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洗头的小姑娘介绍说是发型师,这人正盯着他的脸一个劲看,看得陆远有点浑身不自在。
“要不要给你设计一下呀,你这脸配个光头也太可惜了……”发型师继续说,声音温柔得有些发腻。
“那修短点得了。”陆远打断他。他没有再坚持要剃光,他怕这发型师继续跟他磨叽,他不习惯温柔到这个份上的男人。
走在七家园子的小路上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中山路还是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转过弯来却是另一番景象。
很多院子里已经一片漆黑,偶尔能听到小孩子哭闹的声音。路灯下行人很少,行色匆匆,即使擦身而过也不会抬起眼看一下身边的路人,这感觉很合陆远的胃口,仿佛身处另一个时空。
19号的院子里已经全熄了灯,院门也已经关上。陆远掏出钥匙,今晚没有月亮,昏暗的灯光下,找了半天才把钥匙塞进锁眼里。
轻轻推了一下,门“吱呀”一下,缓缓打开了。
这个瞬间陆远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他重复了十几年的记忆,恍惚中他觉得这门里应该有一双手慢慢伸向他……
并没有手伸出来,随着门慢慢打开,一阵凉意从天井里扑面而来,带着风穿过他的身体,陆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起风了?他回头看了看路边种着的树,树叶都静静的挂在树梢间。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狗叫声,陆远缩了缩脖子,跨进院子,回手关上门。
踏上楼梯的时候,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一声脆响,他停了停脚步,不会给踩塌了吧。犹豫了一下,他又跨上去一步,木板又响了一声,这次的响声有点不同,似乎夹杂着些别的声音,声音很低,他一下无法分辨出来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木板发出来的。
他仔细听了听,周围却不再有任何声音。他摇摇头,继续往楼上走去。
木板在脚下发出连续的吱呀声,陆远再次停了下来,这次他听清了。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混杂着的,是一个微弱的女人声音,像是在叹气,又像是在低声说什么。
又来了吗?就像那个女人的笑声一样,不过这次听到和上次的有些不同,不再是贴在耳边,而且是像在他周围的某个角落里,并且很奇怪的,陆远无法判断声音传来的方向。
真是要疯了,他几步跨上楼梯,明天必须去找孟凡宇。
他穿过走廊往自己房间走,余光往天井里扫了一眼,下意识地想要再确定一下刚才听到的声音。
余光中,天井里有个黑影晃了一下。
陆远迅速转过头,发现天井中居然坐着一个人。这让陆远很吃惊,进院子的时候他虽然没刻意去留意过有没有人在天井,但没理由有个人坐在那里他会看不到。
“喝茶么?”那黑影似乎往他这个方向抬了抬头。
是苏墨。他的声音很好分辨,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平淡中带着点不合年龄的成熟。
“你一直在?”陆远倚到走廊栏杆上问了一句,苏墨稳稳地靠在一张竹制躺椅上。
“当然,我能去哪,从没离开过。”苏墨回答。
“我不喝茶了,喝了睡不着,晚安。”
苏墨不合语境的回答让他觉得怪怪的,什么叫从没离开过。
这孩子果然有毛病。陆远进了房间,把衣服裤子都脱了,扔到地上,然后趴到床上,身上的疲惫让他连盖上点东西的动作都懒得做了。
“晚安。”
一阵风刮过,躺椅微微晃动起来,苏墨的目光落在院子一角的阴影里,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闭上了眼睛。
第六章:双生
陆远迟到了,他跟孟凡宇约的上午九点,可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
一脸抱歉地走进办公室时,孟凡宇正夹着烟站在窗前出神。
“我睡过头了,昨天出现场,太累了。”陆远看着孟凡宇的背影解释。
孟凡宇没有转身,只是皱了皱眉,陆远进办公室的那一瞬间,他就感觉到了,但关于这些,他什么都不能说。
“你以前一星期连轴转也不会喊累的啊,这是怎么了。”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回过头,看着陆远身后,果然。
“不知道,这几天事太多了,就是累,总想睡。”
“去隔壁吧。”
孟凡宇打开门,走进治疗室。这边的环境比办公室要舒服很多,陆远一进来就往宽大的沙发上一倒,眼睛不自觉地就想闭上。
“搬家累吗?”孟凡宇坐到另一张沙发上。
“我直接说重点吧,”陆远挥挥手,他今天不想绕弯子,“我又听到声音了,女人说话,说什么听不清。”
“什么时候?”
“昨天回家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七家园子的老房子了,楼梯踩一下惨叫一声,我可能听岔了也不一定,但是……”
“哪里?”孟凡宇听到这句突然猛地抬起头,很违反职业习惯地打断了陆远的话。
陆远瞟了孟凡宇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七家园子,我新搬的,没跟你说么?”
孟凡宇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至少表面上,他已经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他的心里有某个地方开始隐隐作痛,有点呼吸不畅,他怎么也没想到,陆远能搬到那里去。
他怎么能搬到那里!一阵一阵剧烈地撕扯似的疼痛从心脏向全身漫延,他几乎无法保持坐立的姿势。
果然不能说,孟凡宇用了快一分钟时间才从疼痛中缓过劲来,不能说。
陆远你不能住在哪里。
“我继续说么?”陆远看着突然沉默下去的孟凡宇,犹豫着问了一句。
“继续,但是什么?”
“什么但是什么?”
“你刚说的,可能听岔了,但是,但是什么?”
“……忘了。”陆远愣了一会,想了半天,不记得刚才自己想要说什么了。
“没关系,还有别的吗?”
“昨天平宁西街死了一家14口……”陆远看了孟凡宇一眼,总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我出现场的时候闻到一种味道,香味,可是好像别人都闻不到,你说我是不是幻听又提高一个层次了?”
“什么样的香味?”孟凡宇觉得自己对今天的准备实在太不充足了,他不得不把双手相互握在一起,以避免颤抖。
“说不清,有点香水味,又有点像什么印度香之类的,我没闻到过……”
“花香?”孟凡宇心里动了一下,可这句问完之后他马上后悔了。
“嗯?有点像!”陆远坐起来,有点兴奋。
没错!应该就是某种花香,他一直觉得这香味与香水或者薰香在什么地方不太像,现在想来,就是因为这香味没有任何人工痕迹。
他抬头看向孟凡宇,想再说下去,却一下愣住了。孟凡宇正用手按着胸口伏在膝盖上,表情很痛苦。
“你怎么了?”陆远跳起来想过去扶他,却被他抬起手阻止了。
“我走开一下。”
孟凡宇回到办公室。
刚把门关上,紧接着就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手撑着地板,冷汗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身体里那种五脏六腑都被撕裂般的痛让他连喘息都变得困难,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
视线在疼痛中变得模糊,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四围被涌动着的黑色渐渐填满,孟凡宇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黑暗慢慢淹没。
黑暗中,无数回忆像潮水般地涌上来,旧时的影子,旧时的声音,伴着崭新的痛苦。他惊讶地发现他想忘掉的,以为早已经忘掉的一切都在不可思议地不断浮现。
有些事,你不能说出来,如果你不想消失的话,守口如瓶。
孟凡宇记得所有的事,唯独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又是对谁说的。但他知道代价,他刚才对陆远说出那两个字的代价。
孟凡宇伏在地板上,黑暗散去,眼前一片模糊,仿佛一部对焦错误的相机。他抬起手放到眼前,用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掌心如同蛛网一样的黑色线条。
好吧。
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要什么。
孟凡宇再回到治疗室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脸上带他惯常的职业微笑。陆远正在CD机前摆弄那一堆碟子,回头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胃病了,以前也没这样过吧。”
“年纪大了什么都有可能,”孟凡宇走到他身边,“挑张喜欢的听吧。”
“我也老了,怀怀旧吧。”陆远拿了张碟放进机子里,按了一下。
你在何地。
孟凡宇有点想苦笑,这么会挑。
“给我开点药吧,孟老师,”陆远靠在沙发上说,“我觉得我也能分析出我的问题,我这应该是压力太大了,这几天也很累,没怎么睡好。”
“什么压力。”孟凡宇笑了笑,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陆远张了张嘴,却没接着说下去。是啊,什么压力,他有什么压力?什么压力能让他产生这些幻觉,他工作性质一直没变,接触的一直是这些东西,以前也没这些现象。许佳音就更不可能给他什么压力了,再说就算是,那也分了好几个月了。
“那是什么……还是你以前说的什么潜意识吗?”
陆远叹了口气,他们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孟凡宇就跟他说过,潜意识里的某段记忆会让人在不自觉中受到巨大影响,甚至有可能追溯到婴儿时期。
“要试试吗?”孟凡宇没有正面回答他,而且直接回到以前的话题上,催眠。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和陆远一点点周旋,一点点引导了。
他甚至已经决定,如果这次陆远再拒绝,他就使用非常手段。
陆远没出声,那种不清晰的抗拒感又出现了,带给他的是不安和恐惧。
“我不知道……”他看着孟凡宇,眼神里带着迷茫,“我总觉得那些不会是什么美好回忆,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也挺好的么……”
“那你今天来找我干嘛?”孟凡宇再一次打断了陆远。
对不起,陆远,我没有时间了。
“你就是因为现在不好,才会来找我,”孟凡宇把语气放缓,“你相信我吗?”
“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人。”陆远低下头,手按在额角轻轻地按揉,他朋友不少,但能真正让他无所顾忌完全不隐藏的只有孟凡宇,尽管他觉得自己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孟凡宇站起来把落地灯的光调到最暗,只留下一抹暗黄。走到陆远身边,手按在他肩上:“躺下吧。”
这次陆远没有拒绝,顺从地躺在了沙发上。
“找个你最舒服的姿势,什么也不要想,”孟凡宇坐在陆远身旁,说话声音很柔和,“放松,你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
陆远闭上眼睛。
孟凡宇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传来,如同一片柔软的羽毛,在他心里轻轻扫过,他不由自主地跟着孟凡宇的声音,放松,呼吸,空白……
陆远呼吸慢慢放缓,很平静。
孟凡宇不再说话,仔细听着他的呼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几分钟,陆远一直均匀的呼吸突然停止了。
他心里一惊,已经晚了吗……
孟凡宇看着陆远依然平静的脸,开了口:“陆远?”
“我要说不是,你会失望吧?”
陆远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孟凡宇心猛地收紧了。这语气,这声调,都不是陆远。
“你来了。”他嗓子有点发紧,已经多久了,哪里都有他的气息,却哪里都看不到他。
“等不及了吗?”陆远的眼睛睁开了,看着孟凡宇,带着不属于陆远的冷漠,像闪着寒光的剑一般,从他脸上掠过。
“我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
“你现在什么感觉?想要么?”陆远伸手从领口轻轻拽出那个吊坠,笑起来,“就在这里,要么?”
“你能拿到么,”孟凡宇挑起嘴角笑了一下,“我们都一样。”
“我挑错了人……”陆远突然皱了皱眉,像是哪里很不舒服的样子。
“你走吧,”孟凡宇站起来,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一个小闹钟,“我按一下他就会醒,你要试试吗,被撕碎的感觉。”
“还是老样子啊,可是我不想放弃,怎么办?”
孟凡宇没有犹豫,手指在闹钟上一按,一串清脆的铃声骤然在安静得能听到呼吸的房里响起,尖锐得连孟凡宇都一阵心悸。
那就试试吧。孟凡宇在心里说,哪怕代价是陆远再也醒不过来。
陆远就在这一瞬间合上了眼睛,恢复了之前睡着了般的状态,均匀的呼吸再次出现。孟凡宇走过去,把露在衣领外面的吊坠放回去,然后叫了一声:“陆远。”
“嗯……”
听到陆远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他松了一口气,坐回到沙发里。
“怎么样?”陆远揉揉眼睛,疲惫的感觉减轻了不少,但他最关心的是孟凡宇能给他什么样的回答,关于他想知道的那些。
“你知道,什么是双重人格吗……”孟凡宇犹豫了一下回答。他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那完全不同于陆远而又真真实实由陆远口中说出的话。我挑错了人。
挑错了人,没错,可是谁能想到呢。
“你是在说我?”陆远愣了一下,他以为孟凡宇会告诉他关于他忘掉的那段记忆。
“只一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进展,这不是变魔术,陆远。”
“嗯……”陆远沉默了一会,想再问点什么,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脸上就变了颜色:“我马上过去。”
“我去趟局里,那个双重人格,那是另一个我吗,还是……”陆远往门口走,回过头看着孟凡宇,“我忙完了给你电话,如果是这样,我要他消失。”
我不要任何人支配我的身体和我的生活,哪怕那是我自己的另一面。
第七章:陈尸
孟凡宇站在窗户前,看着楼下如同小黑点般跑到路边打车的陆远。
有一种人是最可怕的,没有信仰,没有牵挂,不信鬼神,无所寄托。
尽管陆远觉得孟凡宇的话挺吓人,双重人格?自己?但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却并不是这件事,蒋志明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才是他正在思考虑的内容。
“里屋里那具女尸,死亡时间上有问题,和其余13具不是同一时间……你来一趟吧,有点不可思议。”
蒋志明是老法医,病理鉴定也算是经验丰富。陆远刚分到技术科时就是蒋志明带他,从第一次跟他出现场,到现在几年时间了,像今天这样声音里透着明显的疑惑与不确定,还是头一回。
陆远脑子里有点乱。
这女具跟别的尸体不一样,陆远在现场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了,当时并不能准确地对死亡时间做出判断,所以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女尸的伤口上,没想到死亡时间也有问题。
他又想起从女尸嘴里喷出来的液体,联系到蒋志明的话,难道……
陆远基本上是小跑着穿过鉴定中心大厅的,验尸间在后楼,需要穿过一条将近50米的走廊。这条走廊有七个门,其中一个门是厕所,另外六个门是验尸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