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夜,乐乐还趴在一堆碎纸中翻找。因为下手的人撕得太碎又被风吹丢了不少,沈长乐只用胶带拼出了一张比较完整的A4纸,中间却还是少了一小块,缺的正是“乐”字右边的一点儿,只差一点儿,非常接近却最终不完整。
沈长乐自言自语地说:“楚见,我们的‘乐’,终究还是少了一‘点儿’……”
一颗眼泪落下来,打湿了手中遍布胶带的地图般拼接起来的纸。
九十三
“林成,老这么关着孩子也不是办法啊?他这么不吃不喝两天了,这样下去哪行啊?”安克芬觉得这两天老得比过去两年都快,楚见从没这样过,他打小就很乖很懂事,忽然犟起来,居然这么激烈。
楚林成把手里的烟在已经是一堆烟蒂的烟灰缸里使劲捻灭了,揉揉太阳穴,说道:“这件事儿没办法由着他,必须要了断,那是会葬送一辈子的。我给秦医生打了电话,他是心理学专家,也算是咱家的世交,让他帮帮忙劝解一下!”
连着两天了,报亭的大爷发现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早晨早早的跟他买一份报纸,然后拿瓶水往路边一坐,看上一天,到晚上8点多他关门回家,那孩子才走。因为他戴了棒球帽,帽檐又故意压得很低,所以看不清长相,只知道高高瘦瘦的,路灯下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伶仃。
沈长乐走在路上,只觉得疲惫得难以支撑。
就像,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上学,回家,吃饭,睡觉,所有以前他有耐心和热情去应对的生活,都变得索然无味。魂魄好像被抽离了身体,只是凭着一点执念,才让自己不至于魂飞魄散。
这个城市仍然以它自己的步调运转着,人们说笑打闹地从他身边经过,没人注意那个平静走路的男孩子藏在帽檐下的,哀伤的眼睛。
身后传来叫喊声和混乱地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沈长乐被一个人从左后方撞了个趔趄才回过神来。
那个撞人的人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飞快地往前跑去,后面是两个追赶的边跑边叫,“你给我停下,兔崽子!”,“让老子抓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沈长乐面无表情地看三个人迅速超过自己,又埋头走自己的路。
这条路照明不好,向来少人走,以前的时候,沈长乐就是看中了这点,放学喜欢拉着楚见走这边,趁着夜黑风高,做些亲昵的事,楚见还总是笑他居心不良,却也从不拒绝。现在乐乐一个人走忽然觉得,这条路昏暗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又走了一会儿,路旁尖利的叫喊声把沈长乐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看过去,两个壮硕的大汉正压着地上一人,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刚才那声应该是地上趴着的人发出的,那声之后,便没有了声音。
“你跑啊,有本事你还跑,东哥你都敢打,看来你是活腻歪了。”其中一个叫喊着,把地上那个人的手臂拧得喀喀作响。
另一个也喊,“你这不要脸的,敢做不敢让人说怎么地,你个死同性恋!”
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哪里听过,沈长乐想不起来了,但是最后几个字钻进他的耳朵,像一道闪电裂开在脑袋里,他就那样站在三步之外直愣愣地看着。
其中一个壮汉发现了沈长乐,扭过头,恶狠狠地威胁,“看什么看,再看连你一块儿打!”
沈长乐似是完全没意识到他的威胁,只是不解地问:“你们为什么打他?”
“靠,还遇到一管闲事儿的,你他妈吃多了是吗?”壮汉之一瞥了眼前那个清瘦的男孩子一眼,挽起花衬衣的袖子,露出手臂上青色文身。
沈长乐一看之下忽然想起来了,怪不得声音听起来耳熟,这两个人不正是曾经大闹水果摊的那俩秃头吗?只是现在头发长出来了,怪不得没有认出来。
“赵达,张明亮,你俩怎么还是到处欺负人?”乐乐说着把帽子摘了下来。
听到人家叫出自己的名字,赵、张俩人都疑惑地看向旁边的年轻人。借着并不明亮的路灯,赵达先叫出来,“哎哟,这不是老沈家的儿子吗?”张明亮也想起来了,“是了是了,真他妈巧了。”
赵达让张明亮压制着地上已经不怎么挣扎的人,起身时,连踹了两脚在那人手上,换来两记闷闷地哼声。
他快步来到沈长乐面前,沈长乐本能的后退两步,警惕起来。想当初,他打这俩人的时候那可是没留任何余地的。出乎意料的,赵达收敛了所有凶神恶煞的表情,反而像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乐乐是吧,这快一年没见了,又长高了不少啊。”
沈长乐觉得这事儿真怪了,他选择性失忆了么?不记得我打过他?
赵达看他惊疑紧张的神情,说道:“你别老拿这眼神儿看我,咱们打架那次算是揭过去。那是我们不对,后来在医院里,多亏了沈家老姐姐的照顾,不仅照顾我们吃喝,出院时还给我们钱,我们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偶尔我也去市场转转,不是打架去的,就是去看看你家爸妈,他们老是那么客气,临走还给我们一堆水果,后来我就不好意思去了。这月初我路过市场,发现摊位换人了,打听了周围的人才知道你家出事儿了……”赵达说完,一脸的遗憾惋惜。
其实他说的这些很多乐乐都是不知道的。爸妈是怎样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一场仇恨消融殆尽,乐乐努力地回想,也只有爸爸只言片语的线索。这是父母过世以后,头一次有人跟自己提起那些往事,乐乐神情温和了下来。
赵达注意到乐乐头上的纱布,问道:“乐乐,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乐乐几乎忘了头上还有伤,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乐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跟赵哥说。你爸妈在时对我们不错,他们不在了哥怎么也不能让你受了委屈。”赵达说着,气势又升起来。
乐乐摇摇头,“没人欺负我,我自己撞墙角了。”他转头看向被放倒在地上的人,犹豫着问道:“赵,赵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赵达回身看了看地上的人。张明亮一个膝盖跪压在那人背上,拧着他的两个胳膊,俩人差不多都是隐没在黑暗里,一只没穿鞋的脚露出来,青白的扎眼。
乐乐注意到赵达脸上的轻蔑。
“他是我们那儿的服务员。”赵达说。
“你们那儿?”乐乐问。
“我跟你张哥都没文化,又懒得卖力气,出院后到处混日子,给几个小工厂当过保安,后来嫌给的钱少就不干了。现在我俩在一酒吧上班,就是那个‘涸泽沙数’酒吧,也是类似保安,整天没啥事,看看场子,有捣乱闹事的给维持下秩序啥的,拿的工资倒是挺高。就那家伙,”他指着地上的人,“他是我们那里端盘子的。”然后,凑近沈长乐,放低了声音,说道:“是个同性恋,跟我们一调酒师勾勾搭搭的,以前我们不知道,后来一次有人看见他俩私底下牵着手还亲嘴儿,我们就都知道了。”
赵达看沈长乐没说话,脸色怪异,以为那是惊讶,便接着说,“你小孩儿,知道什么是同性恋不,就是俩男人一起那啥啥的,反正挺变态的,想着都恶心。”
“那你们打他就是因为他是同性恋?”乐乐迷惑地问。
“不是,死变态求我打他我都怕脏了我的手,我平时那都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沾着碰着我都得回去洗三遍澡,怕传染上病,我觉得路边的小姐都比他干净点儿……”赵达说完又觉得跟个小孩子说这些不合适,然后马上回归正题,“我打他是因为这小子惹着我们二老板了,具体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知道他拿酒泼了我们二老板一身,二老板让我俩教训教训他。”
沈长乐觉得浑身不舒服,类似愤怒的情绪从心底涌出来,他握紧了拳头,脸色越来越来冷,“你们打算怎么教训他啊?”
赵达说:“老板正在气头上呢,这小子也是欠,我们就小小惩罚了一下……一会儿给他拎回去,要罚也是老板动手。”
沈长乐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只脚,说道:“他该不会是死了吧,你们先放开点,出人命就糟了。”
张明亮也觉得身子下边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于是渐渐松了手,结果那人还是纹丝没动,推两下软软的完全没有反应,张明亮有点慌了,赶紧叫赵达过去看,结果赵达还没走近,忽然听到巷子尽头警笛轰鸣,好像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的。
赵、张俩人立马慌了神儿,这要是让警察逮着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们赶紧起身,对沈长乐说:“坏了,有警察,我们得走了,你也赶紧着走,要是被撞上了,就说自己过路的,千万别提我俩。”说着就往反方向跑去,赵达还回头喊“有时就来酒吧找我们哥俩儿”。
乐乐看着警车朝自己开过来,大灯开得刺眼,却在中途拐进了另外一条巷子,不是朝这边来的。
与此同时,沈长乐注意到刚刚还一动不动的人忽然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支撑起身子,努力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最后就倚着身旁的电线杆坐在那里,抬手拿袖子抹了把嘴角的血,重重地喘着气。
乐乐慢慢走过去,估计这人刚才是装死骗赵达和张明亮的。那人发现了他,脸上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他走进,没有任何的动作,全身都是土,脸上也灰突突的,血迹在路灯下是浓重的黑色。
“你还好吧?”乐乐蹲在他身边问道。
那人不理他。乐乐想他肯定是听到自己跟赵达的对话以为自己是跟他们一伙儿的,于是,他又说:“那俩人,我跟他们打过架,我把他们打伤了,我爸妈照顾他们,所以认识。”
那人仍不说话,大量着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眼里都是怀疑。
“那个不是我自己打他们俩,还有我好朋友,我们一起。”乐乐干脆在地上坐下来,他把手里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给那个人,“你喝口水吧!”
那人犹疑一下,似乎是在确认面前这个年轻的男孩子没有什么恶意,最后还是接过去喝了几口。
沈长乐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我看你受伤了。”
那人摇头,说:“谢谢!”
借着灯光,沈长乐端详着这个人,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除去脸上的伤痕和灰土,五官倒是很清秀。
沉默了很久,沈长乐看着那人一口一口把瓶子里的水喝光,似乎身上的力气也恢复了点儿,那人又说了句:“谢谢。”
沈长乐问:“你怎么会跟老板打起来?”
那人没说话,把头仰在电线杆上,闭上了眼睛。在乐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地开口:“我是‘涸泽沙数’的侍应生,他们说的那个调酒师是我的爱人小彦,他是个男的,所以在别人眼里,我们都成了死变态。”
“爱人?”乐乐重复了一句。
“恩,我爱的人。”那人说完,嘴角竟然现出一个清浅的笑,那张满是灰土血迹的脸上出现这样一个笑,实在是有些不和谐,看得乐乐心里蓦地一痛。
“早就习惯了别人的唾沫和眼神,这些言语上的攻击实在不算什么,就连平时他们往我的盒饭里加沙子,把最脏最累的活分给我干,随便找理由扣我的工钱,羞辱打骂什么的我都可以忍,我知道我们这种人活着很艰辛,可是我受不了他们也这么对小彦。
你不知道,小彦是个多好的人。我们是大学同学,他那时是学校宣传部的部长,人很开朗,又很帅,性格温柔,他答应跟我在一起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后来他考上公务员,我随他到他上班的城市工作,那时太小了,不知道避讳,被人发现了我们的关系,结果他被开除了,我也丢了工作,因为档案里的‘劣迹’,我们后来找工作很麻烦,只能找一些不怎么正式的工作干着。为了我们事,他爸妈跟他闹得很僵,我这些年也都没有回家,一直在外面飘。
半年前我们来的这个酒吧,说是同学,开始还好,大家都没什么嫌隙,相处也不错。只是从大伙儿知道了我们是情侣关系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各种白眼各种欺辱都来了,平时不错的同事不再跟我们讲话,好像躲瘟疫一般躲着我们,更多的人则开始暗地里整我俩。不知道是谁告诉了我们那里的二老板,今天他多喝了几杯,竟然当众让小彦脱衣服,小彦不听就被甩了好几个耳光,他们还骂小彦,人妖,变态,假正经,往他身上浇啤酒,拿手机砸他的手……”
说道这里,沈长乐看到一线亮晶晶的水线从他的眼角滑下来,冲开尘土,没入鬓发。
“小彦的手特别灵巧,上学时就写得一手漂亮的字。他调酒的时候,手指就像有魔法一样……我忍不住才去跟他理论,他就连我一起打,还让我俩给他表演……”
“为什么?”乐乐看着他,问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你们?你们在一起关他们什么事?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们?”乐乐感到一口气堵在胸口,仿佛要炸开一般,不禁握紧了拳头。
那人苦笑:“因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九十四
很多时候,很多人都会这样,在熟悉的人面前伪装一切,在陌生人面前掏心掏肺。因为陌生,反而觉得安全,因为无关,人们会表现出冷漠。当奢求不来宽容的时候,冷漠也是可以的。
所以,沈长乐的激愤是那个人意料之外的,他觉得这大概只是一个善良又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对不幸者的朴素的同情。
“这不公平!”沈长乐喊道,“这根本没道理!”
“公平?道理?”那人看着沈长乐,笑得仿佛他刚才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你叫乐乐是吧?”
沈长乐一愣。
那人解释说:“你们说话,我听到了。”他费力地撑直了身体,“乐乐,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不是你没有错,不是你觉得坦然,你就可以好好活着的,总是有太多的压力,太多的阻碍,让你曾经设想的幸福跟梦一样远。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小彦,他本来是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有更好的未来的。”
沈长乐看着他脸上的平静的绝望,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光了。他颓然低下头,曾经在网络上看到的报道,楚林成的话,眼前这个陌生人的遭遇,在他的脑袋里绞成一团,混乱,混乱……心尖上那双温柔的暗夜般的眼睛一点一点被那样的混乱所掩盖。
“帮我忙好吗?”那人忽然说。
“什么?”
“帮我把我的鞋拿回来,刚才跑掉了,就在那边。”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只黑影。
乐乐把鞋捡回来给他,那人却只是用右手费力地穿。这时乐乐才注意到他的左胳膊一直都无力的垂着,最骇人的是左手的小拇指,弯成了一个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角度,而且肿得厉害。那人意识到沈长乐的视线,苦笑着说:“左胳膊脱臼,小拇指被掰断了。”声音平淡得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就像这伤不是疼在他身上。
沈长乐忽然想起那条曾出现在他眼角的泪线,为了那个叫做小彦的爱人,原来看着最爱的人受苦,才是骨断筋折都无法比拟的痛。
沈长乐沉默着把他手里怎么的穿不上的鞋子拿过来,小心地套在他脚上。
那人说:“谢谢!”然后又说:“能扶我站起来吗,我一只胳膊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