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被这种猎奇的思路一杆子打上七寸,本来并没有内在逻辑的两件事突然变成了重要的局点——承认做了猪骨煲,那就等于承认自家店也有不遵程序的时候,等于间接承认上菜时间慢、面馊了也有可能发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争执起来不在于谁占理,而在于哪方压了上风、拉到大众仇恨值!
可不承认……不承认吧……经理还算是个素质好的,莫名其妙出了这事,还莫名其妙扩大了战火,不论处理得不得当事后这责任都得算他头上,当真焦头烂额,能保持理智继续沉默已经是人才了。
围观党们眼里的指责与质问一波随着一波、一浪盖过一浪,臂上有纹身的光头一看火候儿差不多,乐了。正好乘胜追击:“行吧,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啥狗屁答案,你们饭店这么糟践人,老子下次再也不来了!你给我免单,然后道个歉,我们就不跟你耗了。”
经理当然不能跟他道歉,更不能免单。
事实上如果在事件发生最初倒还有可能私下和解,现在示弱不异于自打嘴巴、砸了招牌。他再蠢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何况发展到这地步,已经上升为面馆声誉的保卫战,一个弄不好架吵完了,客人也就都流失了,他也可以直接收拾包袱走人了……
正在僵持之际,原本被战火一扫而过又被忽略的某个桌子旁边,忽然有人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谁告诉你我点的这道菜,是他们饭店给做的?”
这个时候不仅当局双方情绪波动比较大,围观党也群情激奋,什么都能容忍,可解放这么多年,社会都和谐了吃个饭怎么还能这么不和谐呢?有脾气急的跟着说两句,那个“说”也都变成了“吼”。晚上吃饭是来休闲放松,然而遇上糟心事,那火气与不顺简直翻倍加成。在这档口,突然冒出句不仅不带火星,反而话里话外还冒着凉气的声音,几乎话音刚落,就一下子攥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望过去,看到灯光斑驳下的阴影里,原先很诡异地坐在同一边的两个男人中,稍高一点的那个慢慢踱了两步走进光亮处。他一头略长的黑发,比较瘦,随便一站,就有种清冷的拒绝透出来。
“道歉。我和朋友好好吃饭,你们无缘无故把我们牵扯进去,又怎么说?”
他说完这话,一手插兜站在那里,态度安详,反而让人摸不清状况。
不是……不是应该先捋袖子然后满脸煞气走过来喊两句:“我擦”“靠”啊的么?经理看到有人站出来还小松一口气,结果等了半天……没下文?
经理很沮丧,但顾疏身后的殷朝暮却深知这人绝对睚眦必报。他是“谦谦公子”大少爷,火星刚溅到这边就皱了眉,但第一反应是不作理会。许多暴发户的儿子很可能冲动起来跟人拼狠,可殷朝暮不会,只要不是太过分,他都不会在意。
然而顾疏不同。顾疏虽然不是暴发户的儿子,但他心眼儿小还在市井混了多年,根本不怕事。别人不惹他就算了,惹到他还要他默默忍下来,那不可能。就是忍了一时,他也会心中记下,日后慢慢磨回来。
于是所有人都很奇怪地看到,先前那个年轻人淡淡说了两句话,旁边稍矮一些的年轻人便轻轻拽了拽那人的手:“不用了。”
错了吧?
这话不是该那光头说嘛。
顾疏反手抓住那只手,众目睽睽、灯光朗朗,殷朝暮顿时不敢再多动作。只得任他再次出声:“你们怎么理论是你们的事,先给我们道歉。”
光头看着两人那小身板儿,差点儿笑出来:“想让我道歉?我还想让他给我道歉呢!你这什么态度,啊?有钱了不起啊,小伙子别太有嚣张了。”
顾疏侧了侧头,一点儿也没受激烈气氛的影响,仍是不温不火地开口:“这么说吧,你觉得自己受到不公正待遇,是因为面馆能破例给我们做猪骨煲?”
其实关键点不在猪骨煲……那光头听着有点儿怪,但一想又没什么问题,胆气又足起来:“对,就是因为这个!”
他旁边的眼镜男似乎想拉住他,顾疏再次开口:“那我跟你说猪骨煲不是他们做的,是我做的,你想必也不能信了。”
“你做的?”光头差点儿以为自己听到笑话,这怎么可能,他们几双眼睛都看见这两人从没动过位置……眼镜男咳嗽一声,声音比较细:“你做的?我可从没见你进过厨房啊!”
顾疏瞥了他一眼,随口道:“你没见过的多了,既然你的眼睛这么管用,那我说我从他对面坐到他旁边,你见到了么?”他说完,把殷朝暮从身后拉出来,一手大大方方绕过去搭在肩膀上,形成一个介于兄弟搭肩与情人搂抱之间的姿势。
殷朝暮暗暗咬牙,这句话明着像是正常反驳,听着却总让他有种被TX的感觉。但对上外人,他当然还是要和顾疏保持同一阵营,微微一笑道:“不错,人这么多,不可偏听一家之言。这位经理非要说他们按时上的菜,同样你非要说猪骨煲不是我们做的,都是一家之言,做不得数的。”
殷朝暮相貌好气质好,加上声音不如顾疏那么冷淡凉薄一听就容易拉仇恨,他出口倒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一下气氛。何况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有摆到明处大家公认的事实,才能作为依据。你看你说猪骨煲还在桌上摆着,我们就不能否认。你说面是馊的,也是可以马上鉴别出来的,除此以外都不能算公认的事实。”
轻朗温和的语气,加上殷朝暮虽然衣着不俗,但态度可亲,倒是有很多人一听之下纷纷赞同。
光头也不自觉稍微放缓了音量:“那这事儿怎么解决?”
这回顾疏没等殷朝暮开口就接过话头:“一码归一码。既然你们纠结在猪骨煲和馊面条上,馊面条的事我不管,我只管证明猪骨煲是我做的这件事。”
光头冷笑一声:“行啊,你不是说你会做么?我也懒得管之前到底谁做的了,只要你能原封原样再给我做一份,老子就给你道歉,成不?”
顾疏眼神一闪。光头见状又加了一句:“若是做不出来……我可要代你家大人好好教训教训你,这经理不是不给免单么,你要做不出来,就老老实实帮我把这一桌付了,不过分吧?”
原来这光头不务正业,每天闲着就惹是生非,好好一顿饭确实稍微上菜晚了些,但也绝没有40分钟那样久。他脾气上来眼看越闹越大,便动了心思想赖账。一开始让经理给免单,经理反而叫出保安,正进退两难时顾疏殷朝暮撞上来,便把心思打到了他两人头上。
这人看着憨傻,其实心思并不粗,一看殷朝暮有理有据来了一大段,便有些担心这两人真拿出什么证据来证明猪骨煲不是厨房做的。虽然说不好证明,但万一呢?万一他们拿出个单子上写着“XXX亲手做XXX,以此为证”之类不靠谱的东西……怎么办?
所以光头抢先立下赌约,他是看准了这两人都是少爷模样,不像会做饭的。何况会做饭和会做猪骨煲还是两回事,更别提还要一模一样的,可以说这是个万全把握的赌约。看到顾疏目光有些犹豫,他还怕这两人不答应,又特意加了一句:“怎么,不敢应下?那你就给我道个歉,老老实实走人,我再跟经理慢慢理论。”
顾疏脸上连连变色,最后一咬牙道:“就这么办。不过你要输了呢?”
光头心里暗骂:废话,我可能输?嘴上敷衍道:“我要输了,就帮你付一单,总行了吧?”
顾疏笑眯眯道:“那行,经理,麻烦您给做个见证,可以吗?”
经理当然不信他一副成功人士甲的样子能做出猪骨煲来,但想到之前这人非要下厨,便升起微弱的信心,犹疑道:“您莫非也是厨师?失敬失敬。”
顾疏手还搭在殷朝暮肩上不肯放下来,微笑道:“当然不是。”
经理瞬间脸上灰白一片:“那……”你表现得一代厨神算咋回事?他又看看殷朝暮,琢磨来琢磨去,这位比顾疏还像少爷,一看就十指不沾阳春水,忍不住好意提醒:“你们二位,实在没必要跟这种人搅和。”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顾疏继续微笑:“如果我帮你们解决了这桩麻烦,还请经理记得日后在菜谱上多加几道粤菜,比较符合大众口味。”
殷朝暮耳中听他说“日后”两字,忍不住就想得发散开去,却又不好明着指责。顾疏看心上人明白过来,笑容更深:“等我把他们打发走,给你说几道菜,你记下来。”
他口气像上司对下属,而且那句“把他们打发走”,仿佛那几个大汉根本不放在眼里,赌约更是十拿九稳,态度自然地,好像厨神一样,笑得殷朝暮肚子都痛。
老实说,如果不是顾疏的对手而是他的队友,看他故意设圈子耍人玩儿,确实挺有趣。
经理虽然没闹明白自己一家山西面食馆,怎么就需要加几道粤菜来迎合大众口味,但此刻也管不了那么多,连声答应,就等着顾疏大施身手一展厨艺。这边半天没动静,那边光头看他们磨磨唧唧便嘲笑:“怎么,大厨呢?赶紧做吧!”
顾疏扫他一眼,懒洋洋地把外套脱了只剩里面浅蓝色衬衫:“经理是新人?”
那经理领着他往厨房走,一愣道:“是,今年三月何经理因病离职,才换我负责。您这么问是……?”
顾疏摇摇头,去了厨房。围观的群众有些见事态已被控制便默默走人,有些却兴致盎然地留下来等着看结果。顾疏进了厨房,光头那边就跟进去监督;反观殷朝暮却没跟进去凑热闹。他是半点也不担心,顾疏赌徒心理重,但从不做真正没把握的事。
果然,正如之前所说,猪骨都是半成品,不到二十分钟后,一堆人又走了出来。只不过经理一脸喜色,光头则神情难看,只有顾疏一出来就冲着殷朝暮过来,笑眯眯道:“等久了?”
殷朝暮摇头:“赢了啊?”
这时光头与眼镜男一拨人走了过来,憋了憋,还是没把道歉的话憋出来,但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拍在桌上:“经理,这两桌的钱放这儿了。”之后就气哼哼走出门,还没走远就响起那些人怒骂抱怨的声音。
经理指挥了几个服务生收拾后续工作,一边快步过来给两人鞠了一躬:“今天真是多谢两位了,这是我的名片,咱们交个朋友。以后两位再来小店,小店给打八折。要是没有两位,只怕今天的事还不好解决,话不多说,不过我真没想到这位——”他看了眼顾疏,继续说:“还是咱们王大厨的学生。您怎么没早说呢,这闹得真是,呵呵。”
顾疏轻笑:“学生谈不上,我就跟你们王大厨学过一道猪骨煲而已。大约两年前的事了,你当时还不在,所以就没说。对了我刚刚让加的粤菜你记下了吧?”
经理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一样:“记下了记下了,都是迎合大众口味、这附近居民喜闻乐见的。二位忙着,我先去别处看看,少陪。”说完他再鞠一躬转身去忙方才因闹事积下的公作,心里其实各种困惑:附近居民都是北方人,哪里喜闻乐见了啊。
顾疏站起身:“咱们也回家吧?”殷朝暮点头。
他两人走后,突然有桌正吃饭的年轻女孩儿问她母亲:“妈,你看刚那俩人,就是个子高点的那个,是不是挺像顾疏的?演《倾城》和《重耳》那个。是不是是不是!”她母亲想了想,摇头:“不清楚,我又不知道你们追的那些小明星。可能是吧……”
第七十章:不止是戏(一)
两人走在路上,夜风习习,殷朝暮偏头看了看身旁的人,咳嗽一声:“你……两年前在那里学的猪骨煲?”
顾疏看了他一眼:“嗯。”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两年前顾疏还没有跟姚恩林在一起呢?他有把握顾疏即便现在心里还是有自己,可毕竟夹着个正牌儿女友,怎么想都不大舒服。
两人走到楼下,电梯显示在六层,顾疏随口道:“走楼梯吧,就三层。”殷朝暮点头跟上去,正是七点出头,一团漆黑,顾疏走了两步蓦然停住。黑暗中殷朝暮正想咳嗽一声将灯光打开,就听见前面闷闷的声音响起:“把手给我,我记得你夜里视觉不好。”
他怔怔将手伸向黑暗,果然有个温暖的手掌等在那里。他确实看不太清,走得格外慢,顾疏走在前面,虽然没有再出声提醒,但那静静的呼吸就在身边,竟格外安心。两人一路上了三层,都不约而同选择性忘记声控灯这件事,直到顾疏掏出钥匙开门,殷朝暮才抽出手退后一步,拍开了门灯。
进了屋,殷朝暮有些局促,好在顾疏似乎很忙,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他身上。晚上他洗完澡出来,那位正窝在沙发上翻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右手正拿着细长的钢笔去沾兰墨水。落地灯光线比较暗,映得读书人格外特别认真——像小学生一样做笔记,身旁的靠垫边还摞了三四本参考资料,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脸上表情很严肃。
殷朝暮擦着头发,见到这幅景象,莫名想起自己小时候见过的父亲。他父亲看书非要揪出人家哪里哪里写的有问题,哪里哪里毫无根据,最后批注都能把空白填满。说实话,除了殷则宁,顾疏是他见过的第二位写任何字都用钢笔的男人。忘了是哪本书里提到过,喜欢用钢笔的男人比较追求完美,因为钢笔用不好很容易弄成一团糟,只有追求完美的男人才耐得下心去练钢笔字。
这么说倒真符合,顾疏就是个比较龟毛的男人。殷朝暮想着想着,就笑出声。
“洗完了?”
“嗯,今晚姚小姐不回来吗?”
“她不回这里。”顾疏放下手里的钢笔,夹了个便笺放在正看的那一页做书签,然后把书合上抬起头,笑得若有深意:“放心,她就是回来你也有地方住。楼上客房,我带你去。”
听到自己睡客房,殷朝暮心里稍稍一宽,随后又有点失望。倒不是说多想和顾疏一起睡,而是照两人这一天的相处模式来看,那家伙绝不会放过这么个大好机会!他甚至想好要如何推辞,突然听到人家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就如同一拳砸在棉花堆,憋屈得很。
顾疏比他想的还有素质,站起身当先一步上了楼,打开客房的门:“你好好休息……脖子还疼么?”
“没事。”殷朝暮覆上自己侧颈摸了摸,手下皮肤并不光滑,似乎有一个印子留了上去。
“那好,房间里放了两本小说,你可以看看,早点睡。”顾疏说完就伸手去帮他关台灯。
“等等,我自己来就可以。”
顾疏微笑:“这么客气干什么……还是不放心?你可以锁门,我说过,你不喜欢我什么也不会做。你也知道,我从来不骗你的。”
殷朝暮觉得自己脸红了,却仍没有轻信,迟疑了下慢吞吞开口:“我自己关就好。你出去吧。”
顾疏挑眉,显然也没料到这人心智这么坚定,只得惋惜地退出去。
午夜,殷朝暮口渴起身,他记得二楼顾疏房间顶头的过道就有一个饮水机,于是打开门走出去。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困倦不已,迷迷糊糊喝完水往回走,突然意识到旁边正在经过的房间里亮着灯,还隐约传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本来,他是绝不会去探听他人隐私的,但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于是犹豫再三,最终没把持住,让好奇战胜了教养、在顾疏卧室外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