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锣密鼓的日子过得飞快,忽忽几日,便又到了新春时节。各式年货,半月前便由穆艳姬安排采买到位,按人口分与谷中人家。谷中羁留病患,亦循往年惯例,悉数移请回家。自腊月二十七日起,谷中人等便连放二十日大假,各家各户俱是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兰若朋也难得地停了医务,拿着穆艳姬裁好的描金红纸,仔仔细细写了一副春联,命小厮贴在院门之外。月寒自然也捉笔写了几联,被星漫抢了到处去贴。
苗若新闭门养病堪堪一月,身上已然不痒不痛,气色也是明显好转。这日正是除夕,苗若新和修武依约前去兰家过年,门口的那些守卫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师徒二人久绝红尘,几乎不知人间年节是何过法,这时见到谷中欢腾之景,一个是感慨万分,一个则新奇不已。
来到兰家院门,只见那春联写的是“但祈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修武心道“这位二师伯,不仅有一双妙手,更有一颗仁心”。进了内院,也有一联写着“花满修园开仲景,泉流丹溪汇河间”,字迹端丽,正是月寒的手笔。
兰家众人见他二人来了,俱出来迎接。苗若新对这些管事的人原本不熟,修武因近日见过几次,遂一一见礼,口称叔姨之类。
忽又见到一位三十出头的陌生女子,身段窈窕,容貌甚美,只是面色有些倨傲。修武一滞,月寒忙道:“这位是宛姨。前些日子出谷采买药材去了,年前刚刚回来。”修武这才反应过来,这女子便是谷中的另一号掌权人物莫宛姬,于是赶紧一揖到底。他先前听星漫说过,宛姨性子颇有些高傲火辣,做事极快,喜怒皆形于颜色,她武艺高强,衣饰品味也是一流,甚至精于女红,从前也是她母亲的得力手下。
穆艳姬备下的年夜饭甚是丰盛,兰若朋也不拘那主仆俗礼,命众人围桌坐下。众人忙碌一年,甚少如此团圆相聚,不免推杯换盏,谈笑甚欢。兰若朋喝了几杯,便有些不胜酒力,呵呵呵笑得开怀。
苗若新因在病中,滴酒未沾,便侧首过去,对他轻道“隔日便是大年初一,月初医治之事,不如延至数日之后”等语,兰若朋却笑说“不妨”。他二人如此窃窃私语,浑不知对面坐着的莫宛姬,把两道犀利的目光,狠狠地射了过来。
修武一眼见了,心中不免惊疑不定,心道“莫非这位宛姨实已对二师伯暗自生情”?
席间觥筹交错,闹到亥时,众人方才尽兴,各自回家守岁。修武随苗若新回到家中,因考虑到隔日仍将疗毒,便劝她早早歇下,自己躺在卧房里,却是思潮起伏,辗转反侧。想着来到这个世间,已经整整四个半年头,前尘往事,已随风飞,只觉如梦似幻,不知今夕何夕。半晌方才睡着,清晨醒来,腿间冰凉一片,感觉颇为异样,原来便是第一次梦遗。
他不由得莞尔一笑,纵使他时时暗示自己已是男儿之身,也不如此刻亲眼看到这润湿的底裤,来得更为真实。遂心情大好,收拾妥当后,笑眯眯去给苗若新问安。
早饭过后,修武才刚服侍苗若新服下那活血化气的药引,兰家父女便一齐来了,一时五人互道新年,其乐融融。
苗若新因怕疗治时模样骇人,便不让姑娘们跟进药房,只命修武留在厅里招呼。修武应了,眉间却有些忧色,苗若新心知他是担心自己,便笑道:“已经治过一回,也就三分痛痒罢了,娘忍得的,不妨事。”修武又抬眼望了望兰若朋,见他微笑镇定,这才略略放心。
时值新年,厅中各处满满摆着果仁之物,三个年轻人一边吃着,一边聊几句学堂里的闲话。月寒见修武颇有些心不在焉,便笑道:“修武兄弟,适才见到三师姑院外也贴了春联,却道‘百草霜天辞旧岁,迎春花开贺新年’,用的是柳体,笔势十分清俊,可是你写的么?”
修武微窘道:“月姐姐谬赞了,我事先练了十好几遍,才敢挂上去呢。”
月寒道:“修武兄弟果然勤勉非常。”
星漫也拍了手,笑嘻嘻插嘴道:“修武哥哥你知道么,这几天天气暖和,谷里的春联倒有一半都是咏春的,不过我还是最爱你这一幅——因为你写了迎春呢!”
修武笑道:“星妹妹竟是最喜欢迎春么?却是何故?”星漫道:“也不知为何,只觉得那颜色明黄耀眼,一见便心生欢喜。”
修武笑道:“也真是奇了,月姐姐爱嫩黄的腊梅,星妹妹爱明黄的迎春,颜色相似,形状也相似,还真是两姐妹!”
星漫笑道:“那是自然的,只可惜,一个在冬,一个在春,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说着便拿眼去睃自家姐姐,却把月寒也逗趣了。
月寒笑了笑,忽道:“修武兄弟,你可知三师姑有何喜爱的花木么,等春天来了,在这园中种上几株,也好解解她病里的乏闷。——你若有喜欢的,也可告诉我们,让花匠一并种了。”
修武笑道:“月姐姐有心了。我娘自是爱竹成痴,至于花么,大抵女人都爱花,我却是粗心了,竟从未问过娘亲,不知她心中最爱什么花?”说着便有些自责了。
星漫眼看他又要情绪低落,忙笑道:“可不是么,女人都爱花,就是男人,也多是爱花成痴呢。比方说我爹爹,爱兰如命;又比方连师伯,把璇玑山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水塘里都种满了莲花……哈哈,修武哥哥,你呢,快说说,你喜欢什么花?”
修武被两个姑娘变着法儿轮番鼓励,若是再自伤心事,倒真是小家子气了,遂暖暖笑道:“我么,最喜欢的,却是一种高大树木开出来的乳白小花。那花其貌不扬,但香味甘甜,一开起来,便是成串成串的,犹如风铃一般,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顶,渐次开放,迎风摇荡,摇啊摇啊,直至整个山间,都弥漫一种甜香。那香气沁人心脾,即便是久病心死之人,一旦闻着,也会想要好好活下来。于是便有人,真的把那花一蓬蓬地采了来,或生吃,或熟吃,味道果然甘甜无比……——星妹妹可猜到这是什么花了么?”
修武说的,原是乡间常见的槐花,男子爱这种花,自是毫不奇怪。他因感念兰家姐妹劝解之情,便有心说笑,故意讲得玄虚。
星漫听得出神,渐渐沉醉其中,不意修武突然发问,竟怔怔道:“修武哥哥,这花好美哦!不过我猜不出来,世间真有这种奇花么?它叫什么名字啊?”
修武又看向月寒,孰料她也摇头道:“此花奇绝,令人神往,确实是我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修武一时愕然,难道说这世间竟没有这普普通通的槐花么?一时杵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思量间,药房传来一声隐忍的轻咳。以修武如今功力,自然听得十分真切,遂丢下一个歉然的眼神,急忙赶去看望了。
兰家两姐妹不便进去,仍是坐在厅里,望着那少年的背影,面面相觑。星漫感佩道:“修武哥哥知道得真多,随便说几句话,竟也像讲故事一般有趣!”
月寒淡笑了一下,喃喃道:“枉我自诩博览群书,多识草木之名,孰料仍是井底之蛙……”
却说修武赶进药房,却见第二次疗治已经结束,兰若朋正小心翼翼地扶苗若新下地。苗若新已是再度罩上了面纱,见他进来,转头对兰若朋笑道:“我说这孩子心重吧,必是听不得我咳嗽半句。”
兰若朋摇头笑道:“此毒奇痛难当,纵是穴道被制,不能动弹,但疼痛之感,又岂能克制?若新,你已是忍到极限了,便是多哼两声,却又何妨?”
修武这才知道,苗若新为了不让他担心,竟是如此日夜掐痛,一时眼圈泛红,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兰若朋求恳道:“师伯,武儿实不忍见娘亲如此辛苦。师伯既为当世神医,还请为我娘配几服‘麻沸散’,为她止痛。”
兰若朋看他一眼,摇头道:“武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麻沸散’乃是用艳陀罗花一升,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炒干后研成粉末,用烈酒送服,只消片刻,病者便完全昏迷,数日内无法醒转。因是彻底麻痹病者神智,若是治疗外伤,实是最好不过,若是治疗内伤,则并非对症。”
经他这一解说,修武这才明白过来,正自苦恼,忽地眼睛一亮,挺直身,大声道:“师伯,我若有法子,能令病者局部麻醉,而非全身麻醉,您愿意试试么?”
兰若朋“哦”的一声,极为惊讶地瞪大俊眼,看着修武放光的脸,就连苗若新也惊得站起。
接着修武便被兰若朋拽进药房里,细细研究那局部麻醉之法。修武连比带划,半天才解释清楚,说是若能做出管状细针,将研得极细的麻醉药粉溶解后,直接注入身体某部位的肌肉或血管内,就有可能造成该部位的暂时麻痹。
兰若朋对这一设想推崇备至,欣喜若狂,此后一连数月,潜心其间。话说真有一日,兰若朋终于研究出了专属于这个时空的麻醉器械及药剂,此后世人便不再称其为“神医”,而是称其为“医神”……
第十六章:有意无意
这一年的春节注定不会平静。
初四那晚,修武刚要躺下,便听到“咚咚”的敲窗之声,打开一看,却是一脸素白的月寒。她额带轻汗,双目含泪,神色十分焦急,张口就问:“修武兄弟,你今晚见着星儿了么?”她见修武诧异地摇了摇头,便失望地垂下眼去,却又深吸了一口气,抬眸道:“星儿不见了。修武兄弟,你能否帮个忙,一起找寻。”
修武赶紧点灯开门,请她进来细说。苗若新也被惊起,披衣来到厅里。
却见月寒秀发披肩,穿着家常的外裳和鞋子,外面系着件玄色风斗,一看便是来得十分匆忙。她一手提了个灯笼,另一手却是不由自主地紧握,分明很紧张,面上却还是十分镇定。
苗若新神色凝重,急问出了何事。她适才着急出来,还没来得及覆上面纱,一脸黄黑之色,望之可怖。
月寒言简意赅,把事情大致说了。原来星漫贪玩爱闹,这几日从莫宛姬那里得了好些五彩斑斓的烟火,每晚必在外放到戌时中刻方才回来。因是年节时分,兰若朋便叫穆艳姬不必过于管束。月寒却不甚放心,早两日便嘱咐自己的大丫头冬儿,命其与星漫的大丫头春儿,时时跟在星漫身后。不料这晚,月寒独自在房中刺绣,一时迷迷瞪瞪,偎在火龙边歇了一歇,待得醒转过来,竟已是亥时初刻,而星漫并两个丫头,却都还没有回来。她心中不安,便过府寻找穆艳姬和莫宛姬,岂料她们也都不在房中。
她心内惊疑不定,细想今晚之事多有蹊跷,便想暗自查访清楚。然而按照谷中规矩,各处守卫各司其职,除非谷主命令,不得擅离,因此她虽是谷主之女,一时却也找不到可以相助之人。她本想去药房找父亲商量,却又想着星漫素与苗若新和修武交好,不定是在他们院中玩耍,便先到这边来看看。未料这院中寂静如斯,连灯火都已熄了。
苗若新和修武对望一眼,彼此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苗若新望着月寒,沉声道:“月儿,你父亲在药房中可有不妥?”
月寒点点头,道:“我爹平日多在药房中钻研医药,那里藏有宝典奇药,均是他平生心血结晶。是以我娘在世时,这药房便已经过精心设计,机关重重,旁人不仅不能进入,甚至一旦靠近,也会立即被房中之人发觉。”
苗若新点头道:“是了。师兄不会武功,待在药房中,反而最为安全。如今看来,今夜之事,倒有两种可能——若是星儿一时贪玩,乐而忘返,艳、宛二人外出找寻,倒也简单;若是有人故意使计,将星儿及艳、宛二人同时引开,却就大不寻常了。”
三人沉吟未几,苗若新道:“眼下却由不得多想,还是先找到星儿要紧。我这就带了这院里的四个护卫继续在谷中寻找。若有不对,我便去药房找你父亲,叫起谷中人一起去找。——武儿,你陪着月儿先到谷外找找。若真有人要使调虎离山之计,星儿便极有可能是在谷外了。”
修武点点头,口中应道:“是,娘。”望向苗若新的眼神,却流露出一点担忧。
苗若新抬手止住他,肃容道:“武儿,娘身边早已备下‘定风波’的解药,一旦恢复内力,决不至于束手就擒。眼下还是保护月儿、找到星儿要紧。”
修武知她主意已定,便从袖袋中掏出一枚散弹,道:“娘,这是星儿给的弹珠,若是抛向空中,倒是可以照见方圆数里。谷中若有情况,您便放了这颗弹珠,我和月姐姐,便可即时赶回。”
苗若新眼中泪光一闪,接过散弹,却是轻松笑道:“好孩子,娘记着了。事不宜迟,你们赶紧走吧。”
月寒容色惨白,咬了咬唇,对苗若新道:“三师姑,都怪月儿,让您以身犯险……”
苗若新知她心意,仍是笑道:“傻孩子,眼下之法最为明智,我虽然身负奇毒,到底比星儿更能自保。再说了,谷内谷外,何方更为凶险,尚是未知之数。你实在无需自责。”
兰、修二人点点头,当即动身寻找。修武边走边想,脑子转得飞快。凭着多年前就已练就的敏锐直觉,他感到今晚之事确实不像是针对兰谷主的。不然,他们应该把兰家两个女儿都掳了去,而且一定要让兰谷主知情,而不是让他安安静静置身事外。难道他们是要针对自家师父么?却又会是谁呢?是师父口中一直念叨着的那对仇家么?抑或是其他心怀怨怼之人?想到这,他的脑中突如其来地闪过年夜饭上莫宛姬那利箭般的眼神……
不管如何,为今之计,最要紧的是速速找到星漫,确保她安然无恙,到那时,一切谜团自可开解。修武心神一定,渐渐健步如飞,因担心月寒跟不上速度,便一手拉上了她,只觉她手指纤弱冰凉,心中不禁恻然。
二人一一走过谷中几处适宜燃放烟花的地点,仔细查看地上留下的痕迹。修武道:“这些烟花筒冰冷潮润,硝石味闻着也很淡了,明显不是今晚放的。看来,星妹妹今晚并未在附近燃放烟花。”
月寒点头道:“她夜夜燃放烟花,实是希望谷中人看到、赞叹,因此也绝不可能出谷口,沿大路去谷外。所以,她必是沿着山路,去了后山上的开阔之处。”
想到这里,她不由顿住,凝眉道:“问题是,她究竟是上了东山,还是西山?”
修武忖度道:“依她的性子,必然不愿多走远路,必定是选了两座山上最近的一处开阔地,上去也快,下来也容易,否则便是太远了,一时难以赶回……”
两人如此对望一眼,月寒便道:“我知道了,是东山,朝霞岭。修武兄弟,请随我来。”
二人疾往东行。修武抬首目测,朝霞岭约莫百丈之高,寻常日子,便是以月寒的脚力,半个时辰也能上去。此时因是寻人,一手举着火把,一边四下呼喊,不免就走得慢些。还未走到中途,月寒便不小心滑了一下——
原来山间寒冷,兼之林木众多,积雪尚未完全融化,日间才被太阳晒成水,夜里经风一吹,仍又冻结成冰。修武走在她身后,本就十分留意,当即伸出手去,稳稳地扶了她一把。他出手极快,匆忙中竟是以右手托住了月寒腰间,顿时感到一阵娇软,心中一荡,急忙将手撤回。
山间气息忽然变得异常宁静。修武对着月寒的背影揖了一揖,轻声告罪道:“修武唐突,还请月姐姐责罚。”