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冯小姐说过……,好像是这个名字。我被赶出来的时候……,少爷还病着……”立土絮絮叨叨的说着,贵五看着沈玉池的脸,回看立土,“你先起来吧,老爷会想办法的。”
是他,果然是他。他就在莆县驻防。原来他回莆县了,已经回去那么久了……
“少爷病了?”沈玉池好一晌才想起立土的这一句话。
“是……,起不了身,发烧……”
沈玉池又是一身冷汗。天赐把立土赶了出来,却扣下了启俊。他……,他又想对启俊做什么?难道天赐还在记恨着沈家?还在折腾启俊?难怪沈家自年初开始就各种事情都不顺利,什么事情都能惹上。沈玉池瞬间想起那天夜里做过的梦,启俊和天赐两个都血淋淋的站在自己面前。他抱着肩膀裹紧了身上的皮袍,还是觉得全身上下都在打冷战。
“老爷……”
“嗯?”沈玉池回过神,看着面前的立土和贵五突然问:“夫人呢?”
“夫人出去烫头发了。”贵五道。
沈玉池看着立土,转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叠私房钱交给立土。
立土摇摇头,“不不,老爷,您别赶我走了,我没地方去。您去把少爷救出来,我还伺候少爷。”
“人都有地方去的……”沈玉池低声叹道,“你拿着去做点小生意,又或者去找点别事情做,这些钱存着取老婆。沈家现在,也有心……无力了……”
“老爷……”立土不解的看着沈玉池。贵五接过那些钱放到他手里,“快谢谢老爷吧。”
“那少爷……”立土不死心的看着贵五。
“少爷的事,老爷会想办法。”贵五说。
立土捏着那些钱,手足无措的站着。贵五拉了他一下,“我有个朋友在这开了个茶馆附近,我先送你去他那里住下,顺便看他要不要帮手。”
立土“哦”了一声,给沈玉池磕了个头,跟着贵五出去。沈玉池走到门口叫住贵五,低声:“告诉厨房的人,不许任何人对夫人说见到过立土。回来的时候给我订回来莆县的车票。”
“是。”
沈夫人回到家,沈玉池已经收拾好行李,贵五陪他一起要去车站。沈夫人看着他一身皮袍皮帽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惊异道:“这是打算去哪儿?”
“启俊来电话,说家里有点事情比较麻烦,”沈玉池不动声色,“我想着我现在身子总算好了许多,过去帮他一把,快些把事情处理完了,顺便把他带到省城来。”
“哦,这样好。”沈夫人长吁一声双手合十,“他一个人在那边也不知道过得如何,只有立土一个人笨手笨脚的,八成是又瘦了。”
“我这就走,你……”
“不必假惺惺担心我了,”沈夫人抚了抚自己新烫过的头发,“眼下也就是替启俊做了两身衣服的钱省不得,别得,我省着花就是。人手够不够,如果不够就把兆新带去。跑个腿什么总可以,快些办完了把启俊带来。”
“不用了,也不是特别麻烦的事,要不了几天。”
“好,速去速回。”沈夫人抚抚头发,猛得觉得今天换了个发型似乎就有了高兴的事儿,心情大好。沈玉池点了头,出门上车去车站。
兵荒马乱的,往省城的人多,往下边去的人少。又值天寒地冻,一离了省城就是天地萧杀的景像。省城到莆县,本也不算远,五百多里路。寻常时间四、五个小时能到。非常时期花了足有七、八个钟头,倒是一路平安的到了。沈玉池赶上关闭城门之前进了城,城里倒还是老样子,只是在外行走的人明显少了许多。凯得利的霓虹灯虽然还在闪烁,配着这清冷的街道益发显得寂寥。
贵五本打算替沈玉池在凯得利先定间房,沈玉池不要,叫了黄包车马不傍蹄的赶到沈宅。付了车资,沈玉池裹紧大氅从车上下来。沈宅门口挂的灯笼上还写着“沈”,灯笼下立着两个站岗的士兵。
沈玉池走到门前,士兵不认得他,抬手拦住,“做什么的?”
沈玉池轻轻吁了一声,“陆……天赐,在么?”
“你是什么人,找团座有什么事?”
“我是……,这座宅子的主人。我姓沈。”沈玉池淡定的说着,贵五拿了几块钱递给二人。
两个士兵对视了一眼,一个人转身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对沈玉池挑了挑下巴:“团座叫你进去,他在沈少爷的屋里。”
贵五扶着沈玉池大步的往启俊住的小院里去。天赐在那里见他,不知道是什么用意。在启俊的屋里……,沈玉池隐约有种不祥的感觉。走到院门前,明明平坦的青石路,冷不丁的绊了一下,若不是贵五拽住他,就一头磕了下去。
“老爷慢点。”贵五低声说。
沈玉池看到小院里通明的灯火,重重的吸了口气。暗自祈祷自己不过是想多了。十年不见,那天只是匆匆一瞥,知道他长大了,长壮实了,长英俊了,兴许性情也会改变。
他沉了沉气,走到启俊的屋子门前。门前没有人,房门是虚掩的。抬手要推门进去,贵五退了一步。沈玉池狐疑的回看了他一眼,便听到屋里吃吃笑声和散漫的淫言媟语。沈玉池也惊了惊,退了一步。
“少爷,再卖力些……对,这样最好……”
“嗯……啊……天,天赐哥……”
沈玉池顿住,梗着脖子呆站了片刻,小心翼翼的推着门,让那门缝大了一点。陆天赐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他坐在躺椅上侧脸,戏谑的视线跟沈玉池正好对上。沈玉池呆看了他一晌听到他挥手拍打正骑在他身上颠波的人的屁股,“再扭得好看些。”
身上那副寸纱未着的单薄身子便像树叶似的左右摇摆。陆天赐又戏谑着掰过他的脸对着沈玉池,泛着病态的绯红的脸上挂着被左右的空洞的神情……
沈玉池喉头涌出浓烈的甜腥味。
“老爷,老爷……”贵五搀住摇摇欲坠的沈玉池。
沈玉池用尽全身力气站直身体,扑进屋子里:“他是你弟弟,他是你亲弟弟……”
五十五、
“唔,在哪里,在哪里?”
“九爷,这儿呢。”
陆九偷偷的扯下蒙眼的手帕,瞥见那女人躲在床帐里头,一把扑过去。房门“哐”一声被踢开,陆天赐大步走到陆九跟前。陆九见他气势汹汹凶神恶煞,赶紧收起摆在床边的一套烟具,怕他是为这个发火,嘿笑了两声:“我知道你跟泰和坊的那些人打了招呼不许我抽。不过你放心,我只是尝尝到底什么滋味,不会上瘾。”
“出去!”陆天赐恶狠狠的瞪了陪着陆九的女人一眼。女人小心翼翼的看陆九,陆天赐倏然拔枪,女人尖叫着连滚带爬出了陆九的房间。陆九的脸皱成一团,“干什么啊陆团长,杀人杀上瘾了?你到底是来打日本人的,还是来杀中国人的?”
“你!”陆天赐揪着他的衣领,“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娶的我娘?”
“你……这是做什么?”陆九被这问题问得措手不及。
“我记得,小时候他们都说我我长得不像你,我是谁的儿子!”陆天赐咬牙切齿的盯着陆九猥琐干瘪的脸。
陆九愣了愣,看着陆天赐发红的眼睛咬牙挥手给了他一记极响亮的耳光,“什么意思?你是看上谁了想认他做爹?想认只管去认,你认再多的爹也改不了这骨子里头流的跟我一样下贱的血!”
陆天赐真的拔枪出来。陆九喉头滚动了一下,梗着脖子看着陆天赐:“有种你一枪砰了我,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陆天赐陆团长是个连老子都敢杀的英雄好汉。”
陆天赐的手微微发抖,从他拿枪杀第一个人开始,手就没抖过。他看着自己的手,收回枪转身大步离开。
脚步声远了,陆九才回过神,迅速扯过皮袍穿上,翻了一下屋子里值钱的东西。陆天赐给的生活费不多,值钱的也就是从泰和坊要回来的几块烟土,拿了块毛巾胡乱一裹塞进怀里。躲在门外的女人见陆天赐走了,小心翼翼的进来:“九爷,做什么呢?”
陆九不甘心的看着那女人,在屁股上狠掐了一把,“九爷出去一趟,你先回去。”
“他是你弟弟,你弟弟……”沈玉池蓦得醒来,急促的呼喊着想撑着身子坐起来。也不知躺了多久,屋子里亮堂堂的,至少过了一夜。他慌乱的想要起来。
“老爷,老爷……”贵五走到他跟前。沈玉池用力的撑起上半身不过片刻重重倒下,身子便像落进一个无底深渊,不断下坠,却怎么也到不了底。
“天……天赐呢?启俊呢?”沈玉池揪住贵五的衣袖,咽下喉头涌起的咸腥。
贵五不答,沈玉池双眼一闭,眼前立即翻出晕倒前看到的画面。他慌乱的睁开眼,看着头顶旋转的天花板,冰冷的枪口抵住太阳穴。沈玉池微微一怔,深吸了口气,侧目看到坐在一边神情阴戾的陆天赐。
“好久不见,老爷……”冰冷的声音像出膛的子弹打在身上。
沈玉池微微一哽,伸着手试图摸到他。陆天赐厌恶的瞪了那只枯瘦的手一眼,枪口顶得用力了一些。
朝思暮想了十年,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老天还真是爱捉弄人。沈玉池喊了句“天赐”,胸口痛痒难当。嘴里的咸腥忍也忍不住,他赶紧扯了手帕捂住。手帕被猩红浸透,贵五骇然:“医生,医生……”
“不要叫,你去把我箱子底下夹层里的东西,拿出来。”沈玉池唤住他。
贵五打开皮箱,在箱底的夹层里摸出一只暗红色香袋。虽然看上去年代有些久了,却依旧带着淡淡的桂子香气。沈玉池示意他交给陆天赐,陆天赐沉着脸一动不动,只是拿着枪抵着沈玉池的头。
贵五自作主张打开香袋,取出一张发黄信纸,纸中还裹有两簇头发。一簇细长,是女人的。一簇黄软,像是幼儿的。信纸也不知道被看过多少遍,信纸已经磨得柔软起皱。贵五将那纸平放在陆天赐眼前。
陆天赐挥手将那张纸打飞到地上,贵五伏身去捡,陆天赐一脚踩住他的手蓦得用力,贵五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池:知道你想见铮儿,特意捎来这缕胎发给你。剃满月头时我偷留下来的。铮儿满月后猛长了两三斤,抱着都有些吃力。现在眉眼撑开着实有几分像你,本想留用你给取好的名字,陆九不答应,只好起了个好养的,叫‘天赐’。现如今你我不能再每日见面,但所隔不过一堵墙。等到铮儿长大,你我都白发苍苍,总也算不负你对我说的白首不相离。天冷,记得添衣,自己保重。桂……”
沈玉池声音平稳低沉的把信中的几句话背了出来。这些年时不时拿出来看,早就倒背如流。陆天赐额头上暴着蚯蚓一样的青筋,推弹上膛,“你想说什么?”
“我起先,想给你取名叫启铮,沈启铮。可惜……”沈玉池轻叹了一声,凉凉的笑道,“桂月做我的丫头五年,原是人生中最美好五年……”
陆天赐枪口用力顶着沈玉池的太阳穴,“你给我闭嘴!”
“我本来是要带她走的……,被老太太派人抓了回去。老太太把她关在小黑屋里,说,要留下孩子也行,必须娶朱家的小姐……”
陆天赐暴躁的拿起枪砸了沈玉池一记,沈玉池的额头冒出猩红。
“老爷,老爷……”贵五爬起来,转身要出门叫医生,陆天赐一枪打在贵五的腿上,贵五惨叫倒地。医生和护士惊骇的走到门前被卫兵拦在门外。
陆天赐指着沈玉池,“你害死我娘,以为编这些话出来,我就会放过你么?”
“放过启俊……”沈玉池想到启俊,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人架上了刑场,刽子手拿着钝刀在他身上一刀刀的割肉,痛得两眼发黑歇斯底里。陆天赐拿枪指着门外的医生护士,“统统给我走,不走,我一枪一个!”
几个人怯生生的走了,沈玉池断断续续,“是我错,我的错。天若有报应,全该我来承担,是我错……你放了启俊,放了启俊……”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陆天赐红着眼睛,重重的把枪扔在地上,双手掐着沈玉池的脖子,把他提起来:“少编这些鬼话骗我,想让我放启俊,你越是这样,我越不放他。”
“天……天赐少爷……,你杀不得,老爷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老爷这些年很苦很苦,启俊少爷也很苦。”贵五抱住陆天赐的一条腿。
“滚开!”陆天赐咆哮着踢开贵五。
“是我错……是我错……是我……”沈玉池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陆天赐提着沈玉池:“你少装死,你把眼睛给我睁开!”
“天赐……少爷……,老爷昏过去了,快叫医生吧。”贵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陆天赐恶狠狠的看着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玉池,重重的把沈玉池扔下。
天寒地冻的天气,才刚下午就起了雾气,无处觅食的乌鸦昏昏然叫着,让乱坟岗比平时更显空寂阴森。陆天赐打着马一口气跑到这城,一眼望见桂月那个光秃秃的坟包,跳下马跑过来。坟前真干净,从前见到过装着祭奠东西的盘儿都不知道被人弄哪儿去了,却有干涸在泥里的纸灰,厚厚的,跟泥土浑然一体。他愤然扬起马鞭一通乱抽,荒郊野外,蓦然响起野狼一样的嗥叫。
五十六、
小郑快马跑回来,进了吴家老宅一松手,麻布袋子从马背上滚下来,砸得地上一声闷响。
陆天赐坐在吴家老宅的堂屋里发呆,听到外头的响声才回过神。小郑提着麻袋进来,解开口子倒出佝偻的人。把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钱和烟土放到陆天赐的面前。
“爹,你这是要去哪儿?”陆天赐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个人,声音机械木讷。
“我……”陆九揉着身上被砸疼的地方小心的看着陆天赐的脸,干笑了两声:“出城去走走,散个步。”
“散步您老还带着烟土做什么?还想在路边点一口么?”陆天赐的目光显得有些呆滞,但是落在陆九身上,却又像两把锥子抵着他的咽喉。
陆九又笑,爬起来拍身上的灰,“这不是怕你说我么,我打算拿出去扔了的。”
“扔了多可惜,这么几块也值不少钱,留着您老慢慢享用多好。”
陆九呵呵呵的笑着,“累了,歇吧。我也该歇了。”
“我不累。”陆天赐晃了晃脖子,仰脸看着屋顶:“我睡不着,这样吧,您老现在即然是喜欢上这烟土了,儿子喊了您这么些年的爹,就拿着这些烟土好好伺候您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