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话里似有杀意,船老大心头一惊,暗道:七尺的汉子六尺的门,眼下不低头何时低头?想罢,他连忙爬前几步,冲公冶一诺连磕数个响头,道:“‘紫云剑客’侠肝义胆!今日,大侠惩恶扬善的手段,小的们已经领教了。只要大侠肯发善心,放小的们一马,小的们这辈子都会记着大侠的恩情,以后,船行到哪儿,就把‘紫云剑客’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事迹传扬到哪儿。”
另几个骇得已说不出话来的船工纷纷点头不止。
如此看来,公冶一诺的心思已是路人皆知了。
公冶一诺摁捺住满心的得意,微微一笑,继续道:“不过,念在你们只是跑船的,对这桩强抢民女贩卖的勾当不知情,且饶了你们。都快滚吧!”
其实,这些跑船的经的事、见的人都极多,哪可能不知情,但本来,按着江湖规矩,遇上此类歹事,跑船、走车的是不该杀的,是以,公冶一诺本也无意取这些船家的性命,只是吓他们一吓。现下听他们说,会把自己的名头四处传扬,不由喜不自胜起来。
听他发话放行,船老大及几个船工如得了大赦令一般,匆匆拜谢后,急急忙忙地奔走了。
他们还得赶紧找人手来,把客船弄到岸上大修,自然耽误不得。
被带上岸的那群苗女除了惊骇无措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默不做声地相互依偎着躲在一边。
公冶一诺大步上前,和善安慰道:“不用怕,我‘紫云剑客’从来不欺凌妇孺。人伢子已被我们杀了一个,你们可以回去苗疆了。”
那些苗女面面相觑,仍站在原地没动。
以为她们不知道如何回去苗疆,公冶一诺打了个手势,道:“你们是不是一个地方的?家住哪里?我送你们回家,可好?”
一些苗女摇了摇头,另一些则一脸迷惑。
以为她们听不懂汉话,公冶一诺转头对肖八阵道:“老肖,你懂苗语的,你来和她们说。”
肖八阵把俞高远交给黄芩看管,转身上前同那些苗女说道起来。稍后,他皱起眉,低声自语道:“这倒是麻烦了。”
公冶一诺问道:“什么麻烦?”
肖八阵道:“她们虽然不会说汉话,但还听得懂一些。刚才你叫她们回家,她们都听懂了,可没一个愿意回去。”
这实在大大出乎公冶一诺的意料。
他目瞪口呆道:“她们都是被强掳出来的,怎会不愿意回去?!”
摇了摇头,肖八阵道:“她们说,若是以前,公子送她们回去,她们定对公子千恩万谢,可现在家里遭了大旱,日子不好过,所以不想回去。”
公冶一诺怏怏不乐道:“大旱怕什么,兴许过些日子就下雨了。不想回家,她们想怎样?”
他的本意是救下这些女子,再把她们安全护送回家,就算完事大吉了,哪里想得到她们会不愿回家?
叹了口气,肖八阵道:“她们说,宁愿被卖到别处为娼,也不想回去等死。”
公冶一诺扫了眼那些苗女,显出些微愤然,道:“到底是女人,统统没骨气。”
肖八阵劝道:“不管男人、女人,能活着,谁愿意死啊?”
公冶一诺两手一摊道:“那能怎么办,总不能让那个没死的人伢子,继续把她们卖去为娼吧。”
若把她们扔在这里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又有违侠义本色,是以这话他也说不出口,因而,这会儿真是伤透了脑筋。
肖八阵也没什么好法子,道:“这却是难办了。”
瞧了瞧肖八阵,再看一看那些苗女,公冶一诺露出一脸窘迫之相,第一次觉得‘大侠’还真是不好当。
想来,他若要早知管个闲事,居然能管出十几个人的大累赘来,怕就没那么容易出手了。
正在他们没甚对策时,看守着俞高远,一直没说话的黄芩插嘴道:“听说公冶公子家里有座偌大的‘金碧山庄’,想来需要不少婢女、仆役等人手维持。不如公子带上这些姑娘回家,让她们替‘金碧山庄’做些事情,也好有口饱饭吃。”
公冶一诺嘟起嘴,不太情愿道:“那我就得马上回‘金碧山庄’了……”
他一心只想在江湖上闯荡,不愿急着回去,是以有些犹豫。
黄芩故意笑道:“这一次,公冶公子不但惩治了强抢民女的人伢子,还救人救到底,给了那些受难的姑娘们一条活路,真正是大侠本色。依我看,长此以往,以公子的行事风格,说不定‘紫云剑客’的名气就会盖过令尊的‘三湘大侠’了。”
这话听在公冶一诺耳中,就仿佛数九天吃了拨霞供,三伏天喝下冰雪水那般舒心、畅快,忍不住哈哈笑道:“兄台客气了。”
转身,他吩咐肖八阵道:“老肖,我们先领着这些姑娘去‘金碧山庄’安顿好,再出来行侠仗义。”
肖八阵点头称好。
决定了那些苗女的去向后,三人将俞高远围在当中。
黄芩率先开口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俞高远头也不抬,道:“我是‘裂云鞭’俞高远。被一剑刺死的是‘擒虎手’慕容长。被鬼捉去的叫史近天。”
黄芩又逼问道:“老实说,你们团伙有多少人?”
俞高远摇摇头道:“我和慕容长只是被史近天雇来押送这批妞儿的,什么也不知道。你想知道就去问史近天好了。”
公冶一诺‘哦’了声,道:“这么说,那个史近天是你们的首领?”
想到倪少游的武功的确是这三人中最高的,他觉得俞高远的话听起来颇为合理。
俞高远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立刻,公冶一诺又警惕问道:“那么,刚才捉了他去的那个鬼怪,又是什么来路?和你们有无关系?”
俞高远摇头道:“我不知道。史近天想必知道。”
公冶一诺懊恼道:“早知道不该放他走的!”
他好像已忘了先前怎么被吓的丢了魂魄,也忘了自己的武功与‘鬼影’差距悬殊了。
黄芩冷笑一声,道:“你当我好糊弄的吗?”
原来,他们和倪少游的对话都被何之章听了去,又原原本本地说给黄芩听了,是以谁雇的谁,谁是人伢子,谁是帮凶,黄芩岂会不知?
听话听音,公冶一诺发觉受骗了,一个窝心脚把俞高远踹将出去,恨声道:“叫你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实实在在吃了他一脚,本已受了重伤的俞高远跌出数丈外,又喷出一大口鲜血。
公冶一诺怒喝道:“不老实交待,我一剑宰了你!”
俞高远勉强站起身,突然仰天长笑了一阵,道:“落到这般田地,纵是向你们摇尾乞怜,得着活命,也是废人一个。我还会怕吃你这一剑吗?”
他转向黄芩又道:“嘿嘿,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有种,就到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走一遭试试。我只是个小喽罗,杀了我不需什么本事。你们这些个自封的义士大侠,若真有本事,就该去杀了元凶首脑。可惜,你们未必有那个本事。”
俞高远知道上头派去‘安泰客栈’的增援,必是些手底极硬的角色,眼下慕容长已被杀,这些人又如何能容自己活命?既然了无生机,倒不如想法把这些人引去‘安泰客栈’找麻烦,若能让他们死在那里,就好为自己报仇雪恨了。
他这一手,都只为着自己的仇恨,可说是全然不顾团伙的利益了。
不过,似他这等人,本来便是如此,做出这种事来,倒也没甚稀奇。
一听说‘曲靖府’,黄芩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原本的目的地是‘马雄山’,而‘南宁县’与‘马雄山’同属曲靖府,两地相距亦不算远,因此,他不由将两者联系了起来。
黄芩心道:莫非这路贼人,和贩卖那苗人妹子到‘莺苑’的人伢子是一伙的?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大。
就在黄芩谨慎思考的时候,俞高远冲公冶一诺狠狠啐了口血沫,轻蔑笑道:“灰孙子,我好心帮你看了个相,就你这样乳臭未干的花花公子,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早晚是横死的命!”
公冶一诺听言大怒,一张白脸涨成了猪肝,拔剑冲了上去,一边骂道:“你到阎王老爷那里嘴硬去吧!”一边一剑洞穿了俞高远的胸膛。
其实,俞高远是故意激怒公冶一诺,只为死个痛快,而公冶一诺果然受他所激,拔剑相刺,倒是令他得偿所愿了。
虽然俞高远一死,便没了机会进一步问出更有价值的消息,黄芩也没多言,只是想着‘安泰客栈’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但不管是真是假,他总是要走一遭的。
公冶一诺也是一副跃跃欲试,恨不得马上到‘安泰客栈’闯一闯的模样。
肖八阵瞧出了他的意图,上前提醒道:“公子,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把这十几个姑娘妥善处理了。”
公冶一诺想想也是,道:“原来那条客船已经满了,这么多姑娘想是挤上不去的,我们要另外找一条客船才行。”
他又笑着邀请黄芩道:“兄台,反正你本也要往辰州去的,不如一起吧?若有空闲,还可以到我家的‘金碧山庄’坐一坐。我爹最敬重你这样的江湖侠士了。”
黄芩怕麻烦,不愿与他们同行,婉言回绝道:“我的行李还在原来的船上,需要回去取,就不同你们一起了。”转念,他又疑道:“你们不回去取行李吗?”
肖八阵道:“我们同行的还有个后生在船上,他自会料理,不妨事的。”
原来,船上还留守了一个公冶一诺的剑童。
黄芩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辞。”
公冶一诺点点头,向黄芩道了个别,和肖八阵一起,领着十来个苗女到就近的码头,另寻客船去了。黄芩则回去先前的码头,登上了原来的客船。
日光渐现,天色将明,原本的‘鬼影’早变成了人形。
只见那人强忍住左肩的伤痛,提拎着倪少游,沿河岸一口气狂奔出十余里,直到瞧见咫尺外的滩头孤零零地停了一艘不大不小的客船时,才松了一口气,缓下脚步往客船而去。
那艘客船的船头坐着一个手握长杆旱烟枪,年过四旬的精瘦汉子。那汉子一边眼光灵活地四下瞧望,一边不时送烟枪入嘴,‘吧嗒’‘吧嗒’地吸上一气。
他手中的那杆烟枪,乍看之下无甚异常,但只须稍稍留意,就能瞧出点儿特别来——原来,那杆烟枪的枪杆并非寻常紫竹、红木、湘妃竹所制,而是由重铁精钢打造,想来定要比一般烟枪沉重许多。可那汉子拿在手里的模样,却和一般烟枪没甚两样,表现得十分轻松自如,给人一种一点儿都不沉重的感觉,是以容易被人忽略掉它的不同。
那汉子瞧见那人挟着倪少游几步窜上客船,并没显出惊诧之色。
那人以命令的语气道:“三哥,我受伤了,须得处理一下。你去周围戒备着,不要让人上船。”
那汉子点点头,摁熄旱烟,又在靴底‘哆哆’敲掉了烟锅头里的残留烟末,才纵身跃下客船,目光警惕地守在滩头。
那人则直入船舱,先扯下面罩,后一甩手,将倪少游重重地扔在了船板上。
被他一下摔得七仰八叉,很是狼狈,倪少游却一声也不敢吭。
那人瞧也不瞧他,独自去到一边坐下,转过身,解开衣襟,露出肩背,将被黄芩的铁链伤到之处草草处理了一下。
看样子,伤得可不算轻。
倪少游爬起身,瞧着那人的背后,提心吊胆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大当家……”
话只开了个头,他便紧张地说不下去了。
少时,那人无声地整理好衣袍,转过身来瞧向他,一张异常俊逸的面上如罩寒霜。
他道:“早先见到我时,你不是挺欢喜的嘛。这会儿紧张什么?”
那人正是韩若壁。
倪少游支支吾吾道:“早先知道是大当家,只顾着欢喜,没想太多……大当家,你怎知我在那里?”
当时在船上,他正身处危机之中,觉察到翻滚而至的是韩若壁时,自然无暇多想,事后才意识到事情可能败露,情况不妙,是以忐忑不安,心情紧张起来。
韩若壁寒着脸道:“寻着你来的,自然知道。”
原来,自从几年前,一向用度不多的倪少游外出办事,莫名多花了近千两银子,之后被韩若壁问及,却说是赌钱输掉了,就引起了韩若壁的注意,知道其中必有古怪。不过,因为在众多兄弟中,对这个老五尤其偏爱,加之以为他和之前的老二、老四一样,只是多了样不便明讲的花钱嗜好,韩若壁并没派人查问。直到发觉倪少游一有机会就往辰州跑,还时不时失踪上一段时间,不知在做些什么时,韩若壁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于是就想不露痕迹地查探一下。
他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倪少游做的事,与北斗会没甚关系,就不必让会内的其他兄弟知道了,也免得有损五当家的声誉,因此借着和三当家,江湖人称‘夺命烟鬼’的‘天玑’傅义满外出办事之机,正好途经辰州,顺便查探。而且,在韩若壁看来,此次查探只为弄清老五瞒了什么,若查出无甚紧要,也不必让被查之人知晓,因是之故,全是暗中进行的。
可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些年来,老五不但假造身份,私接黑道买卖,还在辰州养了个和他容貌相像的小倌。另外,从‘大耳蝠’滕来富口中,他得知倪少游已接下一宗不义的买卖,离开辰州往武陵去了,是以和三当家一起追踪而至。
倪少游惊道:“我怎么不知道有人跟着?”
韩若壁道:“我不想你知道,你如何有本事知道?”
倪少游紧张道:“莫非我去过的地方,大当家都去了?”
两道锐利的眼光疾扫过去,韩若壁显出怒容,道:“你是怕我去过那座吊脚楼吧?”
倪少游的脸‘刷’的一片惨白,道:“大当家,我……”
韩若壁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倪少游不由担心起小葛来,犹豫道:“小葛他……他……他现在怎样?”
韩若壁面色稍缓,语气严厉,道:“没怎样,还在那座吊脚楼里等着你。”
倪少游心慌不已,道:“他可是对大当家胡言乱语了什么?”
韩若壁压抑着怒气,道:“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终于知道你心里想要的是何人了。”
倪少游大惊失色,纵身到他面前,双膝跪下,惶恐不已道:“小五不敢!”
韩若壁点点头,又憎又恶,讥讽笑道:“不敢?老五,你不用谦虚,之前是我小瞧了你。如今,你居然能找个长得象我的小倌,养在辰州伺候你,可见是长本事了。”
倪少游昂起头,急忙道:“不是不是!大当家,我不是想你伺候我……我敬你慕你,只是想,只是想……我对你是……我对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