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还是憋不住了,张口道:“姑娘又没看过我带的古董,怎知我换不到?”
高个儿女子笑道:“带再多古董去,也只能以一件换一件,若非你对自己的每一件古董都没甚把握,何至于带这么多?”
赵老爷不觉一怔。
高个儿女子接着笑道:“可见你带的古董虽多,份量却是不够,连你自己都未必瞧得上,别人就更是没法子瞧得上了,又凭什么换得‘古脂斋’的珍品呢?”
赵老爷瞪她一眼,道:“谁说我瞧不上?我件件都瞧得上,这么做不过是有备无患。”
然后,他小眼睛辘辘一阵转动,心头绕起了小圈圈,犹豫着问道:“姑娘,你对此事甚为清楚,可是和我一样,要赶去‘古脂斋’参加‘鉴宝、换宝茶会’?”
高个儿女子摇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要去早就该去了。别怪我泼你冷水,我觉得你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赵老爷阴沉着脸,不再说话了。
待到日昳时,外面雨声渐小,赵老爷忙催着上路,于是他们一行三人又是背又是拎地先离开了。又过了一刻功夫,雨停了。韩、黄二人、向贤以及高个儿女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一并去往码头,先找了个店铺,借来纸、笔,由韩若壁帮忙写了一纸退婚书,并因此得知这高个儿女子姓宫,名露白。向贤和宫露白看过后,均没甚异议,于是向贤依约在退婚书上签了名,摁了手印,而后把退婚书交给宫露白带回去给她爹。见事情已经处理妥当,向贤提出由他作东,请黄、韩二人好好吃一顿,算作答谢。黄、韩二人没有接受,赶着奔到码头上乘船去了。
按说,他们可以坐船往九江方向走,然后从南昌顺着赣州,南安,韶关这条大官道直下广东,但韩若壁刚从江西过来,按他素来不喜欢被别人掌握行踪的习惯,所以不愿意走回头路。至于黄芩,则是有些不放心韩若壁,怕他对‘古脂斋’的珍品起了心思,若是路过南安,说不定抽冷子就朝‘古脂斋’下了手,所以也有点儿不大愿意走这条路。而且,如是这般,一路上他们还难免要同急急忙忙往南安赶的黄蛉子等人遇上,介于此人着实碍眼,二人都不想再瞧见他,于是,经过一番合计,二人决定还是先乘船顺水去杭州,然后上岸转陆路到宁波,再或坐海船,或取陆路入广东。韩若壁没有坐过海船,是以也有借此机会尝个鲜的意思。
上船后,一路顺风顺水,平安无事,不几日,二人便到了杭州。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的游人醉,只把杭州做汴州。”此时的杭州早已没有了南宋时一国之都的尊贵,但街头巷尾车水马龙,行人商贩摩肩接踵,一派繁华景象恐怕犹胜当年。只是,对于这一切,韩、黄二人却无心观赏,完全没做逗留,一路行色匆匆,只顾着往宁波府赶,想尽快到那里找一艘海船南下往广东去。
可是,令他们没能想到的是,到了宁波后,跑遍了各个码头,却居然连一艘下广东的海船也找不见。
此刻正值午时,二人腹中饥饿,于是就近寻了间小酒馆进去,找了张空桌,放下包裹,解下腰包、肚包于桌边堆作一堆,点了几样饭菜充饥。
韩若壁边吃边抱怨着:“真是活见鬼了,这地界也不知兴的什么怪,竟连一艘去广东的海船也找不见。”
他本就无意掩饰,因而说话的声音挺大,正好被端着菜送上来的店小二听在了耳内。
店小二一面铺下碗筷菜蔬,一面道:“二位大爷不是附近的人吧,打哪儿来的?”
韩若壁随口胡诌道:“京师来的。”
店小二笑道:“北面的是京师,南面的也可称作京师,相差几千里地呢,不知大爷说的是哪个京师?”
韩若壁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以为他怪自己多嘴,店小二忙道:“小的是无意间听见大爷抱怨找不见海船,就猜测二位大爷必定是打远处来的,所以不知道本地的事儿,一时又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婆婆嘴,才追问大爷们的来处。全怪小的多嘴,大爷莫要在意。”
黄芩道:“这么说,那件事你是知道的?”
店小二点点头,道:“那位大爷说的事儿我正好知道。”
黄芩道:“那便说来听听吧。”
把胳膊上搭着的抹布往肩头上一甩,店小二口角利落道:“海上的船走得慢,风浪又大,晕起来更是让人恨不得把肠胃全掏出来,别说船客,就是船家自己也受不了,所以跑这种线路须得多吃许多苦,也就少有船只肯跑了,有些船主愿意跑也是以运货为主,运人只是顺便搭上的,大都不赚钱。”
韩若壁插话道:“但你们这儿的码头上可是连一艘运货的海船也没有啊。”
店小二道:“大爷莫急,我正要说呢。以前啊,为了生计,咱们这儿还有些船愿意在海上跑,靠来回倒腾些货物赚点辛苦钱。但近来南方和海外的一些商船经常装满了异国番邦的货物前来交易,咱们这边跑船的一看,在自家门口就可以做生意了,又何必还要辛辛苦苦地跑那么远,受那么多罪,于是,愿意跑海上线路的本地船只就越来越少了。其实,南方来的海船可是不少,只是二位来的不巧。就前几天,一大批南方过来的商船刚把货物卖完了回去,您二位要是想搭乘海船,怕要等他们下一趟来才行了。”
黄芩、韩若壁二人听言面面相觑了半晌,俱作声不得。
就在店小二转身准备离开时,黄芩叫住他,皱眉想了想,道:“你们这儿的码头上是谁在话事,怎会允许南方来的商船大张旗鼓的在本地做生意?”
原来,包括高邮州在内,各处的码头都一样,人来人往,龙蛇混杂,因此必然有当地黑道的魁首坐镇,而一般情况下,黑道都有很强烈的地方保护倾向,是不会轻易容许外来人在当地赚钱的。
店小二‘嘿嘿’笑道:“原来大爷也是晓得事理的。这事儿得两说了,一说,这类买卖都是他们倒给我们这里的大爷们,再由我们这里的大爷们转手倒出去的,赚得银钱绝对比他们还要多,自然不会断了自家的财路。在这一点上,他们还是很懂规矩的。二说,那些商船,说是商船,却并非普通做生意人的商人,个个都是强悍之徒,真要动起武来,说不定反而是我们这里的大爷们吃亏。”
黄芩道:“哦?有这么厉害?”
店小二道:“您是不知道,朝廷本来有海禁,不许造双桅以上的尖底大船,所以我们这边的船只,大都是些只能在近海边上走走的平底船,可南方来的那些商船却都是能够航行到远海的大船,比我们这里的船只厉害多了,听说船上还有不少武器。真要惹毛了他们,肯定是我们吃亏。说到底,那些商船,有钱赚的时候就是商船,没钱赚的时候说不定就成了海盗,统统是不好惹的呀。话说回来,那些商船也当真是神通广大,带来的那些象牙、玳瑁、翡翠什么的最为抢手,只要接了他们的货,一倒手就能翻着翻的赚银钱呀。”
韩若壁突然间来了兴致,道:“哈,原来还有如此好赚的买卖。”
店小二越说越来劲,道:“好赚,绝对好赚!好多人都眼红呢。就因为瞧见他们靠倒来那么些奇怪的货物发了财,甚至码头上的一些青皮混混们都动了心,反而上了他们的船,到他们那里寻找发财的机会去了。本来有个安徽过来,经常在我们这里讨点剩饭吃的小混混王小乙,才十几岁,毛都没长齐,我们平时都喊他小安徽,现在已经许久不见他来讨饭了,听说是上了船,跟着船队去南方了。”
韩若壁佯作惊讶问道:“你说的这些不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的走私行径吗,难道你们这里的官府不管?”
店小二满不在乎地说道:“官府?他们怕也指着这行径发财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光靠俸禄,不饿死他们才怪。”
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一圈,他又笑道:“我瞧二位大爷都是冲州撞府的主儿,怎会不晓得这个道理?定是寻话消遣小的啦。”
黄、韩二人相视一眼,韩若壁板起脸,做出一副豪爽模样,道:“小二哥当真好眼力。来,坐下说话。”
转头,他憋住笑,又冲黄芩低声道:“原来去了那张皮,在别人眼里,你和我没什么区别,也不过是冲州撞府的主儿嘛。”
这会儿,黄芩的注意力全在店小二说的话上,对他的话便毫不在意了。
见他叫自己坐下,显是瞧得起自己,店小二当即坐下,同时谈兴大起,愈发滔滔不绝起来,道:“二位大爷可知道,这全天下珠宝行里的象牙至少有一半就是从我们这里倒出去的。前阵子,我们这里还因为象牙买卖闹出过事儿,双方都动了武,还见了血呢。”
此时,没有新客人进门,各桌的食客都在吃食,暂时不需人招呼,因此,柜台后面,提着笔、拨着算盘珠,正埋头算账的掌柜的也就没留出一只利眼来盯着店小二,不准他偷懒了。
韩若壁追问道:“什么事儿?”
店小二说得起劲,口沫横飞道:“武当山上的‘武当派’你们总知道吧?”
韩若壁‘呸’了一声,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个小厮,说你胖你就喘,吹起牛来一点儿也不着调!”
店小二眉毛一拧,眼睛一眨巴道:“我还没说什么事儿,你怎么就说我吹牛啊?”
韩若壁道:“只要是在江湖上走动的,有谁不知道‘武当山’的?当年,永乐爷在全天下征用了三十万工匠,花了十几年功夫,给武当山修了金顶,‘武当山’上的道长们可是有朝廷出银子养着的,那些个什么长老啊、真人的都是正六品提点!你若想告诉我那些‘武当山’上的真人们跑来你们这儿,为了争夺象牙买卖和别人打打杀杀,不用说,肯定是胡吹大气。”
店小二面上红了红,干笑了两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外地的一家古董铺子派了几个人和一个武当山的俗家弟子一起来收象牙,同我们这里的老大——‘海龙王’周老爷子起了冲突,听说伤了不少人,连周老爷子的四儿子也受了点儿轻伤呢。”
黄芩听言,摇头道:“你这话更是扯得没边没际了,若说是珠宝行来你们这里弄点走私的象牙回去,做成首饰高价卖出去,倒还情有可原,一个古董铺子来买象牙做什么?”
店小二脸胀得通红,不服气道:“这可不是我瞎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儿。我哪知道那个古董铺子买象牙回去要做什么?也许人家铺子里有能工巧手,所以买点儿象牙回去做些仿冒的象牙古董蒙人呗。这年头,什么人没有呀。”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还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对了,那个铺子的名字挺怪的,我记得叫什么……‘古脂斋’。”
黄芩、韩若壁齐声惊道:“‘古脂斋’?!”
店小二倒是被他们俩吓了一跳,道:“怎么啦?”
与黄芩对望了一眼,韩若壁笑道:“没想到‘古脂斋’明里买卖古董,暗里却走私珠宝,倒真是生财有道呀。来来来,小二哥,你且把这件事和我们说道说道清楚,一会儿,我加倍赏你银子。”
这之后,经他细细问来,其实那个店小二也不知道太多事情,只知道前阵子,‘古脂斋’派了一些人来收象牙,听说收到了一批成色非常好的货。可当地的大爷,堪称宁波地方一霸的‘海龙王’周老爷子也想要那批象牙,于是两边起了冲突。‘古脂斋’的那拨人里有个用剑的后生,武艺非常了得,连伤了周老爷子这边好几个高手,后来,有人认出他的剑法是武当的剑法,才知道原来他是武当的俗家弟子。
黄芩、韩若壁听罢不由心道,这个重新开张的‘古脂斋’还真是有点儿让人捉摸不透呢。
这时,有客人上门了,店小二还在意犹未尽地说道着,掌柜的立刻从柜台后跑出来,连骂带撵地把他赶去招呼客人了。
稍顷,韩若壁眼珠乱转了几转,悄声对黄芩道:“你说咱们在扬州碰上的那个大财主赵老爷,会不会拿自己辛辛苦苦收来的真宝贝,换了‘古脂斋’用新收去的象牙仿制出的假古董?”
黄芩没好气的回道:“你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早知道这里找不到海船,我们就该从九江走官道去广东,现在再从陆路过去,可要远上不少了。”
韩若壁干咳了两声,苦笑道:“这谁想得到啊?你不是也没想到嘛。其实,我的本意是想和你一道儿领略一下海上的风光,谁知道会这样呢?算了,反正我们也不怕狼虫虎豹和剪径的强人,而且都带了睡具,不必担心赶过了宿头,就全力加紧赶路,走到哪儿歇到哪儿吧。如此,准误不了事的。”
结账离开酒馆时,韩若壁特意赏了店小二一两银子。
此后,二人饥食渴饮,晓行夜宿,从陆路往福建走,打算越过福建到广东境内的归善县去。
去归善县是韩若壁的意思,因为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北斗会’的联络点。早先,韩若壁已将这个联络点的位置和联络方式告诉了王守仁,一方面是方便王守仁与自己联络,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测试,如果之后那个联络点很快被官府端掉,王守仁便不再可信了。而‘北斗会’在广东一带本来就没有什么势力,所以这个联络点一直是可有可无,即使被端掉也不至于对‘北斗会’产生很大影响。
岭南的夏日不但炎热,而且又湿又闷,在这样的天气里赶路着实是一种折磨。
这日,二人已到了福建的汀州府地面。晌午刚过,天闷得厉害,韩、黄二人赶了半日路程,全身都黏黏搭搭的,眼见身前大山抱小山,深谷套浅谷,重重叠叠一片,也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找得到将息打尖的地方,二人愈发感到疲惫不堪。
就在此时,只听身后马蹄声声,来了一行人。
黄、韩二人都只长了两条腿,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骏马,是以,不一会儿功夫就被后面的那行人赶上并超过了。
来的是三个人,三匹马。
三匹马,一白二黑。中间的白马全身雪白一片,鬃毛亮如银丝,显是大宛的良驹。
马上三人,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虽然衣着各异,但俱是肩宽背阔、身强体壮,且腰间不是悬着刀,就是挂了剑。
越过黄、韩二人身边时,三人在马背上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将目光扫向黄、韩二人,看上去十分警觉。只瞧他们目光炯炯,眼中精芒难敛,就知定是内外兼修的好手。那骑在白马上的为首之人先是拿眼光扫过韩、黄二人,又把目光落在了韩若壁腰间的佩剑上。之后,他狠狠地盯着韩若壁的佩剑瞧了好几眼,向左右的二人使了一个眼色,三人便齐抖缰绳,催马快速超了过去。
见三人走得远了,韩若壁才面露不悦之色,道:“那三个骑马的都携刀带剑,眼神不善,看起来手底下颇硬,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黄芩忍不住哈哈笑道:“估计这会儿,那三人也在心里想着:‘刚才那两个走路的携刀带剑,眼神不善,看起来手底下颇硬,也不知是什么来路?’”
韩若壁也乐了,道:“说真的,这一路最大的失误,就是没准备好马匹,可苦了咱们的两条腿了。等到了前面州府里,说什么我也要找个卖马的地方,买两匹好马来骑骑。”
黄芩‘嗤’的一声,取笑他道:“这一路上你叫唤着要买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说得不烦,我听得都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