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皇后一边给盛康布菜,问道:“前些日子,不是选了文武状元?”
盛康低头喝粥,不答话。
“文状元叫什么来着?”
“杨代。”
“武状元呢?”
盛康想了想,“宫士诚。”
“我听说,这人是在你凌波殿当差的。”
“如何?”
皇后笑笑,“我知道你一向清高,若是不愿出面,收买人心的事,就让本宫来吧。”
盛康拿调羹的手忽然停住,抬起眼来,“我自有安排,你不要插手。”
华皇后深知盛康虽不多话,心里想的却是千丝万缕,只好说道:“好好好,你什么都想在我前面,是我烦扰你了。”
盛康一匙匙缓慢的喝完了粥,小菜也没吃多少,喝了两口茶,便要走。
皇后挽留道:“今日天气不错,等会儿陪我去花园逛逛可好?”
盛康问:“这几日你可是闲得很?”
皇后脸色一僵,“什么?”
“我听说这个月父皇都未曾来凤栖宫,一直在绿贵妃那里。”
皇后眼皮跳了跳,“她?最近倒是一直拿小十二说话。不过不妨,小十二才四岁,看不出什么气候。”
盛康不再言语,他眼前的皇后,已经跟在仁帝身边十八年,为了自己纠缠于后宫争斗,手里攥了几百条人命。现下,她终于老了,或许大势已去,或许无力再斗。盛康浓密的睫毛抖了抖,自己是时候站出来保护她了。
几日之后,御花园湖边,一个宫女失声尖叫:“啊……啊……十二皇子落水了……”
恰禁卫军换班时,宫士诚与郭子琼经过御花园,听到宫女的声音,宫士诚转头问:“你可会水?”
郭子琼摇摇头,“旱鸭子。”
宫士诚叹口气,“那你错失升迁的良机了。”
不待郭子琼反应过来,宫士诚已经飞身上前,一个鱼跃扎进湖里,就不见了踪影。
那宫女已经吓得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湖边渐渐围上了宫女太监,有腿快的跑去叫绿妃了。
待绿妃分花拂柳花容失色的赶来时,宫士诚已经爬上岸,手里倒拎着十二皇子连连抽搐的小身板。一大一小身上的水湿了地上一小片。
绿妃哆嗦着嘴唇接过十二皇子,话也说不出来。
宫士诚弯身拧了拧衣衫下摆,抬起头来时,透过层层叠叠的太监宫女,仿佛看见了盛康一双半眯的桃花眼,双手皆揣在袖里。
想起这厮还有暗器,宫士诚挺直了腰身,一幅要接招的架势。
郭子琼挤进人群,循着宫士诚的目光所及之处挑起脚看了半晌,方转头问:“看什么呢?”
宫士诚待仔细去看时,好像又不见了盛康。拨拉开人群,果然不见了。
郭子琼跟在他后面,捡着宫士诚丢在一边的佩刀,“找谁呢?”
宫士诚摇摇头,“可能是看花眼了。”接过佩刀,“走罢,回去换件衣裳。”
待两人走远,人群里孑然闪过了盛康的身影,瞥一眼哭的梨花带泪的绿妃,转头走了。
十二皇子洪辛在御花园落水,仁帝知道后勃然大怒,赐死了跟着洪辛的宫女太监。沈公公端上了一碗蜜茶,被盛怒的仁帝踹了个人仰马翻,屁也没敢放一个,乖乖垂首跪着。
待了半晌,仁帝平息下来,问道:“那日是哪个禁卫军救了洪辛?”
沈公公肚子还疼着,说话声音都颤,“是今年的武状元,宫士诚。”
仁帝头疼道:“他?”
沈公公深知奴才为主子排忧解难的职责,膝行着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皇上,小的可听说,盛康太子不喜这人,前几日还受了杖刑,打得皮开肉绽,趴了好几天呢。”
仁帝晃着手里的茶盏,盛康是个为君王的好材料,但是野心也很大。仁帝自认为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怕就怕盛康跟他那三哥一样,等不了那么久。
放下手里的茶盏,仁帝道:“拟旨吧……”
宫士诚将洗干净的布衣晾起来,就见一队公公进来,尖着嗓子道:“禁卫军宫士诚、陈多才接旨——”
尚在那里谈天说地的禁卫军一声圣旨来了,齐刷刷跪倒在地上。陈多才从二楼直接越窗而出,跪在宫士诚一边。
为首的太监这才念道:“禁卫军宫士诚勇救十二皇子有功,升为禁卫军首领。原禁卫军首领陈多才领导有方,特升为骁骑军骑校,钦此。”
陈多才磕头道:“臣自当精忠报国,死而后已。”
宫士诚低着头,不着痕迹的笑了。也不知是不是笑陈多才语无伦次的决心。
一队趾高气扬的太监走后,郭子琼拍拍宫士诚肩膀,但笑不语。
第6章
盛康太子纳太子妃,可谓是宫里的大事了。
华皇后近几日忙得不可开交,除却拜祖类的繁文絮节,就是准备太子妃的一些衣衫首饰,闹得凌波殿没日没夜。
盛康最烦这样的杂乱无章,从德仪殿回来,见整个殿里鸡飞狗跳喧哗不止,负手皱着眉看了半晌,不等皇后出来追,重又回了德仪殿。
天色渐暗,高览收拾了一箱书出了宫。自打那日德仪殿的雀儿被莫名打死之后,高览并不再敢在这里养鸟。想必都养在宫外的府里,遂讲了书便匆匆离去,倒也不留恋这德仪殿了。
此时,整个殿里空空如何,静谧一片。
盛康令人点了灯,自顾到里间找了张椅子坐下,捏着眉心。小顺子知盛康这是有烦心事了,遣了跟着的人,自己也退到门外。
盛康坐了会儿,忽听头顶上有异动。心头一紧,打开窗子飞身一跃,纵身上了屋顶。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人,浓眉入鬓,深邃眼神,一身禁卫军布衫,腰身细而挺拔,却是宫士诚无疑。
盛康一身太子华服,青丝玉冠,神色虽带着疲倦,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双手揣在袖里,微微一笑,“你怎么在这里?”
宫士诚时至今日仍未见过盛康的暗器。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对盛康的武功数路完全不了解,若是出手,仿佛己在明敌在暗,只有吃亏的份儿。遂不由退后一步,道:“我并未有动手的打算,太子殿下莫冲动。”
盛康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让自己莫冲动,觉得甚是好笑,向前走了一步,似有逼迫的感觉,“你怕打不过我?还是怕我叫人来?”
宫士诚道:“都怕……”不由又是退后一步。
屋顶上两人,披着一身繁星,一个握刀连连后退,一个藏手步步紧逼,甚是诡异。
宫士诚退到屋顶边缘,转头一看,德仪殿除了这间亮着灯,其余全是漆黑一片,正色道:“我是来谢殿下的。”见盛康没有什么表情,接着道:“顺便恭贺殿下。”
盛康脸色登时转黑,“谢我什么?”
宫士诚摊摊手,“太子殿下为让我晋升费了不少力气,自然是要谢的。”
盛康从袖里抽出手来,弯身揽过衣袖,坐在了屋顶上。“这话不能乱说……你怎知道是我?”
宫士诚离着盛康五步之远,也坐了下来,“那日在御花园我看见你了,是你用了暗器把十二皇子打下水的。”
盛康不以为意,“这是作为帮我打死太傅的雀儿的回报。”
宫士诚笑笑,“那日你还打了我二十杖。”
“那是对你深夜骚扰我的惩罚。”
宫士诚遂笑道:“如此看来,殿下倒是斤斤计较的人。”
“我本就如此。”盛康微叹了口气,“宫里了解我的人不多。”
宫士诚道:“身居高位,自然不能让人了解。”偏过头,见盛康的侧脸,玉雕一般滑润。想了半晌,方道:“过几日是皇上定的围猎日子,要我帮你吗?”
盛康冷冷道:“宫里人都知道我那日对你用了杖刑,你恨我入骨,怎生帮我?”
宫士诚“啧”一声,“殿下,皇上或许疑心并不如你想的那么重。”
盛康转过头,“你了解他?你甚至未见过他,如何下的结论?”不等宫士诚答话,自顾道:“去年三哥造反,赵甲人领着骁骑军进宫,我自作聪明去鼎元宫救他。却不想,整个事件都是他一手策划。他故意生病,让赵皇后坐不住,串联着骁骑军谋反,一手抄了赵家,拿回了兵权。更顺带着,哼……让我露出了马脚。”盛康眼波一转,一片冷光,“若不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他才不会把太子之位给我。我在他眼里,野心比谁都大,他如何会不怕我有朝一日杀了他自己做皇帝。”
宫士诚想到陈多才,“怪不得调了陈多才去骁骑军。不过,吴编不是那种告御状的人,想寻由头杀了他,怕是还要待些时日。”
“是啊……”盛康冷笑道:“吴编是个忠心的奴才,却太正直,不喜与人纠葛掺杂,陈多才那种不要脸的人,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宫士诚道:“皇上现在处处提防你,兵权自己揽着,朝中大事也不太放手,你要怎么做?”
这话问出来,颇有些不要命的嫌疑,宫士诚却说得轻描淡写。
盛康睫毛抖了抖,“慢慢来,我有的是办法让他一点点把手里的权利给我。”顿了顿,竟是势在必得,“不给也得给。”说完看向宫士诚,不带戒心般,笑了。
虽有五步之遥,盛康的这个笑,在一盖繁星的背景前,却似近在眼前,落到了心里。宫士诚看一眼凌波殿的方向,“还有几日太子妃便要过门了,微臣先恭喜太子殿下。”
盛康转过脸去,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有若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宫士诚不着痕迹的向盛康那里靠了靠,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坐着。
两个人干坐了半晌,盛康道:“你才进宫两个月,如何知道这么多?”
宫士诚道:“我想做大官,自然要知道主子的底细,不然怎么讨好你。”
“花了不少银两给宫里的人吧?”
“尚过得去。”
盛康笑笑,“我交代你一件事,若是你做得好,我就把吴编的位子给你,如何?”
“吴编?骁骑军将军?”宫士诚看着两步远的盛康,转眼想了想,“这个差事不轻松吧?”
“你不是想升官?”
宫士诚咬咬牙道:“你说吧,什么事。”
盛康看着他,冲他勾了勾手指,宫士诚狗一样摇着尾巴凑了过去。
盛康捏过他的耳朵,拉到唇边,悄悄说了一句话。嘴唇张合间,温热的气息吐到耳边,宫士诚顿时红了脸,耳朵后面那一小块皮肤的酥麻迅速蔓延到全身。仿佛整个皇宫都不存在也似,只剩下了盛康有些发凉的手指和喷到耳上的气息。
盛康说完,松开宫士诚的耳朵,“懂了吗?”
宫士诚回过神来,缓慢的缓慢的摇了摇头,“你说什么?”
盛康当他被吓傻了,耻笑一声,“你胆量就这点?”
宫士诚只好无耻道:“你再说一遍……我刚才没听清。”
盛康忍下怒气,凑到宫士诚耳边说了第二遍。
宫士诚仔细听完,脊背上一层细密的汗渗了出来,头皮乍乍作响,看向盛康时,眼神里掺了一丝不可思议,“奸、淫太子妃,那可是……”
“没人会治你的罪,你且照我说的做就好。”盛康打断宫士诚的话,一双眼睛璀若星辰,炯炯看着他。
宫士诚摸到刀柄上,道:“也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
盛康盯着宫士诚看了会儿,下巴那里还有些青,脖颈的曲线还是一如那夜见时的粗糙完美。盛康弯着眼笑了,宫士诚刚想也咧开嘴陪着笑,却见盛康飞起一脚,猛的把他踹下了屋顶。
小顺子在前门守着,但听后院一声巨响,惊得哆嗦了一下,嘴里念着“殿下……殿下……”一头撞进了门,正拱在盛康身上,顶得盛康一个趔斜。
“……”小顺子吓得呆了,这不知算不算得上人身攻击,若是盛康追问过来,自己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盛康理理略皱的衣衫,抬抬下巴,“你想死吗?”
小顺子“噗通”一声跪下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刚才听见后院有声响……就就就……”
不待说完,也被盛康一脚踹在肩头,仰面翻了个滚。待辨清东南西北时,盛康却已走远。小顺子眼睛一转,一脸喜色,“哼哧哼哧”的追了过去。
太子妃进宫的前一天早上,盛康喝着一碗茶,见小顺子又鬼鬼祟祟探进脑袋。
盛康眼也不抬,喝道:“滚进来!”
小顺子左右看看,凑到盛康旁边,低声道:“主子,出大事了……”
“有人要砍你的头?”
小顺子缩缩脖子,“不是这件事。”
“那就没什么要紧的事,说罢。”
小顺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说道:“刚才柳大人面圣说……”再次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柳晋的小女儿,昨晚被人,被人,那个了。沈公公听到,让小的来跟殿下说一声。皇上的意思,这件事不要声张,明日照样让柳四小姐进宫。”
盛康不动声色,“知道了。”
小顺子八卦道:“殿下,小的听说是幕都一个叫做什么一枝花做的。”
盛康忍住笑,“那是何人?”
“听说是个采花大盗,那柳四小姐是幕都有名的大美人,听说在街上一走,狗都不叫了,鸡也不飞了。那一枝花垂涎她的美貌,知道明日就要进宫封太子妃,便在昨夜下了手,还在桌上留了一枝桂花。柳大人府上蒙羞,不敢声张,今日早上早早在鼎元宫外跪着,请皇上发落。”
盛康沉吟道:“一枝花?”
小顺子料想盛康是想报仇雪恨,便道:“殿下,这太子妃尚未过门,不作数的。这件事皇后娘娘尚不知情,要不要小的去告知一声?”
盛康摆摆手道:“听父皇的罢。”
仁帝即已经答应了柳晋,君子一言,岂能收回。不过他的态度,盛康已经知道。
柳无涯已是残花败柳,仁帝都想盖住这件事,依旧让她进宫。看来,柳无涯这个眼线仁帝准备了不是一朝之功。
盛康放下手里的茶,想到那夜宫士诚听到他说“去破了柳无涯的身”时眼里的那种慌乱神色,扑哧笑了一声,“一枝花……”
第7章
纵使宫士诚想了些见不得人的办法让柳无涯身败名裂,纵使盛康一百个不愿意,纵使宫士诚一百万个不愿意,太子妃还是在八抬大轿里,从神图门进了宫。
这夜,皇宫里一派欢天喜地,凌波殿处处挂着红灯笼,偏殿里,柳无涯盛装而坐,肤如凝脂,发若星黛。她尚且不知,自己已经卷入到一场即将到来的,残忍血腥的宫斗之中。此时的她,还盼着盛康早早结束宴席回来看看她。
盛康的确早早从宴上以不胜酒力为由退了出来,还招惹得一席的皇亲国戚嘲笑了一番。但是他并未回凌波殿,在御花园甩开跟在身后的太监宫女,直奔着禁卫军住的院子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