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便!你怎么了!”我吓坏了,赶紧叫迁易进来帮忙。迁易看到这场面也吓呆了,慌忙安排人去御药司找人。我也顾不上被抓,一把将便便抱在怀里,它看起来痛苦非常,嘴角忽然溢出一股股的鲜血。
脚下哐啷一声,我看到了那只空了的燕窝碗,一瞬间一个念头定格在脑海中,我整个人顿时僵硬。
该不会……是那碗燕窝……
这念头将我整个人都摄住了,我全身颤抖,呢喃着便便的名字。它似乎听懂了,睁大一双晶莹的眼睛看着我,眼角有液体滴下。
它在哭呢……它在求救呢……
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就只能抱着它……
还不等他们把大夫找来,便便就停止了挣动。它安静地睡在我的怀里,似乎终于不再疼了。
我抱着它,呆呆地坐在地上。我忽然觉得整个人都不存在了,在这冰冷的空气里融化,什么也不剩了。
迁易哭着,说着什么公子你清醒一点,便便已经死了。他们想要把我怀里的便便抱走,但是我本能地推开着他们。
如果不是那时便便蹭着我的腿撒娇,喝下那碗燕窝的就是我。
我觉得,我抱着的不是便便,而是我自己的尸体。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感觉有东西终于溢出眼眶,喉间泛上一阵阵的腥甜。
在瑾叔和迁易惊恐的目光里,我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
。
。
。
没想到,我睁开眼睛后,第一个看见的居然是赵雁书。
当时他正坐在床边,侧着身凝视着我。见我醒过来,他仍然静静地凝望着我,脸色苍白如雪。
有一霎那,我似乎有些迷茫,搞不清自己是在记忆里的哪一个节点。然而当我走过一个个的节点,最后停留的却是最可怕的一个噩梦。
此时再见他,我发现自己的心口已经不会疼得那么撕心裂肺了。只有不绝如缕的钝痛,一直一直持续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却没想到在下一瞬就感觉有东西溢出眼眶。我尴尬非常,却也来不及掩饰了,干脆就这么看着他。
反正不论我再怎么伪装,他也全都能看透。我早就把自己剖开了,陈放在他眼前了,不是么。
他见我如此,竟也微微动容,眼睛中一霎那泻出深沉浓厚的悲哀之色。但是他很快转过脸去,所以我不知道,那一眼的凄凉,是不是我的臆想。
“给你投毒的厨子,朕已经处决了。”他低声说着。
我却笑了,轻轻地笑了两声,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不笑了。我说,“我跟厨子无冤无仇,他怎么会毒我呢?”
“他曾经是欧阳琪的御厨,大概是为主报仇吧……”
“陛下……”我看着头顶织绣的孔雀图案,“我活着,对你已经是最大的威胁了,是么?”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却没有说话。
我坐起身来,想用袖子擦干眼角。然而一只手忽然轻轻抚上来,拭去那几滴湿润。
他的眼眶竟然也红了,自己却似乎根本没有感觉似的,一下一下地擦着我的面颊,到最后却变成了留恋的轻抚。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
他哭什么呢?是觉得对不起我么?
我不需要他的怜悯,我要的,他永远也无法给我。
我们相互望着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连空气都笼上绝望的色彩。
“雁书,哪怕一点点,你爱过我么?”我听到我低声问。
他的眉头皱紧又松开,他冰冷的手有着些微的颤抖。
“没有……”他最后说道。
。
。
。
之后的几天里,我先写了一封信,让外务司的人为我送去鹿京的一家古董店,之后又清点了一下自己这三年来收到的所有御赐的金银珠宝,以及自己从御少一直到公子的俸禄。之前因为雇佣飘渺宫为我做事,花去了不少,但算下来仍然有一笔可观的财富。
我将这些东西统统计入了内务司的帐里,将五分之二的资产记在瑾叔名下,五分之一记在迁易名下,剩下的均匀分给了宫里众人。当然这一番行动我是暗自进行,就连迁易都不知道。
之后,我又去见了见关尚翊,向他拜托了一些事,然后将自己的几幅画,连带着我惯用的画具都送给了他。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把迁易送给关尚翊的时候,迁易哭得撕心裂肺的,好像被遗弃的小狗一样。我拍了拍他的头,告诉他去了关修缘那里要听话,别再说话不经过大脑了,然后就背过身去,进了内殿,关上了大门。
迁易走后,瑾叔站在门口,微微皱着眉看着我,“我怎么觉得,你小子跟在安排后事似的?”
我嘲笑他,“去,我像会自杀的人么?”
自从杜若被封为皇后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还是抽出时间来写了一封信,让瑾叔帮我带去交给他。
瑾叔去了,应该就不会回来了。因为我拜托杜若给瑾叔在椒房殿里找一个总管的位子。杜若是个善良的人,况且跟瑾叔关系那么好,一定不会出差错。
那一天的夜晚,我遣退了所有的下人,独自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宫殿。碧绿的纱帘在幽蓝的月光中轻柔曼舞,空灵的水声好似一直能流淌到永恒中去。
我最后一次看了看这华美的宫殿,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似乎存留着那么多的回忆,让人不忍割舍。
我对着它们一一道别,然后挥手碰落帘幕边的烛台。跳跃的烈焰刺痛了我的瞳孔,那样明丽的色彩,那样炙热的温度,怪不得飞蛾即使灰飞烟灭,也要不顾一切地扑向它。
我想,这就是结局了吧。
。
。
。
大晏崇顺帝十年四月,紫寰园扶摇殿走水,贤公子杨钧天薨于火灾之中。崇顺帝悲恸万分,以正宫之礼厚葬其衣冠。
这条消息以皇榜的形式传遍全晏国的时候,我已经被飘渺宫的人护送到了巫谢族。此时的巫谢族已经重新繁荣起来,村落在大山里蔓延,人丁也逐渐兴旺。老族长年纪已经太大了,他们选出了新的族长,每日在山坡上开垦田地,在草原上放牧牛羊。
对于我的到来他们倒是十分开心,每天天人天人的叫我。不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肯改口,到后来我也就放弃了,随他们叫去。
我一个人住在离巫谢村隔着一条小溪的一间茅草屋里。窗前开了一树的茶花,粉嫩的颜色看起来柔软而精致,淡淡的香气粘连在衣袖之间。偶尔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会来找我玩,我教他们打篮球,跟他们一起在草地上打滚,看着头顶游移而过的流云,变换着稀奇古怪的形状。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有时候却还是会从梦中惊醒,脸上挂满泪痕。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总有一天我会等到天狗食月。现在的我,只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活,不再依靠任何人,不再爱上任何人。只为了我自己一人而活。
即使真的等不到,如果能这样,每天出门种种菜,坐在溪边钓钓鱼,看看天上的流云,无喜无悲地走下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到最后,每个人都是孑然一身的。就算有爱人陪在身边,走向生命尽头的,还是只能有自己。
我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一年后,还是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澜。那一日,朱染带着一些侍从在草原上游猎,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巫谢族附近。也不知道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竟然突然决定来看一看这个曾经被晏祈两国的战争夹在中间苦不堪言的部落。
于是我和朱染再一次相遇了。他仍然是锦衣貂帽,高高地骑在白马上,俊采无双的样子。
他看见我,吃了一惊,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我邀请他到我屋里坐了坐,路上他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我是外星人似的。
我给他倒了杯茶,笑着说,“干嘛老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他连忙收回视线,一向冷峻的面上,竟微微现出几分窘迫,“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你对晏国的消息还是这么灵通。”我啧啧地摇摇头,“还在惦记着侵略我们国家呢?”
“原本要打下晏国,也是为了圆我父王一个心愿。不过现在他已经走了,我对于战争,并不十分热衷。”
我喝了一口热茶,问他,“你父王是不是也爱上杜谦了?”
他有点惊讶,“你如何得知?”
“猜得。”飞将军传里写过,杜谦曾经被祈国先皇俘虏,但是竟然奇迹般的生还了。我想杜家的人似乎都是万人迷的体制,就瞎猜了一番,没想到猜中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父王当年为了杜谦,同意与晏国休兵。没想到后来晏国的皇帝却那样对他的挚爱。所以他一直想要拿下晏国,除了要夺取更多的土地,也是为了给自己的爱人报仇。”
我笑了,“你父皇看来也是个情种。”
“情这种东西,害人不浅。”
“那你呢?你当初明明俘虏了赵雁书,却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输了?还有你那时候说要收我当你的侧室,应该不是真心的吧?”
他一愣,紧接着脸颊竟然微微泛红了。
我饶有兴致地托着脸颊,“难不成……你看上的其实是赵雁书?”
结果他却更为窘迫了,故意摆着一副冷脸,状似潇洒地说着,“我幼时曾经在晏国的皇宫住过,学习你们晏国的文化礼仪,当时就与他结识。我承认……我对他有好感……我曾经跟他说……说我会让他当我的王妃……”
我立时大笑出声。小皇帝当他的王妃,我真是想象不能啊……
“结果人家当了皇帝,你就干脆征服人家的国家,好娶他当王妃是不是?”
“主要是为了我父王的心愿!”
“好好,为了你父王的心愿……”我不断打趣他,他却仍然是那副闷骚的样子。真是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这么有意思呢?
不过,现在看起来,我果然离他们的故事非常遥远,他们自己就是一个完整的圆,我却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局外人。没有人爱过我,我却错误地爱上了圈中的人,于是最后,只有孤家寡人这一个结局可走。
我想,我大概是棋手在下棋的时候,不小心掉在棋盘上的棋子,只是一个不可能收回的错误,于是为了挽回大局,只好让我成为多余的那一个。
这么想想,心口那一直不断的绵绵细痛又加剧了几分。
那次到访之后,每隔几个月朱染就会来拜访一次,我们渐渐地倒是成了朋友。只是,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谈及我是如何出现在巫谢族。
在巫谢族的第三年冬天,我忽然开始吐血。族长亲自来给我看病,弄来了一大堆味道难闻的草药,还给我举行什么巫祝仪式,围着我又唱又跳的,折腾了一个溜够。我看着他们忧心忡忡的样子,却觉得好笑,我自己都没怎么急,他们却已经急成这样了。
冬天过去后,春天时病情却更严重了。心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往墙上画画,我发现当我画得专注的时候,就忘记疼痛的感觉了,好像整个人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连这具身体都不存在了一样。
吐血的次数越来越多,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巫谢族的长老说那是心煎之症,大概是忧思一直郁结在心口憋出的病,说得跟忧郁症一样。可是我可一点都不忧郁,该吃吃该喝喝,没事儿跟小屁孩儿们闹,哪像个忧郁症患者的样子。
不过,我想,大概我真的等不到天狗食月了。
奇怪的是,我没有什么害怕或悲伤的感觉。我想我老爹在那边应该也会有我姑姑他们一家照顾,估计比我亲自照顾还要靠谱。而这边的世界,更是已经完好无缺,没有需要我的地方了。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的话,连一片树叶都不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都会继续日升月落,年复一年。
偶尔我也会畅想,小皇帝在看到银杏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系在树上的那个篮筐。这个时候我就会拿出小皇帝送我的那块出世玉佩,仔细地抚摸着上面飞翔的大雁。我不知道这块出世玉佩是杜谦给他的,还是先皇给他的,但他愿意把这两块中的任何一块给我,想来也算是对我那么用力地喜欢他的肯定了吧?
其实,他对我,也算不薄了。
与朱染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当时天气晴好,我正坐在屋子外面的躺椅上晒太阳。
他静静地出现在我身边,带着他的二胡。
“我听说你病了。”他说。
我冲他笑笑,张开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看着我的眼光充满悲伤,我看到我倒影在他寒眸中的影像,苍白而枯槁,连嘴唇都没有颜色了,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默默坐在我身边,默默地握住了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其实,一年前,赵雁书的皇后已经过世了。你如果想,是可以回到他身边的。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他低声说着。
杜若过世的消息,我自然是听过的。不过奇怪的,我没有生出任何的想法。
所以,我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杜若从我在鹿京学习的时候身体就不好,以我了解的赵雁书,他一定是知道杜若命不久矣,才想在他离开人世之前给他一个名分。他并不是有意背叛你。你为了他,忍受了那么多苦楚,为什么要这么轻易放弃呢?如果你想,我可以派使者,送你回去。只要你回去,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我认识他后,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了吧?我很感激他,但是他不懂,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已经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一团太热的火,我已经承受不了了。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伤害过那么多的人,这是我应当承受的苦果。
我咧嘴,清了清喉咙,看着他说,“我想听采薇。”
他愣了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悠悠地叹了口气,拿出了自己的二胡。
悠扬的乐声中,我恍惚又回到了当年与小皇帝初见的样子。我匍匐在他脚下,一抬头,就看到他那光芒四射的笑颜,从此便成了那笑容的俘虏,永堕轮回,万劫不复。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冥冥中,银杏树又新发了绿叶,我看到他们都在冲我笑着。问枫,向离,欧阳琪,连陌上。他们在银杏树下奔跑,笑得那样好看,那样幸福,宛如四五月的阳光,不再有任何忧伤。
我想,我终于得到宽恕了吧?
——正文完——
后记一
赵雁书是在杨钧天死后一年,才得知他的死讯。
其实他早就知道,杨钧天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他决定不去找他,把他放得远远的,远远的。他以为,这样杨钧天就能变回从前的样子,那个单纯而灿烂的傻瓜,永远不知忧愁为何物。
可是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天人永诀。
当初那一碗燕窝,其实他并不知情,但他并没有解释。他不想告诉杨钧天,是从小将他照顾到大的尹端青擅自做主,给他端去了那一碗含有剧毒的燕窝。尹端青曾经对他说过很多次,杨钧天不能留,他是世上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身世秘密的人,若是秘密泄露出去,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安排和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但是赵雁书想都没想过尹端青的提议。
他爱上杨钧天了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从小到大,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他安排一切,只为了与杜若厮守,给杜若一个名正言顺的名分。他告诉自己,所有的委屈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他会拥有绝对的权利,拥有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