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叙述并不足以让尔朱荣的愤怒爆发。那天以后,尔朱荣依旧仍是那般放荡不羁的喝酒射猎,我行我素的在宫里横冲直撞。直到有一天,酒过三巡的他撞到了后宫,撞见了元子攸正抚慰着熟睡的尔朱英娥,撞见了他充满爱意的眼眸正望着别人,撞见了他嘴里还唱着歌,一首连自己都没听过的情歌。
尔朱荣怒不可遏。等元子攸退出殿外,守在门口的尔朱荣不由分说一把便拉过他的衣襟,如同拖牲口似的将他拽进了一处废弃的宫室。
“你干什么……?”被丢在地上的元子攸很想作出一番茫然神情,但正如尔朱荣所说,他的演技太差了。尔朱荣甚至可以看到他藏在表皮下的肌肉正在抽搐,正在冷笑。
或许并不是冷笑。
“你现在很厉害?”尔朱荣走上前去,单膝下地拽起他的衣襟,“你现在很厉害?你想杀掉我是不是?”尔朱荣恶狠狠的质问道,“你和杨侃、高道穆密谋要杀我是不是?”
“外人也说你要杀我……将军怎么可以相信这些话……”
“巧言令色!”啪——一个耳光。“你以为我死以后你便高枕无虞了?你对付得了尔朱兆?对付得了高欢侯景?对付得了贺拔岳宇文泰?这世界上只有我尔朱荣能操控他们!我若是一死,你也活不久了!”
“我……”
“我允许你插嘴了吗?!”尔朱荣用力捏住了元子攸的脸颊,“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嗯?!你敢跟我争任官员?元子攸,你知不知道是谁拥护你当得天子?!”啪——又是一个耳光。
“大魏不是我一个人的国家……”缓过劲来的元子攸凝视着尔朱荣,轻声答道,“大魏有大魏的章法和秩序……你若是人臣,就必须守臣节。你若不想当人臣……”
“你以为我不敢?!”尔朱荣暴怒,“我的女婿可不只你一个人,我大可以废了你立陈留王做皇帝!我也可以等到皇子出生就立刻废了你!”粗暴扯开元子攸的华服,掐着他的脖子,尔朱荣将早已硬挺的器物插’进元子攸的身体,奋力抽‘插大喘气道,“你以为我不敢这么做吗?!”
“我甚至现在就可以掐死你……你以为我不敢吗?嗯?你以为我不敢吗……”,“你就是我的东西……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记住了吗?!你是我尔朱荣的东西!没了我你什么都不是!”
性’交过程中,尔朱荣不停、不停、不停重复着那些话。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元子攸看得见。元子攸分明的看见了尔朱荣充血眼眶中泛起的泪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犹如一杯澄清琥珀酒,不同于粗鲁的肢体动作,它们很温润,很柔软,很弱小。它们正哀求自己,不要弃他而去,不要爱上别人,不要弃他而去,不要爱上别人,不要,不要……元子攸一直、一直、一直凝视着它们,尽管正遭受暴力性‘侵,但他一点、一点、一点也不觉得痛,一点、一点、一点也不想反抗。
元子攸开始笑,大笑。在当时的尔朱荣眼里,那笑容是嘲弄。是胜者对败者的嘲弄。是带着鄙夷,带着怜悯,带着讥讽的嘲弄。
尔朱荣在笑声中达到了高’潮。无地自容的羞愧与挫败迫使他迅速逃离。
而元子攸则一直躺在那里。呆呆注视着天花板……直到元彧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另一种神情,但同样扭曲,同样痛苦,同样悲怆。
“陛下……”
“不愧是父女呢。”元子攸淡淡笑道,“妒火中烧时,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
……
尔朱荣此番入洛依旧带着高敖曹,他将高敖曹幽囚在了驼牛署。驼牛署的高敖曹今日迎来了一位他盼望已久的客人。
“最近还行么?过得。”高敖曹赤‘裸着胳膊盘腿坐在地上,望见元子攸竟面带一层薄纱来见他,便戏谑道,“你带着那个是干什么,长乐?像洛神似的。”
“偶然风寒了。”元子攸答道。
“风寒?”高敖曹听罢瞪大眼睛,大笑道,“现在不是很热么?你瞧我,呆在这破地方都快捂出痱子来了。你这都能风寒……身子太弱!别太贪凉啦。”
“那里弱了……?”元子攸眯起眼睛,笑道,“和你比赛射箭从来没输过。”
“嗯……?哦。好像倒也是啊。”高敖曹笑笑,“长乐总给我病弱的感觉……所以每每赢我的时候,我都会着实吓一跳。”
“长乐……还是有机会再让我吓一跳的吧?”高敖曹笑道。
“或许。”元子攸点头,微笑。而后,他突然开口道,“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不想生在帝王家。我想当个普通人……不。我想当一只鸟,一片树叶,一缕清风……”
“你怎么了?”监牢内的高敖曹探出手,将元子攸一把拽近了看,“你又开始矫情了哈?你……”话刚说了一半,只见他的神情瞬间凝固。而后只见高敖曹猛的扯开了面纱,元子攸虽急忙一避,却还是被看到了他泛着瘀青与红肿的双颊。
高敖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谁?!”
“不……不用问了……”高敖曹瞬间暴怒如雷,“除了那个贱狗杂种还能有谁?!”“爷爷我要扯碎那个狗杂种!”高敖曹蓄力运臂,缚手囚链被生生的扯断。
“他马上就要死了。”元子攸望着高敖曹,“我今天来,正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从那天起,尔朱荣再也未曾入朝。
八月,十五日,元天穆抵达洛阳。十八日,孝庄帝召见中书舍人温子升等人,告之欲诛杀尔朱荣之事。“吾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元子攸如是说道。是日,孝庄帝派遣武士伏兵于明光殿堂东,尔朱荣与元天穆虽一同入朝,但没等武士来得及动手,他们便因故离开了,事未果。
二十五日,孝庄帝在明光殿东厢埋伏武士,对外声称皇太子出生并差人请尔朱荣入朝。
尔朱荣当时正与元天穆赌博。元天穆看出尔朱荣脸色暗藏忧色,便关切问他:“你怎么了?生病了么……”“有吗?”尔朱荣以微笑回应,“输钱输得太多了吧,大概。”此时,城阳王元徽登门到访。摘下尔朱荣的帽子,元徽将它拿在手上欢舞盘旋,“天柱大将军,大喜啊!皇太子出生了!”
“哦?竟真是个男孩?!”元天穆听罢,不禁抚掌起身,大喜道,“太原王,你听见了吗?皇太子出生了!”
尔朱荣却有些狐疑。但见殿内文武百官皆争先恐后向他道喜,包括兄弟元天穆在内,他们皆催促他赶紧动身入朝,尔朱荣便也暂且信了。其实尔朱荣的疑虑丝毫没有打消……他只是突然获得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他预感此行他将得到一个答案,一个他寻思已久的答案。
听闻尔朱荣已然动身入朝的消息后,元子攸的脸色瞬间惨白。温子升见之,便提醒道:“陛下色变。”元子攸听罢便连连索酒饮之。元子攸命令温子升起草尔朱荣死后将颁布的赦文,成书之后,温子升拿着它走出了宫殿。这时,正遇上尔朱荣到访。
“这是什么?”尔朱荣问道。
“回太师,敕。”温子升礼道。
冷冷打量着温子升,见他神色依然镇定自若,尔朱荣便也不取来阅读,径直走了入明光殿。
第五章
尔朱荣与元天穆一同进入了明光殿。元子攸在东序西向坐着,尔朱荣与元天穆行礼之后,便在御榻西北南向坐了下来。
尔朱荣远远的看着元子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眉毛,看着他的嘴,看他的微醺双颊,看他的澄清秋波……看着看着、看着看着,尔朱荣忽然觉得胸口竟涌起一阵暖风……暖风包裹他的心脏,抚慰着他的心灵,渐渐地,他不再感到迷茫,不再感到恐惧,没有了愤怒,没有了伤痛……
那是子攸啊……元子攸。他魂牵梦绕的元子攸,他牵肠挂肚的元子攸,他性感的、逞强的、纯粹的、热情的、爱撒娇的元子攸。他挚爱的元子攸。他的元子攸。
而元子攸也正在看着尔朱荣。
尔朱荣动身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要抓住元子攸。”他告诉自己。他要抓住元子攸。他一定要抓住元子攸。抓住元子攸,然后告诉元子攸,我爱你,元子攸。
我爱你,元子攸。我爱你,元子攸。元子攸,元子攸……
尔朱荣如愿以偿的抓住了元子攸,轻手轻脚的,他怕伤了他的子攸。他将他带到殿后,远离尘嚣,他对他微笑。他的眼神无比温柔,他就要说出口了……他的思念、他的爱慕、他的热情、他的眷恋,他就要全部说出口了……直到兄弟元天穆临死前的悲鸣声传入了他的耳膜。
尔朱荣倏然返回现实世界。
“孝庄帝在东序下西向坐,尔朱荣、元天穆在御榻西北南向坐。元徽入,始一拜,尔朱荣见光禄少卿鲁安、典御李侃曦等抽刀从东户入,即起趋御座。”
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元天穆的惨死、元子攸手握的刀使得尔朱荣瞬间暴怒。一脚将元子攸踢倒,尔朱荣轻易便制伏了元子攸,狠狠蹬他的肚子,尔朱荣将元子攸一把提起,在墙上狠狠撞了几下,而后,尔朱荣掐住了他的脖子。并不是想挟持他……而是想直接杀了他。
“我死也要带你一起走!”他说道,自以为狠毒阴戾。
“你……真的……会……带我……走吗……?”
元子攸却依然在笑,一直、一直的微笑着。他的眼神中看不到迷惑,看不到畏惧,看不到忿恨,看不到哀伤……所能看到的只有安宁,温煦,以及爱……
“我……对所有人都说了谎……”元子攸奄奄一息,“其实……我怕死……”“因为我怕黑……怕冷……”“但……但我不害怕你杀死我……”“因为……我知道……你会带我去春天的北秀容……”“那儿不黑……也不冷……天宝……”“阿爷……带子攸去……现在就去……”
尔朱荣埋头。自脚下明晃晃的刀背中,他看见了自己的脸庞……在流泪。这是尔朱荣第一次正式看到它流泪。凄凉的泪水从那双无助琥珀眼眸中款款落下,滑过倔强的嘴角,滴到锋利的刀刃上,溅起小小的水花,而后消失了。它们消失了……正如同他那无力负担的卑微爱情,消失了……
尔朱荣松开了他套着佩韘的手。正如他之前所承诺的,他无法杀死元子攸……他做不到。
拿起地上的刀,尔朱荣看了元子攸一眼。“对不起……子攸。”他泪如雨下,哽咽道,“对不起……子攸。阿爷保护不了你。”
说罢,他挥刀,就颈,在元子攸眼前倒下,死亡。
直到鲜血溅射满整片脸颊,元子攸呆滞的脸庞才作出回应表情。嚎啕大哭。他开始嚎啕大哭,抱着尔朱荣的尸体,抚摸着他的脸庞,疯狂亲吻着他的双唇,元子攸正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但,正如同尔朱荣一般,元子攸无法看见自己的表情。
众人听见了皇帝的笑声,他们便迅速集结于殿后,见枭首尔朱荣已死,他们不禁喜上眉梢,纷纷向仰天大笑的皇帝道喜恭贺。而后,他们欢呼雀跃,争相奔走告知,俄而,整个洛阳城陷入了喜噪与狂欢。
……
好景不长。尔朱荣死后没多久,洛阳迎来了无人可挡的尔朱兆。尔朱兆即入洛阳,放纵麾下胡骑烧杀抢掠,自己则打着为太原王复仇的旗号闯入禁中,他将刚出生不久的太子活活摔死,纵胡骑踏过临淮王元彧等人的尸体,尔朱兆将元子攸带到了晋阳,关押在了三级佛寺中。
十二月,白雪纷飞的冬天,身着单衣、浑身是伤元子攸被锁在一间阴暗密室中。孑然一身,但并不孤独。拿出依傍在胸口,与他的心跳伴生的那只老旧佩韘,元子攸凝视着它,亲吻它,而后,他轻轻哼起了那首歌,那首一直想唱给他听的歌……
Shed a tear ’cause I‘m missin’you
I‘m still alright to smile
’Cause I think about you every day now……
元子攸依然期盼着他的第十一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