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那人终于发话了,声音闷响刮耳:“不想问我是谁吗?把你抓到这里做什么吗?”
少年轻笑一声:“你是谁?捉我想做什么?”
那人隔着铜面呵呵笑了,吐出一句颇孩子气的话来:“不告诉你。”
站在他身后的百晓生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来。
“那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玉天机淡淡道,“想用我控制青哥吗?那为何那天没有将我与青哥一并从小天山捉去?”
那人并没有立即答话,但玉天机还是听出来那面具后面的呼吸微微一窒后又变得绵长,“本座并不否认,只不过……”他弯下腰来托住玉天机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与他直视,“你要比你自己想象的值钱许多,很聪明,就是单纯了点。要控制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把你推到他面前去直接威胁他。”
玉天机微微蹙眉,挣开了那人凉腻的手指,道:“看来阁下比我自己还清楚我的身份?那么我可以多提一个问题吗?”
“请说。”那人不以为逆,将手收了回去。
“你和我爹是什么关系?”玉天机目光直射那铜面上开的两道眼缝,“既然阁下这么清楚我的身份,请不要说不知道我爹是谁。”
那人的面部被铜面遮了去,无论是玉天机还是百晓生,都看不到他的脸此时在那铜面后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气氛一时间又压抑又诡异,就在百晓生几乎快忍不住抬脚溜出房间的时候,那人开口道,声音平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这两个问题,等你有了能与我抗衡的能力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玉天机神色淡然,似乎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并不感到不悦:“多谢,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我有说放你走吗?”
“难道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就能与天魔教的幕后教主对抗吗?”玉天机略为挑衅地笑了笑。
那人哈哈一笑:“不愧是玉玄机的儿子,头脑灵活的程度比起他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请你在这里再委屈一阵子,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你自会平安离开。”
玉天机目送他与百晓生离去,嘴上挂着一抹极浅,却确实存在着的自信笑容。
欧阳久瞟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郭沫,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自己敬仰着的哥哥突然变成魔教的走狗,只怕在郭沫那充斥着书香门第教导的玲珑心中,深深地刻下一道伤痕。
凭着袁小柳摸熟地形的优势,三人趁着夜色,了无声息地潜入了那栋关着玉天机的房子。
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郭沫给欧阳久和袁小柳打了个眼色,三人都觉得有些蹊跷。按理来说,对方下了这么大手笔抓走玉天机,应该是防备重重,至少也要有些人声。此处先前袁小柳不敢潜入,只是在外面观望难免会认为守卫都在屋内,但显然此处并不是如他们所想的一般。虽然少了阻碍,但无形中却增加了很大程度的不确定。
但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们完全不知道玉天机落在对方手里会怎么样,而这回他并不是作为一个筹码而去,他们不能赌。
而且,见到百晓生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百家的轻功独树一帜,从不外传,而这一代只余百晓生一人,若是说他人,那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但到了这种时候,人都会私心的去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不可能上。
假如百晓生真的是天魔教中人,那么他代表的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掌握了整个武林近九成的机密,也代表天魔教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从江湖中退出去,更或许是已经开始筹划称霸天下了。
这件事如果被捅出去的后果,没有人敢去想象。
欧阳久一边搜寻着地道的入口,一边压抑着心中的惶恐。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再多设想假如面对的是如假包换的百晓生会怎么样,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只想,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如果封不住他的口,玉天机的身份便极有可能会被诏告天下!
正胡思乱想,正在古董架上搜寻的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只听得楼上传来不小的一声闷响,惊得他立刻与郭沫袁小柳将身形隐藏了起来。
但许久都未听的见其他声音,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朝着声音来源行去。
阁楼无窗,故一片漆黑,欧阳久和郭沫都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但闻袁小柳轻声道:“主子,这里无人。那边的墙上有个机关,地上有一块板子,可能是欧阳公子启动了楼下的机关带动落下的。”
郭沫打亮了火折子,四处照了一下,并没发现什么陷阱,就走上前去。
那机关只有四个杠杆,并无稀奇之处,但一眼之下欧阳久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来。
郭沫将下面粘着的字条撕了下来,只见上面写着:欲救天机,前三除末,欲见晓生,落下二三,仅选一次,请君择选。
“太瞧不起人了!”袁小柳愤愤地骂道。
但欧阳久和郭沫知道这不仅仅是对他们的挑衅,更是一种挑拨离间。
他们各自重视的人在对方的手上,但选择只有一次。如果只是说做一个选择或许不难,可这个机关真的只是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吗?如果救得一个会导致另一个出什么事的话……
这种可能性,让两人既不敢私心,也不敢大义。
真的够狠!
小小的阁楼里一时间安静的连呼吸声都是如此清晰可闻。谁也不敢开口,生怕一个字说出来,破坏的不仅仅是生死之交的友谊,更会坏掉自己珍视之人的性命。
第十八章:逃跑·面对
与此同时,被关在地牢里的玉天机正在“闹脾气”。
“现在不饿,待会儿自己吃,你出去吧。”
可惜那个哑子男仆并不买账,端着盘子直勾勾地盯着床上的少年,一动也不动。
玉天机暗暗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腿,感觉稍微恢复了两分力气。这饭是坚决不能吃的,一会儿要是连一点力气都没有,还谈什么逃跑?
“我不想吃。”玉天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思。果不其然,那男仆并没有放下盘子退出去,反而是走上前来。
被人强行塞饭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反胃,但玉天机只是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接近,藏在被子下面的戴着镣铐的双手却暗中鼓足了全部力气……
看着倒在脚下的那个男仆,玉天机轻声道了一声“抱歉”,撑着有些虚软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溜出了这关了他数天的地牢。
地道里一路挂着昏暗的烛火,此处也是一个通气口,摇曳的火苗映的角落里的阴影摇摆不定,似乎随时都会扑上来将你扑倒在地。玉天机神色平静地一步一步向出口走去,但光洁的额头处却挂满了冷汗,黑暗深邃的眼眸也被动荡的火光辉映得似乎并不如脸上来的镇定,而双手上挂着的并不算很轻巧的银质镣铐随着他的步伐晃动出纷乱的撞击声,让人凭空心生不安。
“玉公子这是打算逃走吗?”眼前便是黑洞洞的出口,而那里正倚着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但那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的声音,是很难让人认不出来的。
过于疲累的身体让玉天机轻喘了几下,道:“我曾经问过爹什么是逃。”
“哦?愿闻玉玄机先生的详解。”
“爹说,当你自愿或者非自愿的去一个地方,想走的时候,主人却不让你走,你便想办法走了,这就是逃。我现在觉得想走了,所以我要走了。”
玉天机一本正经地讲了“逃”的意义,而这个过于一本正经的答案让百晓生忍俊不禁道:“确实如此,让人无法反驳。”
“那么晓生哥是打算让我逃,还是不让我逃呢?”
正在这当口,便听上面隐约传来一声闷响。二人都不自觉的抬头,但当然映入眼帘的只有黑乎乎的一片。玉天机回过头来,只见百晓生依然望着上方似是出神道:“他们来了。”
玉天机心头漏跳了一拍,却没有表示什么,只道:“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要走了。”
百晓生将视线挪了回来,道:“事情是没有,但我需要你再等等,我今夜不会拦你,这是主公的命令。”
玉天机冷淡道:“那是你的主公,我并不打算再多等一刻。”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走动已经是极限了,想打倒我似乎不太可能吧?”百晓生眉毛一挑。
在抖动着的火光中,少年忽然似乎是诡秘的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未必。”
欧阳久深深吐纳了一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郭兄,我认为我们不应该理会这个。”
郭沫挑眉,不可置否地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这一路上对方已经耍了我们不止一次两次,要是再按照他的路子往圈套里跳,我的脸还往哪搁?八成这机关无论选哪一个,也差不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郭沫虽然很想挪揄谁是夫人谁是兵,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欧阳久玉天机二人显然对彼此的感情是一点察觉都没有,不禁起了玩味之心,便未有捅破。二人只是相视一笑,击掌的声音在小小的阁楼里回响,震得袁小柳觉得耳朵都有点痛。
“啪啪啪”,忽然又响起三声并不算响亮的拍掌声,紧接着一个闷得让人压抑不已的声音带着回响道:“不愧是欧阳公子和无忧公子。”
三人均是浑身一震,进了这阁楼也有好一会儿了,又用火折子照过周围并没有见到任何人,这鬼里鬼气的人是何时又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谁?!”被吓得不轻的袁小柳声音都有点发颤。
见识过些大场面的郭沫和欧阳久虽然也被吓了一跳,但并没有慌了阵脚。郭沫拿火折子四处照了一圈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人,忽觉袖子被扯了一下,见欧阳久朝西南角使了个眼色,定睛看去,原来那里的墙有一个不过一尺宽的圆洞,声音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欧阳久稳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沉声道:“既然阁下出声示意了,咱们也明人不说暗话,小玉儿在哪?”
那声音闷声笑道:“两位不妨亲自去院子里,有一出好戏正在等着你们。”
百晓生心头一紧,只听昏暗中一串细碎的“咔”声,随即几道破空之响从玉天机的方向直击自己几大要穴,眨眼间几道银光就到了眼前。来不及细想方才的声音与玉天机身上早就应该取走的暗器有什么联系,脚下一发力,身形向后飘去,一个后空翻将那几枚“暗器”闪避了过去。
还未等他落地,那藕荷色的身影“唰”地就掠过了自己身边,心下这才发觉原来玉天机并没有要跟他拼命的意思,只是制造出一个空隙来逃走罢了,转身就又追了上去。
玉天机轻功本来就一般,软筋散的效用又未过,方才的一击已经几乎耗去全部的力气,哪里是轻功绝顶的的百晓生的对手?不消几步便又被追上,只得抬手将手中的碎银又打了过去。
但百晓生上了一次当怎么会再吃一次亏?反手将那去了七分力的碎银接住,这才发现原来那串响声居然是玉天机手上的镣铐碎成块块的声音!那碎银触手冰冷,上面还凝结着一层薄霜,真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诡异的功夫。
尽管百晓生无意伤他,只是出掌意图制服,而玉天机虽气息不稳,脚步虚浮,手上用来当做暗器的碎银块角度却射得极为刁钻巧妙,打的都是非痛即麻的穴位,百晓生一时间居然也无法奈他如何。
“住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二人均是身形一滞,转头看去。
欧阳久从门口直奔过来,一把将摇摇欲坠的玉天机揽进了怀里,瞪着百晓生道:“晓生兄你这是做什么?!”
而百晓生的目光则锁在呆立在门口的郭沫身上,从那双看了二十年的黑亮眸子中读到了震惊,难以置信与悲愤。
“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郭沫似乎力气全部从身体里被抽走,疲惫的合上了眼睛向后退了两步。
百晓生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他天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但眼前自己最亲的人如此悲痛欲绝的样子扎在眼中,谎言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是真的。”
“……理由。”
做哥哥的只是摇了摇头,道:“既然已经一脚踏进这泥潭子里,做了便是做了,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玉公子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你们带他走吧。”
欧阳久费力地嚅动了一下嘴唇,道:“为什么不一起走?我不信凭我们的本事就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一个怪异无比的笑容从百晓生那张撕去易容后的真面目上绽放开来,像苦笑又似冷笑,将腰间的双剑抽了出来指向欧阳久:“你们走是不走?机会已经给了你们,不然休怪我无情!”
“哥,你实话跟我说,你是不是被魔教用什么方法控制住了?”郭沫一个闪身挡在了欧阳久和玉天机前面,眼中尽是挣扎着的痛苦:“刚才同我们讲话的那个人是谁?你为什么要听命于他?”
百晓生眼中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却瞬间消弭无形,冷声道:“滚开,我从来就不是你哥。”
郭沫脸色煞白,袁小柳气的满脸通红,对百晓生吼道:“你在说什么!虽然主子跟你不是一个爹,但也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你怎么能这么说出来这种话?!”
欧阳久的心渐沉下去,正欲开口,衣襟却被玉天机扯了一下,见他摇头示意自己不要插话,小声道:“晓生哥受人所制,若是此番不这样做,坏了他自己的名声不打紧,只怕会连累到沫哥哥。那人阴毒的很,不晓得在哪里偷窥我们,会用什么办法让他们兄弟俩身败名裂,晓生哥这是在保护沫哥哥。只要激得沫哥哥与他反目,便至少不会被认为是一丘之貉了。”
音量不大,却足以让身前的郭沫听得清楚。
第十九章:兄弟·抉择
郭沫松了一口气,暗骂居然轮到自己碰上状况就掉链子,还不如一小小少年的脑子转得快,沉下脸道:“哥,你当真?”
百晓生将剑送近了一寸。
“好,好,”郭沫一脸愤怒的样子,后退了两步,用略为颤抖的左手撕扯右边的袖子,扯了三四下才扯断了一条下来丢在百晓生脚下:“你既然自甘沦为魔教的走狗,从今天起我与你恩断义绝,再也不是兄弟!”
百晓生眼中泛起一层水雾,眼神定在地上的布条半晌才道:“本来我们就不是一路上的人。”说罢从腰后掏出落霜抛给玉天机道:“你多加小心吧,下次换成别人可未必会像我这样好生对待你。还有,你……我想你爹留给你的不仅仅只有它。”
欧阳久抬手接过落霜,看着百晓生终于轻松了三分的表情,心下却忽然产生了一阵不安的预感:“晓生兄,你……”
“欧阳公子,这个称呼还是请你收回,在下不配你这正道之人称兄道弟。”百晓生自嘲般地嗤笑了一声,手腕一挽将双剑插回剑鞘,“说来在下倒是想提醒你一下不要是个人就相信,像我这般的骗子多得是,可不要哪天遇上个想要你命的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饶是知晓百晓生身不由己,欧阳久的脸色还是青了两分,从牙缝里挤道:“多谢提醒,在下将来会注意的。”
说罢转身抱着玉天机堂堂正正的从门口走去,郭沫深深看了一眼百晓生,带着袁小柳紧跟着欧阳久走了出去。
只有袁小柳回了头,却也只有他不会看懂那个一身白衣的青年人望向他们身影,眼中满满的都是解脱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