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上——逆旅主人

三个大人又兀自热闹喧哗了起来，英明素来习惯了在公众场合被父母假排揎以伪夸奖别人家的小孩好，因此毫不在意，也没仔细去听他妈究竟说了些什么，眼睛只是盯着皓天，瞧那臊得无可不可的样，看那少年神情中的一段青涩一段风流，几乎都痴了。

一会儿大人们议定要让张皓天认了英波李金淑作干爸干妈，让英明认了张英张丽作干爹干娘，于是亲亲热热地互相簇拥着往客厅里走。英明心里好笑——这还没进屋呢，就多了一层爹娘！

刚进了屋，大家各自坐下，李金淑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司机怎么不上来？”

张丽赶紧说：“不用，我们坐一会儿，就去吃饭了。”

李金淑忙给英明使眼色，说：“拿些东西送下去。”

英明会意，不顾张英张丽的阻拦，抓了一些果子，拿了两瓶矿泉水，便出客厅而去了。张皓天见他要走，便说：“我跟哥哥一起去。”也跟了出来。

英明除了房门，便转身把果子和矿泉水一股脑地倒在张皓天怀中，自己又去里屋拎了几样礼物出来。

张皓天不解，问道：“那些是什么？”

英明一笑，低声说：“见面礼呗。虽然知道你们家不缺这些，但总不能空着手吧？历来这些东西是借着司机的由头送下去的。”

两人晃晃悠悠地往楼下磨蹭，都不愿就回屋里去凑那个热闹——他们也知道，没有小孩子在，大人有些话还说得便宜些。

英明说：“你妈看着真年轻，叔叔也比我印象里更精神了。”

张皓天笑答：“他俩都是越忙乎越精神的类型。”

英明又说：“我记得，你们家的公司是不是叫‘昊天集团’？”

张皓天点了点头，英明于是笑道：“看样子真是给你预备的了。你上完学准备接班么？”

张皓天摇了摇头，说：“我不是那块料。做生意不好玩。”

英明问：“那什么好玩？那你想做什么？”

张皓天想了想，红了脸，“噗嗤”笑了出来，道：“你好玩，做你吧。”

英明也红了脸，两人发足追赶着奔下楼去了。

英明和张皓天回到客厅的时候果然大人们正说着些不叫人听见的话，这会儿见他俩来了，便齐齐住了嘴。

张英招呼两个小伙子靠着他坐下，说：“我明天要去京大管理学院参加一个EMBA的酒会，你们都去，啊！要穿正装，我正好带你们认识几个人，等你们入学了也有照应。”

“现在不叫京大啦。”李金淑纠正说：“不是和华大并了么，现在叫京华。”

“对对对，京华，京华。”张英拍了拍脑袋，顺势说：“这饿着肚子脑袋就是不好使，怎么样，两个小家伙也饿了吧，咱们出去吃饭？”

于是众人就去吃什么，谁请客之类的虚文推让了一会儿，便起身走了——其实谁都知道张英必然已经定了餐厅，也不可能叫李金淑掏钱，但假客套总是不能免的，14亿中国人每天在这上面浪费的时间要是每分钟都折合成砖头，也不知能造几条长城呢。

餐厅选在京城的一家老字号的私房菜，没有菜单，只是定一个标准，每人从280到1800不等，然后由大师傅按着客人定的标准，将就当天有的鲜活材料做了出来，有什么吃什么。张英当然是照着最高标准定了一席，席上的珍馐佳馔多得是珍贵、难得之物，但须臾落到胃里，便成了泥，再隔些时候，到了肠子，就成了屎——无非是应了“罪过可惜”四个字罢了。

饭后张英又带着众人去了给英波李金淑置办的新家参观。这新房所在的小区坐落于故城青龙门之左，是昊天集团自己开发的。昊天集团的地产部门规模不大，专长做高端别墅物业，间或也做高层豪华公寓，这个小区是昊天地产不惜血本在京城推出的第一个旗舰楼盘，主力户型是180~220平米左右的中等户型，3号楼和5号楼各有一套380平米的平层空中别墅，位在顶层，号称“楼王中王”，其中3号楼的这一套便是给英波定制的。

张英带着众人走进3号楼大堂，早有一名中年微胖男子趋步迎了上来，语调十分夸张地打招呼：“张总！”

大堂前台的两个人也都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中年微胖男子身后。

张英面无表情地和来人握了握手，扭头向李金淑介绍此人：“这是我们地产部的马品京，马总。”

李金淑微微一笑，说：“马总你好。”

马总看样子比李金淑大了有七八岁不止，但仍堆着笑向她摆手说：“大姐您叫我小马就行了！我们就是跟着张总办事的人，哪儿敢说什么总的！”

英明趁众人不在意，冲张皓天撇了撇嘴，表示自己很瞧不上此人。张皓天也冲他无奈地耸了耸肩。

马总又把张皓天拍了一通，说了一车“在京有事尽管告诉我”之类的话，才带着众人往里走。前台小姐忙迎上来，刷开了大堂左侧的一道暗门，把众人让了进去，又把卡递给马总，方才把门关了起来。门后是一条走道，道两旁挂着许多伪高雅的画作，仿冒糟践了好几位譬如梵高、莫奈的名家。右拐了两次之后，眼前明亮开朗了起来，水晶灯底下照着一个金碧辉煌的小电梯厅，在角落里沿着墙摆了一长一短两张沙发，两个茶几，一个上面放着一盏幽黄的台灯，一个上面放着一大盆花。英明觉得那花鲜艳欲滴，以为是假花，走近了拿手一摸，竟真真的是水灵灵的一盆鲜花，不禁“啧”了两声。

电梯门两旁并无按钮，只有一个黑色的小玻璃板，英明自忖那应当是个读卡器。果然，马总手持前台交给他的卡片，靠到那小玻璃板近前“嘀”了一下，电梯的大金门立时便开了。

英明碰了碰张皓天的手，说：“芝麻开门哪！”

马总正等着这句话，于是赶紧介绍说：“我们昊天地产主要是做高端物业的，在安全性方面用的全是最高标准，住咱的楼，绝对安心！”又说：咱们这儿给楼王配置了两部私家电梯，这一部是主人梯，保姆梯是从另一个门过去”

马总把所有人都让进了电梯，自己方才上来。电梯里照样没有一个按钮，马总又用卡在一个小黑玻璃板上“嘀”了一下，电梯平滑地启动了。马总于是又接着说：“其实也不用保姆，我们这儿有24小时私人管家，每天会带保洁去打扫一遍。另外，您比如什么时候想办个派对，只要告诉管家，一定给您安排地妥妥帖帖的。不过，您要是家里有用惯了的保姆，也没问题，直接把电话告诉管家，他去负责交待保姆怎么坐电梯，每个屋子每个电器要怎么打扫，怎么保养。”

转眼间电梯已经上了38层，缓缓地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早有两名男子等在门外，此时见到梯内的众人，都点头哈腰一迭声地道好。马总给众人介绍，那高胖、谢顶的一位是昊天地产北京公司的郭总，高瘦、英俊的一位是私人管家小谢。英明见那小谢面容清秀，形容婉转，不禁多看了两眼。

房子的具体介绍改由小谢负责。小谢人长得漂亮，声音也清朗，英明觉得兴致陡然比方才高了好些。

众人进了玄关，右手是一溜深色木板直铺房顶，吊顶也是和墙板一样的颜色，墙板上伸出来几盏射灯，照着一张巨幅唐卡壁画，上绘佛祖生平；李金淑和张丽赶紧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小谢见女主人和老板娘有此举，赶紧介绍说：“这幅唐卡高三米，阔五米，是张总特地从拉萨的哲蚌寺请回来的，请大师加持过。”

李金淑那边已经念了几声佛了，这会儿又忙不迭地向张英道谢。

张皓天把手搭在英明肩上，说：“三儿，咱也拜拜吧。”

英明道：“要拜你拜，我不信这些。”

张皓天无法，只得行了个注目礼，跟着英明往前走了。

在玄关的左手边，黑色大理石上是齐齐的一溜到顶玻璃柜子，里面密密地种着几十株竹子，从下面打着几盏不明不暗恰到好处的灯，既遮掩了客厅，不使之变得一览无遗，又点缀了家居，增添了几分素雅。英明最怕一类人家里搞装修，满眼都是欧式古典镶金靠背大沙发，美式乡村纱帘鸳帐大软床，又是什么鎏金溢彩奥地利水晶大吊灯，拼在一起不多不少，正是“暴发户”三个字。如今只看玄关这一处，便知道设计师还不是个大俗人。

李金淑看了竹林，说：“这小树林儿真好，只是以后光打理它们，就得多少功夫！”

小谢忙说：“只有这竹竿是真的，也都做了特殊处理，叶子是人工做好以后，一片一片在插上去的，您放心，全用不着您一点功夫。这玻璃柜是连到顶的，也不落灰。”

李金淑又叹了三四次，方跟着小谢往前走了。走过玻璃瓶装的小竹林，往左一拐进了客厅，李金淑、英明和张皓天不禁惊呼了一声，只见迎头三扇面阔几米的大窗，几乎没有缝隙地连成一个弧形，把京城夜景全取在里面。

英明小声问皓天：“你们家在江东也是住在这种地方？”

张皓天摇了摇头，说：“还真不是。就是套普通的三室一厅，是我妈原来单位老早以前分给她的房子。”

英明欲要不信，说：“你们这也艰苦朴素的太过了，那么些钱，怎么使啊！”

张皓天笑了笑，说：“应该不是怕花钱吧，主要是这么多年住出感情了。我爸说他离了我们家那间书房就想不明白事儿，所以一直都没搬。”张皓天又更压低了声音，凑到英明耳边，说：“那个马总，前前后后都整了八百套房了说让我们搬去住，我爸都没去。”

就在他俩说话的时候，小谢已经像报菜名一样地介绍过了沙发、茶几、躺椅，和各种电器的品牌。这会儿正带着大家去参观餐厅。

餐厅在玄关的那一头。就在过了唐卡大概有三米的样子，有一道暗门藏在木板墙里，推开便是餐厅。小谢一边推门，一边对李金淑说：“您以后记得，这个放花瓶的小边桌旁边就是门，没有锁，往里推就开了。”

难怪那里突兀地跑出来一张小桌子。英明心想。那小桌子上摆的青花瓷瓶倒是好看，里面插着一支大红月季，上面也是一盏射灯照着。

餐厅里也是几扇大窗。小谢指着远处的一撮璀璨灯火，说：“从这里能看到紫禁城——也就是咱们这一户，稍微矮一点都是看不到的。”

众人又赞叹了一回。绕过餐厅里的圆形大餐桌，在窗户边上有一道门通往厨房。厨房里也有一张餐桌，只是较小，边上还装了一台电视。

李金淑说：“这个设计挺好，我们平时在这儿吃饭就得了。”

小谢又在那儿报菜名——这个灶台是哪家哪家的，那个烤炉是哪家哪家的，以至于榨汁机、面包机、以及各色厨房用具，无不是出身名门，只听得人天花乱坠。

英明挺高兴，小声跟张皓天说：“这下能给你烤点心吃了，前几天咱逛街不是还买了一套小模子来着？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

张皓天听见英明话里的“你”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他记得那套模子里有一个爱心形状的，不知英明什么时候用得上那一个呢？

餐厅后面连着一间书房兼多功能室，小谢在这个房间上着墨甚多：“这间书房里的书桌、地板、墙板到书架都是一整套，是专门从一个意大利品牌按着书房的面积和功能定制的。这个牌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低调但是整体搭配起来非常和谐，而且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推敲，非常实用。比如，这张书桌高69公分，一点不差，是按照您家里人的身高定做的。再看书桌中央的这块面板，它可以按照您的需要，自由调节高度和坡度，可以放书报杂志，也可以放笔记本电脑，保护您长期阅读时腰椎和颈椎的健康。”

小谢转到书桌后面，扶着一把椅子，接着说：“还有这把椅子。这是全世界公认的三把最好的办公椅之一，根据亚洲人的体格专门调校过。它的椅背能够完全贴合人体的自然生理曲线，并且它的座椅可以调成一种特殊模式——可能各位有人喜欢在阅读的时候往后仰的多一些，这把椅子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如果你把这个按钮拨过去，椅垫和椅背就分离开了，椅背后仰的时候椅垫只会相应地往前伸展，而不会跟着翘起来——这样就不会在往后仰的时候硌着大腿了。”

众人在听明白之后，都不禁“哦”了一声。张英说：“我办公室里也有这么一把椅子，不过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功能。小谢不错啊。”

马总和郭总看见张英满意，也都过来捡着便宜话说，把小谢夸了一顿。小谢受到了最高领导的表扬，既惊且喜，于是更加努力地卖弄了起来。

“这间书房同时也是多媒体室，咱们这儿配备的投影仪是目前家用影院的配置中流明最高的——这也就意味着投射出来的画质会更明亮，更鲜艳，更逼真。在音响方面，这个房间做过专业的隔音，既不会影响到其他区域的生活，也能够保证欣赏电影和音乐的效果。另外，我们这套系统里集成了三套音响，一套是看电影专用的，一套是卡拉OK专用的，还有一套是听音乐专用的。但是不管哪一套，从音响、功放到CD播放机，都是国际上最好的品牌。”说完小谢便一一演示了起来，又把李金淑和英明让到了正对着电视、银幕的沙发上感受了一会儿“四九城里数一数二的私人影院”。

等众人在小谢的带领下把参观卧室、浴室、卫生间都参观完，已经十点半了。张英看了看表，说：“差不多了，小家伙们明天还得早点起来，跟我去京华，赶紧回去睡觉吧。”

李金淑点头附和了几句，走到了大门口，握住张丽的手，眼睛又看着张英，说：“老张，太谢谢了！太谢谢了！就是太破费了，以后可千万别这样了。我们这样的人，住这种房子，怕折福的。”

张丽又伸出只手来，搭在李金淑的手上，说：“可别这么说。咱们这辈子的人受不了这等福，他们小的还受不起？就冲着英明这么聪明能干，折腾这么点东西还不就是几年的事儿？我们也就是力所能及地帮衬一把，早几年改善改善生活罢了。”

张英也说：“其实我早就想着这个事儿了，前几年就跟英波说了好几次。一来是他太有原则，总也不肯，二来弄一套别人盖的房子，我也不放心。现在好了，咱们有条件，这楼是我起来的，从保安到保姆全是我的人，咱不怕办砸了事让大哥嫂子笑话了，三来正好今年英波也升到外省了，你们横竖是要找地方搬的，我这儿又有空房子，这是缘分到了，该当如此的。嫂子你带着明子、耗子，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儿住，千万别有那些客气的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谢和小郭。”

张英又扭头对郭总和小谢说：“你们务必把这套房子的一草一木都当成是头等大事，要是嫂子这儿说出一句不好听的话来，我唯你俩是问！”

李金淑又和马、郭、谢三人客气了一圈，方才交接了钥匙，随着张英往外走了。

第二天是周六，京城清早起了大雾。

英明在黯淡的天光里睡得像死人一样，听着房间里“悉悉索索”的响了半天，才勉强张开眼张望了一下，只见衣柜前站了一个瘦高个的清俊帅哥，细腰，宽肩，长腿，把一身黑色西装穿得像在衣服架子上一样。他在床上半撑了起来，揉了揉眼，定睛看去，原是皓天。这时虽是清早，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已经狂飙了若干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