
从前的我怎么会以为我可以就这么简简单单在后宫生存下来,我怎么会以为我斗得过这些在皇宫里住了一辈子的人。所有瑾叔的那些告诫,我为什么没有当真?
皇帝的宠爱是能够依仗的么?是能够相信的么?
这华美的亭台楼阁,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是别人的了。到时候不仅自己,连自己重要的人都保不住,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欺负,被祸害,被杀死。
笙歌醉梦背面,其实是血淋淋的战场才对吧?可为什么这个道理,要问枫用生命来换,我才明白?
我谁也不恨,我只恨我自己的愚蠢。
我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命令道,“哭是只有弱者才会做的,从今以后,这扶摇殿里,谁也不准再哭!”
第二十七章
整个秋天一片阴霾,枫叶终于一点一点凋零殆尽,寒气像是势头强劲的河流一般奔涌过来,天越发的冷了。
小皇帝传召我的时候我正伏在案几上临摹绘本上的骏马图,现在我只能画些国画了,自从出了问枫的事后,我没有出过门,也没人再定期地送油画颜料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